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妈抱怨她太狠心,说什么虎毒都不食子。
我曾为这些事小心翼翼地问过外婆,她幽幽地点燃一支香烟:“那是‘文革’的事情了。你大舅写了一本书,学校里非要我交代问题,我就只好说了。结果给你大舅安的罪名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他就被关了10年。”外婆深深吸进一口烟,缓缓吐出一股白雾,没有电影里的桥段,没有深深的忏悔,没有老泪纵横,在烟雾的吐纳中,往事仿佛如烟散去。
病病歪歪的外公在苟延残喘多年以后,终于离开了人世。得以解放似的外婆,在一天早上散步时,被一个飞快骑着单车的学生撞了一下,她跌倒在地上,望着学生绝尘离去。被人抬回来后,她就不能起来了。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叫住那学生,她衰弱地笑笑,那天是中考日,他一定是怕误点了才骑得很快的。别人问她,你一天到晚不读书不看报,就知道找乐子,居然还知道那天是中考日?她又笑笑说,我那老鬼不是个教书匠吗?我毕竟跟他那么多年了……
她放那学生走了。现在,她要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和外公,生前纠缠不清的俩人,死了还要合葬在一起。在墓地快被封口的一刹那,人群中哭得最响的却是我妈。
看着妈不停抽搐的双肩,那日外婆叙说的场景仍在继续:你不知道,他们不断逼我,不断斗我,不让我睡觉,非要我交代。你外公已经被他们整疯了,全家人就指着我呢,我想我可不能出事,只要过了这一关,大家就都平安了。可没想这一交代,就把你大舅给害了。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我是个从不想什么的人,你大舅被押走的那天,你外公直直地盯着我,我第一次觉得喘不过气来。我踉踉跄跄跑到滨江公园,一头扎进了湖里……后来,别人把我救了上来,我又活了下来。我知道他们都恨我,恨我还有脸活下去,还很自在的样子,可他们不知道,人只能死一次,没有死第二次的道理,既然活着,就要拼着命地活下去,哪怕多吃颗蚕豆也是好的。
那天,外婆坐在散发腐臭的黑屋子里,身后躺着无所知觉的外公,正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她。一束光柱折射在她平静苍老的面容上,亦如她这一生,始终向往光明,始终充满尘埃。
“咣”的一声,墓终于合上了,车上再次响起了“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龙沙冷月摘自《南方人物周刊》图/陈风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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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母亲的一封信
作者:庞启帆/译
这是一封在美国指导者频道播出的信,是一个儿子在2001年写给他母亲的。5年后,也就是2006年12月20日,他的母亲去世,人们在母亲放贵重物品的箱子里发现了这封信。信封上,母亲写着一句话:不要丢弃,永久保存。
我亲爱的母亲:
最近,我把时间都花在了读书、听磁带、演讲、与人争论这些事情上。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人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很多人都认为是上帝。
我也曾认为上帝是我的精神支柱。为了能得到上帝的青睐,我努力改善自己的缺陷。在取得一些进步之后,再争取更大的进步。在感受着这些进步的喜悦时,我一步步向自己的理想靠近。我想,许多人的经历和我是一样的。
而在有生的日子,我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49年。虽然我不停地读,不停地听,不停地与人讨论,但我始终无法确定我的精神支柱是什么。我祈求上帝能青睐于我,但上帝始终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你,我亲爱的母亲,却把爱毫无保留地给予了我。你对他人的关怀同样也是无私的。你耐心倾听我的诉说,你给我的指导是那么准确,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少了许多挫折,而你却不需要我的任何回报。你说,只要我有收获,你就觉得很富足。
你和父亲已经结伴50年。50年来,超过一半的时间,你都在照顾父亲。一天24小时,一周7天,你把你全部的爱与热情都放在了父亲身上。而你从来没有好好享受过人生。因为除了照顾父亲,你把剩余的时间都花在了帮助亲戚朋友、为我们解决这样那样的琐事上,而你从未抱怨过什么。你对父亲、对我们大家的爱与祝福一直都没间断过。
当你失去了你的另一个儿子的时候,你是多么的悲痛,但为了安抚父亲,你常常强忍泪水。你知道,你的儿子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再出现,但他永远和你的精神在一起。
世界上很少有能活到80岁而没有跟任何人结过怨,或者别人从未说过他一句坏话的人,而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一个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你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你的言语,还是你的举动。你总是教给我们这样的生活信条:“如果你不能对他人说好的言语,那你就什么也别说。”
你和父亲一直都在为过上好日子而艰难挣扎,但你从不贫穷。你总是乐观地对自己说:只要肯努力,并且有毅力,上天会赐予你需要的一切。你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但你给予父亲和孩子的远远超过你自己所拥有的。今生,你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把爱无私奉献给自己的亲人。
你已经做了一项出色的工作。你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一个充实的精神世界。感谢你让我选择你做我的母亲,你就是我苦苦寻找的精神支柱,我心中的上帝。
我爱你,妈妈,你是我永远的偶像。
永远爱你的儿子:麦科
(伊一摘自《讽刺与幽默》2008年2月22日图/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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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娃娃
作者:李家同
我在柏克莱念博士的时候,有一位美国好朋友约翰,我当时是单身汉,他已婚,太太非常和善,我便成为他们家的常客。
约翰夫妇都是学生,当然收入不多,可是家里却布置得舒适极了,他们会买便宜货,收集了不少的瓷娃娃,满屋子都是。我每次到他们家,都会把玩这些瓷娃娃。
约翰告诉我,他们的瓷娃娃都是从旧货店买来的。有一天,我发现一家旧货店,也去买了一个瓷娃娃带给他们,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女,低着头,一脸忧郁的表情,他们大为高兴。
我们先后拿到博士学位后就各奔前程了。约翰的研究是有关传感器的,毕业后不久就自己开了一家公司,用传感器做一些防盗器材,生意越做越大。很快他就成为美国最大的安全系统公司的老板。毕业二十年以后,他的身价已近四亿美金。
有一年,我去找他,他亲自带我去参观他的系统展览室,我才知道现在的汽车防盗系统几乎都是他们公司的产品。看完展览以后,约翰开车带我到他家去。约翰的家在纽约的乡下,全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当他指给我看他的住宅时,我简直以为是在看电影,如此大的庄园,没有一点儿围墙,可是谁都看得出这是私人土地,告示牌上也写得一清二楚:有安全系统,闲人莫入。约翰告诉我他的家有三层红外线的保护,除非开飞机,否则绝不可能闯入的。
约翰的太太在门口迎接我。他们的家当然是优雅至极,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明朝的青花瓷器,往昔的瓷娃娃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座豪宅当然有极为复杂的安全系统,我发现,入夜以后,最好不要四处走动,恐怕连到厨房里拿杯水喝都不可能,必须打电话给主人,由他解除了系统,才可以去。
约翰惟一的女儿在哈佛念书,那一天到了傍晚6点,还没有回来,他们夫妇都有点儿不安。原来这个女孩子厌恶有钱人的生活方式,开一部老爷车,也不肯带移动电话,他们担心她的老爷车会中途抛锚。
我们一直等到8点,才接到她的电话,果真车子坏了,可是她现在安然无恙,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我和约翰一起去接她。
他女儿告诉我们,她车子坏了以后,就去求救,没有想到家家户户都装了爸爸公司设计的安全系统,让她无计可施。亏得她最后找到了这座又破又旧的小房子,她知道这座小房子是不会有安全系统的,果然她见到了这位和气而友善的屋主。
我们一再谢谢这位好心的年轻人,也邀他一起去吃晚饭。晚餐是在一张长桌上吃的,夫妻俩分坐长桌的两端,一位脸上没有表情穿制服的仆人来回送菜,每一道菜都很精致,每一种餐具更是讲究无比,可是我想起当年我们在约翰家厨房吃晚饭的情形,我觉得当年的饭好吃多了。还有,那些可爱的瓷娃娃到哪里去了?
一年以后,我忽然在《华尔街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约翰将他的公司卖掉了,他一夜间得到了四亿多美金,他的豪华住宅卖了500万美金,他只留下一个零头,用四亿多美金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几天以后,约翰夫妇不见了,他的女儿已和那位年轻人结婚,到非洲去帮助穷人了,这位科技名人从此失踪了。
后来我收到了他的信,他现在住在英国一个偏远的乡下。再后来我去英国开会,和约翰约好了去看他。下了火车,我找到了那条街。我在街上闲逛,忽然看到一幢房子的落地大玻璃窗与众不同,因为这个窗台上放满了瓷娃娃。好可爱的瓷娃娃,我想这一定是一家旧货店,我想起约翰夫妇喜欢瓷娃娃,决定进去买一个送给他们。没想到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约翰在里面,这不是旧货店,这是他们的家,完全对外开放的家。
约翰夫妇热情地招待我,他们的家比以前的豪宅小太多了。他们把明朝青花瓷器捐给了纽约的一家博物馆。
约翰告诉我为什么他最后决定放弃一切。他的公司得到了一个大合同,改善整个加州监狱的安全系统,他发现加州花在监狱上的钱比花在教育上的还多,而他呢?他越来越有钱,却越来越像住在一座监狱里面。约翰决心不再拼命赚钱,而是要找回失去了很久的自由和恬淡。
约翰夫妇在附近的一家高中教书。他们俩的薪水就足够应付他们的生活了,因为他们生活得很简单,平时骑自行车上班,连汽油都用得很少。
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我才发现我送的那个瓷娃娃放在桌子中间,他们舍不得丢掉那些瓷娃娃。我总算吃到了我当年常吃到的晚饭,也重新享受到约翰夫妇家中的温暖。
我离开的时候,约翰送我去火车站,他告诉我他还有一些钱,他的女儿不会要他的这些钱,等他和太太都去世后,这些钱就全部捐出去。我说我好佩服他,因为他已经捐出他的全部所有。他忽然一笑,告诉我他仍然有一样宝物,没有捐掉。我对此大为好奇。他用一张小纸写了下来,上面写的是他不会捐出去的宝物。
火车开了,我和站在月台上的约翰挥手再见,等看不见他以后,我打开了那张纸,纸上写的是“我的灵魂”。
我坐在火车里,不禁一直想着,有些人什么都有,却失落了自己的灵魂。
(刘可荣摘自《台港文学选刊》图/孙胜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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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上的女子
作者:采月光的苇
广州到洛阳的1126次列车上。
最初,是她的声音,引起我对她的注意,毕恭毕敬的,有一种小草向上仰视参天大树的诚挚。听得出,她只是一个普通职员,在向部门主管请假——为赶时间,走时仓促没来得及当面道别,就补打一个电话。
人多场合,言辞里过于恭敬一个人,自我感觉不免有些低下。可她似乎没有这种意识。在每个人都可以活得很“拽”的年头,她的谦恭,没有一丝遮掩,就像退潮后裸露的一片岩石。
她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父亲的,说自己已经坐上车,车次,几点出发,让其放心,并且说到时不用来接,勿担心。看年纪,她有三十好几了吧,很懂得如何体恤年迈人之心。
第三个电话,是给同事,还是工作上的事情,把与主管说的内容复述了一下,可能是她工作交接的对象。最后一个电话,极简短,猜想,可能是给她老公的,说一切顺利,到家了再打电话。
当打完一圈电话,列车正好启动。她使人想起滴水不漏、有板有眼、中规中矩这类词。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类似蝙蝠衫一样的黑色低胸衣服,打完电话,她的手机就放在胸部——那里面有一个口袋,然后还摁了摁。她把自己的钱(一把零钱,在超市购物人家找的)掏出来审视一下,然后又放回去,那个位置在她的腰部。两处都是女性敏感的机关,周围到处是好奇的眼睛,她视若无睹。
她没有座位。上车时拎着一个带盖的小白胶桶,里面既可盛放东西,又可以当座位。她相当会照顾自己。
她对面是一对河南母子,是她主动上去搭讪的,问那小孩多大了,然后就说起自己是河南人,后来嫁到了湖北。原来都是老乡,双方就亲近了许多。女子拽出自己的一个旅行袋,拿出一捧气球,还有一种子弹棒,那是给女儿的礼物,分送给小男孩玩。她看孩子的眼神里,有一种母亲的神色。
在这个视旅途为受累的列车上,她显得十分的有心情,弯弯绕绕地与那个母亲家长里短地说个不停,让一旁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工作、薪水,她老公在什么单位,他们有几个孩子……她仿佛不是坐在长途列车上,而是坐在自家的门口,晒着太阳,而周围的旅客就是她对门的好邻居。
她胃口也好。火腿肠,一种包装寒碜的饼干,她吃了一路,喝的就是大瓶的矿泉水。
列车进入湖北境内,再有半个小时她就到目的地了。她去洗漱一下,回来就又拽出自己的那个旅行袋,拿出一个小小的化妆盒。那是一套很细致的工作。先是一种膏,用粉饼很均匀地涂在面部;然后,红的胭脂,在脸颊处淡淡一抹;接着是眉笔,把眉勾出柳叶的形状,顺带,眼影也涂了出来;最后是口红。
化妆前与化妆后没有多大区别,但她勤于修饰,以美示人,让人想起篱笆墙上的牵牛花,不太美丽,但生机盎然;雨中的一丛生菜,无人注视,却自顾使劲绿着。
该下车了,那么短的时间里她就和那对母子结下了友谊。她的行李像个小货架,下车时要人抬着才行,那对母子没待她提出请求,就主动向她伸出援手。
她走了,像一缕阳光,从窗子里逸了出去。
(曹龙彬摘自《扬子晚报》2008年2月5日图/陈风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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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鞋子旧鞋子
作者:陈 染
一处新的房屋就如同一件崭新的外衣,需要与身体磨合一段时间,甚至穿出褶皱来,才像是自己的衣服,才随体合身,才被自己从心理和生理上真正接纳。
在我搬进新居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仍然感觉像是在做客,不像自己的家,不知主人是谁。我一向对忽然降临、发生的事物缺乏足够快的适应力,“日程在计划之中”已成为多年的积习,这很难说清是“文明习惯”还是“臭毛病”。平时与朋友或家人约会,也是早早就提前沟通信息。
我想起我的一双在广州买的极普通的拖鞋,它曾跟随我到过乡下,到过澳大利亚,到过伦敦。当它终于被穿坏、我打算扔掉它时,竟忽然有些不舍。在我眼里,它哪里还是一双拖鞋,它分明已经成为我经历的一部分。在把它郑重地扔进垃圾箱之前,我当真地翻过鞋底看了半天,说这上边尽染了这儿那儿的泥土的芳香,倾听过我与这人那人的诚恳的抑或掩饰的交谈,说它曾经陪伴我在那套遥远的黯红色花园宅舍里,在潘笛幽泣的哼吟中,等待一个人的敲门声……它是我往日岁月的“见证人”。一双拖鞋当然比不了一处居舍,但它们的性质是一样的。
小时候我曾听说过镶嵌在烟斗杆上的玉石嘴,经过天长日久的吮吸之后,沉默的绿石能够开放出活的玉石花。当时我似懂非懂,觉得奇妙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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