后来我亲眼看到了一个家的墙壁和天花板是怎样“苏醒”过来的,看到了石板里面的“血液”和“呼吸”慢慢流淌起来,看到了一处冰冷的空间是怎样通过与人的肌肤相亲而终于脉搏与共的。
一个家,的确是被我们住“活”的,是被日积月累的人的气息浇铸“活”的,是被温馨的回忆、伤感的争吵、文思的涌动、厨房的油烟、杯盘的狼藉、淋浴的流畅、睡眠的酥软、下水道的霉味、垃圾的堆积、电话的打扰、邻居的摔锅打碗、电视的乏味、吸尘器的噪音、冰箱里汁液饱满的鲜亮水果、停电断水的不便、热闹抑或孤独的时辰以及这里那里种种的只欠缺那么一点点的遗憾浸泡“活”的。家是我们的外衣,里边裹满了各种各样令我们难以释怀的记忆。
(赤子之心摘自《中国青年报》图/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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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语
作者:莫 言
像一把粗大的鬃毛刷子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使我从睡梦中醒来。眼前晃动着一个巍然的大影子,宛如一堵厚重的黑墙。一股熟悉的气味令我怦然心动。我猛然惊醒,身后的现代生活背景悄然退去,阳光灿烂,照耀着三十多年前那堵枯黄的土墙。墙头上枯草瑟瑟,一只羽毛灿烂的公鸡站在上边引吭高歌,墙前有一个倾颓的麦草垛,一群母鸡在散草中刨食。还有一群牛在墙前的柱子上拴着,都垂着头反刍,看样子好像是在沉思默想。弯曲的木柱子上沾满了牛毛,土墙上涂满了牛屎。我坐在草垛前,伸手就可触摸到那些鸡,稍稍一探身就可以触摸到那些牛。我没有摸鸡也没有摸牛,我仰脸望着它——亲密的朋友——那匹黑色的、心事重重的、屁股上烙着“Z99”字样的、盲目的、据说是从野战军里退役下来的、现在为生产队驾辕的、以力大无穷任劳任怨闻名乡里的老马。
“马,原来是你啊!”我从草垛边上一跃而起,双臂抱住了它粗壮的脖子。我心潮起伏,泪珠在它光滑的皮上滚动。它耸耸削竹般的耳朵,用饱经沧桑的口气说:“别这样,年轻人,别这样,我不喜欢这样子,没有必要这样子。好好地坐着,听我跟你说话。”它晃了一下脖子,我的身体就轻如鸿毛般地脱离了地面,然后就跌坐在麦草垛边,伸手就可触摸那些鸡,稍稍一探身就可以触摸那些牛。
我端详着这个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它依然是当年的样子:硕大的头颅、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紧闭着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盲了的双目。于是,若干的情景就恍然如在眼前了。
我曾经多次揪它的尾毛做琴弓,它默默肃立,犹如一堵墙。我多少次坐在它宽阔平坦的背上看小人书,它一动也不动,好像一艘搁浅了的船。我多少次对邻村的小孩子炫耀它,编造它的光荣的历史,说它曾经驮着兵团司令冲锋陷阵,立过赫赫战功,它一声不吭,好像一块没有温度的铁。我多少次向村里的老人请教,想了解它的历史,尤其想知道它是怎样瞎的,没人告诉我。我多少次抚摸着它的脖子问,亲爱的马,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是炮弹皮子崩瞎的吗?是害红眼病弄瞎的吗?是老鹰啄瞎的?——任我千遍万遍地问,它不回答。
“我现在回答你。”马说。马说话时柔软的嘴唇笨拙地翻动着,不时地显露出被谷草磨损了的雪白的大牙。它的声音十分沉闷,仿佛通过一个曲折漫长的管道传递过来的。这样的声音令我痴迷,令我陶醉,令我惊悚,令我如闻天籁,不敢不认真听讲。
马说:“日本有一个著名的关于眼睛的故事。琴女春琴被人毁容盲目后,她的徒弟也是她的情人佐助,便自己刺瞎了眼睛。还有一个古老的故事,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杀父娶母之后,悔恨交加,自毁了双目。你们村子里的马文才,舍不下新婚的媳妇,为了逃避兵役,用石灰点瞎了双目。这说明,世界上有一类盲目者,为了逃避,为了占有,为了完美,为了惩罚,是心甘情愿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的。当然,你最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瞎了眼睛……”马沉吟着,这个话题勾起了它无限辛酸的往事。
马说:“几十年前,我的确是一匹军马,我屁股上的烙印就是证明。我的主人是一个英武的军官。他不仅相貌出众,而且还满腹韬略。我对他一往情深,如同恋人。有一天,他竟然让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骑在我的背上。我心中恼怒,精力分散,穿越树林时,撞在了树上,把那个女人掀了下来。军官用皮鞭抽打我,骂我‘你这匹瞎马!’……从此,我决定再也不睁开我的眼睛……”
“原来你是装瞎!”我从麦草垛前一跃而起。
“不,我瞎了……”马说着,掉转身,向着那漫漫无尽的黑暗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
(水观音摘自《与大师约会》上海文艺出版社图/丛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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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孩子
作者:蔡 成
6岁的大儿子摔伤了,她赶紧抱着孩子去医院。小儿子没人照看,她将他放在浴缸里玩,也算是急中生智吧。浴缸里没水,但很深,孩子小,爬不出来,看起来是不错的主意。不知为何,不足两岁的小儿子居然将浴缸里的水龙头拧开了,小儿子淹死了。
这事发生在澳大利亚,这位“可怜”的母亲是一位到澳大利亚时间不太长的移民,来自中国。她被起诉了,法庭上,陪审团一致认定她有罪,她被判刑。
先有丧子之痛,又添牢狱之灾,她号啕大哭之余多出一些愤怒与不满,情不自禁地用家乡话发了一句牢骚:“我自己的儿子淹死了,关你们什么事?”法官问:“你说什么?”她不敢回答。但她的律师不能“藐视法庭”,老老实实地将她的原话译成英语。顿时,法庭内议论纷纷,陪审员和法官愤怒了。
法官站起来,面色端庄、沉静,一字一顿地说:“尊敬的女士,我必须告诉你,你的话不对,你所生养的孩子不只是你的孩子,更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孩子!”这事发生在2006年9月。
大约一个月后,在中国湖南某村庄里,一个5岁的男孩在池塘边玩水,不幸掉进水里淹死。他的妈妈是我的表姐,当时正在邻居家热火朝天地打麻将。
远隔重洋,听我的母亲在电话里说起这一噩耗时,我脱口就问:“表姐怎么办?”母亲说:“还能怎么办,再生一个呗。”
(王超摘自《广州日报》2008年1月6日图/孙胜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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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米的收获
作者:涵 西/译
萨米是个漂亮贪玩的小男孩,在美国南方居住。夏天,他不是在树林里捕鸟,就是在土路边的池塘里钓鱼。钓鱼是他目前最喜欢的事,几乎每天他都会挖些虫子,然后手提渔竿向池塘出发,在那里钓上一整天的鱼。
又是闷热潮湿的一天,早早就醒来的萨米,仿佛听到了池塘殷勤的呼唤。他悄悄出了门,从门廊下抓起铲子和装鱼虫的桶,向树林跑去寻找鱼饵。在树林深处,他将一根腐朽的老树桩掀翻后,有了巨大的收获。地上满是蠕动的虫子!他赶紧拿起铲子将它们装进鱼虫桶,蹦蹦跳跳地赶到池塘边。
他把手伸进鱼饵桶,拽出一条大虫子钩在渔钩上,接着甩进水里。他感觉手上被叮了一下,一阵刺痛,但是兴奋的萨米没把它放在心上。没过半分钟鱼就咬钩了!萨米钓上了一条大鲶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把鱼串到线上,赶紧去钩第二条鱼饵,他觉得手又被叮了一下,但来不及多想便把鱼钩甩了出去。只过了几十秒钟,又一条大鱼上钩了!
他笨拙地把第三条虫子钩上——他的手不知怎么已变得麻木而僵硬。但是萨米太激动了,他急着再钓一条鱼,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只用了一个小时,萨米就钓上了8条大鱼。这无疑是他收获最大的一天!他对自己的成绩颇为骄傲,虽然这一天还剩下不少时间,他还是把沉甸甸的鱼串扛在肩头,沿着土路向家跑去,他要向爸爸妈妈炫耀他的成果。
一位当地警长恰巧开车经过,他向丰收的萨米表示祝贺。萨米发出胜利的欢呼,笑着高高举起手中的鱼串。警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停了车,大踏步向萨米走去。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萨米的手臂果然肿得有正常手臂两个那么大!
“你刚才去哪儿了?你用什么钓到了这么多鱼?”警长问萨米时,已经猜到了答案。
“我在一根老树桩下找到了特别的鱼饵,”萨米不无自豪地说,“那些虫子晃得可起劲儿了。”
他边说边举起鱼饵桶让警长看。警长凑近一看,便立即快步把桶放进后备箱,然后抱起萨米把他放进巡逻车的后座上。警车在砂石路上做了个U型急转弯,向医院疾驰而去。但是,太晚了,萨米还是死了……
原来,警长发现萨米的鱼饵竟是响尾蛇的幼虫!致命的鱼饵带给萨米一个早晨的快乐,却葬送了他的生命。如果萨米在第一次被叮咬后就得到及时的治疗,是能够得救的。一只响尾蛇幼虫的毒液还不会致命。但是萨米玩得正高兴,不愿费事去留意手上微小的疼痛。而当他的手越来越麻木时,连这点疼痛也消失了。
与罪恶游戏无异于用响尾蛇的幼虫做鱼饵。对那些没有认清罪恶的真面目,没有意识到其致命后果的年轻人来说,罪恶在一开始似乎是无害的。然而,当你陷得越深,对罪恶的叮咬也就越加麻木,直至难以自拔……让我们耐心倾听内心深处痛楚的警音吧,不管它有多么细微,多么容易忽略。
(司志政摘自《中文自修》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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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走散
作者:徐 斌
如果我和家人走散了,警察叔叔会收留我的。
对此,我有切身体会。在5岁之前,我以夜不归宿出名,几乎每个月,我都要拜访一两个派出所,或者从父母的眼皮底下开溜,或者从力不从心的外婆手中逃脱。为此,我损坏过派出所的三支钢笔、两张小板凳和一顶新帽子,同时损害的,还有父母的面子和自己的屁股蛋。
如果我和初恋走散了,成熟会收留我的。
15岁的冬天,望着一个背影从眼前消失。车继续走着,我第一次感到,有太长的路要自己独自走下去。而成熟,犹如路旁忧郁的老人,乞讨着每一份过路的天真。走过他的身旁,我的脚步不再像童年一样欢愉。
如果我和道路走散了,脚步会收留我的。
本命年多有不顺,24岁的我,站在街头涕泪滂沱。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前途一片茫然,虽然知道道路还有很多条,就是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路上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哭吧,哭完了气也会顺了。我不相信我会这样被击垮!我愿意穷尽一生走下去,走出迷津,走出自己的路。
如果我和爱情走散了,婚姻会收留我的。
年轻岁月,马不停蹄地追逐着爱情,为一个眼神兴奋,为另一个微笑遐想。35岁的时候,试着学会承认:原来我们追逐的并不是某个人,而只是爱情本身!突然明白,谈情说爱只是一个过程,不如省略吧,找个伴侣,组成一段婚姻也许是最好的归宿。原本,婚姻中并不需要太多的激情,那只是一种左手牵右手的亲情罢了——但足以维系一生。
如果我和爱人走散了,孩子会收留我的。
总有一天,我或我爱的人会先后离开。我愿意走在她之后,因为我想让她在我怀里幸福地闭上眼睛,因为我不想把独存的悲苦留给她去感受。当然,我们也已做好准备,漫长而艰辛——教导孩子如何尊老、敬老、养老。当那一天来临,孩子会收留我和妻子,呵护着我们,宛若当年我们对他的呵护。
如果我和生命走散了,大地会收留我的。
他们说,像我这般聪明的人,老来一定痴呆。我却想,那未尝不是一种幸福。65岁,或者75岁的某个午后,坐在阳光下假寐一阵,然后豁然清醒一阵,想起一生中无数次走散,只有这一次是早已得到通知的。回光返照中,不会有怨悔也不会有叹息,因为每一次走散,总有什么会收留我们的。这一次,是身下的大地。
(冯国伟摘自《作文与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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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洛伦丝
作者:杨 红
你好吗?一位身着红色夹克的老人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一字一句说着洋腔洋调的汉语,我是芙洛伦丝,你呢?
您在学中文?我满腔疑惑又惊喜地望着这个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
对,就在附近的大学里学,每周末一次,我已经学了一年。她很得意,但尽量做出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的样子。我的祖上从罗马尼亚来到美国,罗马尼亚语是我的第一语言,我们在家和父母用它交流,在学校我用英语,还学过法语和拉丁语。我没有读过正式的大学,但上过两年半大学夜校,又学了西班牙语和俄语。高中毕业后我在美国一家著名的橡胶制品公司做秘书。我喜欢旅游,我觉得自己起码应该学会用人家的语言向所到之处的百姓问好,这是起码的礼貌和尊敬。我们公司那时来了个中国化学家,我们希望他有宾至如归之感,大家便开始学习汉语,了解他的文化。现在我是重拾旧好,这对我现在的工作很有帮助。
您的工作?
是的。她指指身上戴着的牌子。时间到了,该走了。她麻利地起身。
这时,我才注意到老人背部隆起的罗锅。
芙洛伦丝每周五下午3点到7点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做义工,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行路人排忧解难。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一天在那么大的机场不停奔忙4小时,数年如一日,为来客送上亲切的母语。
芙洛伦丝匆匆远去。先生的老爸莱瑞感叹道:她是个好女子。芙洛伦丝一生未婚,一辈子独居,每天都忙个不停。她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心眼儿极好。退休前是休斯公司公共关系部的经理,退休后她天天忙于社区公益。
从此,芙洛伦丝也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每次迎着她咚咚有力的敲门声,都会看到行色匆匆的她留下的一摞洛杉矶时报上有关中国的剪报或是一大把自家后院产的鲜花。可我禁不住好奇芙洛伦丝坚毅乐观背后的真实生活。不都说美国是小孩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老人的坟墓吗,何况是个无儿无女无老伴的独居老人。我要去她家看个究竟。
有一天,我站到了一个草坪嫩绿整齐、鲜花错落有致的精巧小屋前,这是芙洛伦丝的家。阳光从整墙的百叶窗中暖暖地洒进不大的客厅,每一个角落都书写着精致、洁净与情趣。迎面墙是个到顶的玻璃展示柜,一层层摆放着一尘不染的各式瓷娃娃及水晶饰品,这是她多年的收藏。白色的沙发前铺着中国风格的地毯,两边的台灯下悠闲地摆放着垂钓的姜太公泥塑。咖啡桌一角,几只天鹅在优雅地舞蹈。餐桌上怒放着造型生动的插花(都是芙洛伦丝的作品)。连接各屋的走廊挂满各国艺术品:有中国的木盘漆画、泰国的拓印、欧洲的油画。连着后花园的电视小屋尽收满园绿地红花,有一架乌亮的落地钢琴倚墙而立,上面摊开着她正在学习的曲子。
芙洛伦丝拉我在客厅坐下。关于我为什么学中文上次还没给你讲完呢。我共有12个兄弟姐妹。我原来至高的人生理想是:30岁前嫁人然后生6个孩子。芙洛伦丝自嘲地大笑。在塑料公司工作5年后,我对多国语言的热爱让我想到华府外交部去谋职。没想到,在联邦调查局把我查了个底儿掉后,我还真被录取了,让我立即到华盛顿报到。这时候,我却改主意了。也许是我侦探小说读得太多了,以我的语言背景——流利的罗马尼亚语、一点儿中文、一点儿俄文,那他们还不得把我派到和美国冷战的“铁幕”国家去做间谍,和007做伴儿让我永远不能见到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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