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藩王若扯着反清复明的旗子作乱,估计又是一场中原大劫。我这藩王之弟,却又是当朝太师,皇帝心腹,恐怕是天下最尴尬最该死之人。”

  林芷彤爬起道:“三大藩王都反了吗?那你大哥也反了?”

  耿聚忠叹气道:“但愿不会。只是十三衙门已经发了内参邸报,三藩都在招兵买马,据我看来,不容乐观。”

  林芷彤道:“百姓会支持谁?我听先生道,百姓支持谁谁就能赢。”

  耿聚忠笑道:“这话不对——那只是特别极端的状况下,一方统治者特别残酷,残酷到不给百姓活路;一方又特别善良,甚至为士卒吮脓,把自己衣服送给穷人。这时老百姓才可能有那么点用处。但极残暴和极善良的其实都不多。天下无非是一群新野心家跟老野心家打着各种旗号争来争去的鹿,所以才叫‘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看一看丹青,百姓基本上是看客,或被强拉的壮丁,或被榨取的老黄牛,只要不饿死,谁赢了支持谁,这是羊的生存策略。说不定越凶狠越不要脸的坏蛋,还越多百姓支持。因为百姓明白,好人斗不过恶人,恶人更不能得罪。”

  林芷彤张大嘴道:“如果福建真打仗了,那草鱼巷会不会被毁掉,我爹娘会不会危险?”

  耿聚忠道:“到那时候,不是草鱼巷危险与否的问题。从万岁爷,到靖南王,到每个百姓都难以独善其身,战争里人命只是一个数字。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降卒,四十万父母的儿女,该多么心寒,但那也就成全了白起一将的功名。若天下太平,你侧福晋的爹娘自然会丰衣足食,若天下大乱,到时每个人活不活得下去,都要看老天的眼神了。所以皇帝很头疼,一子错,满盘皆输。我也很头疼,不仅因靖南王是我兄长,也是觉得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林芷彤道:“如果真打起来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耿聚忠长叹了口气:“谁赢谁是好人。”

  林芷彤道:“能不打仗吗?你写封信给你哥,再给吴三桂,再给皇上,就说打仗不好。打仗不如打架,办个武林大会,每一边派个高手,弄一张八仙桌,打下桌子的算输。这样岂不是更好?”

  耿聚忠哈哈大笑:“你这么喜欢功夫。趁着现在还没乱起来,你夫君还算万人之上,明日就给你找些不同门派的师父,比武给你看。但是,只有一条,你不能参加。”

  林芷彤道:“为何?”

  耿聚忠道:“太师的侧福晋舞刀弄枪的,那还成何体统?皇帝为了满汉一家,特别嘱咐达官贵人的妻子学那汉人温文尔雅的规矩,就连满人的女儿都被逼着不准骑马射箭了,要向儒学所规定转变,你又如何好触这个霉头?况且,以你如今侧福晋之尊,又有哪个武夫真敢打你?”

  林芷彤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钗儿早早过来请安。对林芷彤道:“林姨娘,你还是要教钗儿踢毽子的。我想姨娘在这边也闷,我已经交待管家了,每日里弄几个福建戏班过来唱曲儿。若姨娘想要外出,又不愿弄得人声鼎沸,钗儿教你走一条小路。这样就大可以不用在九门提督那备案,就直接出去了。只要你不从正路出,张管家他们自然会当做不知情的。”

  林芷彤心道,这小女孩可真是个小人精,这么小就这么善解人意,可见大户人家怎么都多见很多世面。我可大大不如。芷彤便道:“多谢了,钗儿。我就知道大路边一定有小路,天下哪个地方的门都会留几道缝儿。不过,姨娘就算要从正门出去,他们也挡不住。”

  但林芷彤真出不去了,这一日实在太多人上门来拜访。刚开始九门提督遣着太太过来送了几个镯子,一会儿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纳兰明珠遣了夫人过来送了两颗夜明珠。刚开始林芷彤还有些新鲜感,但没过多久,吏部、礼部、工部、刑部的尚书、侍郎都遣着夫人前来探望,她就真想不干了,张管家赶忙制止:“姑奶奶哎,这种官场应酬千万推不得,还得侧福晋受累多给些笑脸。否则,你见一个不见一个,外边立马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子,马上就给太师竖了很多强敌。本来碰上这藩王作乱,太师爷的日子就不好过,你要这样他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林芷彤只好继续装作大家闺秀的模样,好在小时候偷偷听过先生讲课,看戏听书又多,倒也没怎么露馅。累得不可开交时,吴三桂驻京秘使也进来了,送来一只玉观音,林芷彤看那样子,像极了自己家大堂上的那尊观音,只是更加白腻似雪,如羊奶一般。心里喜悦,正摩挲着想收下,结果张管家抢过去笑嘻嘻退了,等那秘使走远,张管家跪下又道:“姑奶奶哎,他家的东西您怎么也敢收啊,你这会害死太师爷的啊。太师若好,我们这些下人好歹也有个饱饭吃;太师若倒了,我们这群人还不知有没有脑袋吃饭啊。姑奶奶哎,你主掌中馈,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林芷彤气道:“那就统统退了,行不行?干嘛我喜欢的就偏不能收。”

  张管家磕着头哭道:“统统退了就更不成了。退别人礼是打别人脸啊,你不给别人脸,别人会给你脸吗?没有一群人撑着,那还当什么官了?”

  林芷彤抬着头道:“我就让自己相公做包拯,做那个海什么的。就不收礼,只办好事。”

  张管家道:“这千百年有几个包拯、海瑞?两个还是二十个,又有多少当官的?百万还是千万?海瑞一人这样又能做出什么大事来,无非是杀几个街头无赖,让朝廷好竖个榜样,让百姓昏昏沉沉慢些造反罢了——侧福晋勿怪,奴才多嘴了。只是奴才久在公门,见多了些腌臜之事,污了侧福晋的耳朵。其实侧福晋冰雪聪明,有些事一点就透的。”

  林芷彤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这群人真要长八个心眼。家里那些杀猪屠狗的,总相信会碰到几个包拯,他们却好似什么都不信。接着几天里十三衙门、户部尚书、平南王的家眷也过来探望。林芷彤按张管家的提示,一个又一个微笑着小心应付,若管家咳嗽一声便收礼,咳嗽两声便不受。几个时辰下来,感觉这张脸都不是自己的了,上个茅房嘴角还在往耳朵边扯着。出恭时,外面又叫:“福建会所登门拜访,漳州老乡会登门拜访。”林芷彤叹了口气,赶紧出来。老乡送了一些土特产后,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想请侧福晋帮忙提官。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了几十个名字,林芷彤又闷闷不乐了,心想:原来这些人不是来看老乡的,只是想用老乡的。

  林芷彤对张管家道:“这侧福晋真没意思,倒像江东古桥,大家一边赞着好看,一边踩着过河。”

  张管家道:“侧福晋真真辛苦了,奴才已备了您爱的冰镇酸梅汤。只是奴才还要多些嘴,接见人的时辰上还是多讲究一些。尚书的太太您才聊了一炷香,侍郎的夫人你却聊了半个时辰,这传出去,外边人又要瞎想了。还有这福建会所的小官,连个品级都没有,您却聊了这么久,太给他们脸了。这种小官,以后根本不用正眼去瞧,让她们见到了太师福晋,就是给八辈子面子。聊久了别人反而看不起你。这大员妻妾接见的时辰长短,那也是一种微妙的信号。”

  林芷彤皱了皱眉头,很想一通白鹤拳把管家打飞,看着那张老乡给的纸,没好气道:“那这名单怎么处理。烧了吧?”

  张管家往福建会所送的礼品里扒了扒,瞬间就在每盒糖果,每盒茶叶里找到了暗格,暗格里面都是银票。张管家看了看道:“那倒是不用,好歹是夫人的乡党,若一过来就拒绝了,别人就看低夫人了。这事不用急,等过年时他们自然还会来拜年。夫人可以选几个看得顺眼的官员,等下次请吏部尚书女眷吃饭时,把他叫过来结账。只要这样露个面,吏部就知道怎么做了。这样既回了人情,也多收了些自己的人。侧福晋既然是福建人,自然也可以帮着太师爷收拢个福建帮来。多大的官员其实都是虚的,手下有多少人才是权力的底子。”

  林芷彤有些抓狂地道:“把我埋去公主坟吧!今日打死我也不见这些不三不四的客了。”

  张管家道:“夫人没办法啊,谁在这个位子上都要应酬。好歹这群人也大都是诰命夫人,不见那是坏了整个官场的规矩。太师爷纵有千手万臂,又哪能同整个官场敌对?再说今晚怎么也要去二哥耿昭忠府上拜望。耿家三兄弟,虽然二哥官位最低,但孝悌之道还是要讲的,弟妹当先去拜见兄长。这个礼数若缺了,明日整个京城名媛圈怕也传遍了,还不知要加多少流言蜚语。”

  林芷彤可怜巴巴道:“那明日可以出去玩了吧?”

  张管家笑道:“今日送礼的,三品以下的就不用回拜了。三品以上的,还少不了侧福晋受累过去寒暄,尤其是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的夫人,这几日就要尽快回访。侧福晋您虽然不日就可能变成继福晋,但毕竟如今只是侧的。看看今日来的探望你的可都是大员的正妻,您不回拜,岂不是太过于做大?别人会怪罪太师的。官场之中,夫人来往应酬,其实也就是正事。侧福晋不用担心,也都是吃吃饭,打打马吊,寒暄几句罢了。但不跟着这么做,问题就大了。”

  林芷彤趴在太妃椅上,觉得女人嫁人就他娘的是种错误,这比练功夫累多了。

  没趴多久,闯来个衣冠楚楚的商人,是在山东卖阿胶的,见到侧福晋就跪了下去,自称是侧福晋远方的亲戚,称自己是林冲小妾生下的三十九代玄孙,而侧福晋是正妻的三十六代后人,特来认祖奶奶。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就这么跪在十六岁的林芷彤前自认重孙子,弄得林芷彤相当无措。张管家直接找了几个家丁把他打了出去。没打几下,这商人就求饶了。衙役们边打边问,你也敢姓林?

  那人被打得疼了,大叫:“我不姓林了,我姓木好吗?就姓木了。”

  张总管火道:“姓木也不行。来人,把门卫也打一顿,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放进来了!你当侧福晋是随便见的吗?”

  几日之后,林芷彤完全累得趴下了,她对耿聚忠道:“是哪些傻子争着嫁豪门啊?真有这么多女人吃不饱饭吗?还是被那些珠宝光芒迷了心窍?爷,你干脆再找个福晋吧,让她帮你去应酬。花那些不明不白的钱,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至于我,你就放过算了,我想去行走江湖。”

  耿聚忠抓了抓头发道:“嗯,本以为侧福晋没有那么多事,没想到官场是个漩涡,只要沾上了就难以脱身。我本就不愿你做这么多事,只是这些日子朝政缠身忘记过问了,再说披着这张人皮,这些世故人情确实不是你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好在这些日子,必须走的地方,你也算走过了。剩下的,就马虎一些算了。要不夫君给你找些武林高手,弄个擂台给你解闷,如何?”

  林芷彤道:“不是那些街上卖艺的吧?胸口碎个大石,嘴巴里吐个火。本女侠可是林冲后人,少林高手之女,你可别糊弄我啊。而且,我听爹爹讲,这真正的武林高手,是请不出来的。”

  耿聚忠笑道:“那是你爹!请不出来的,是嫌银子给得不够。”

  林芷彤道:“那,朝廷不是禁武吗?”

  耿聚忠道:“朝廷可以禁百姓练武,当然也可以不禁百姓练武。别忘了,你夫君就是朝廷一品。再说现在南方战火已起,台湾还有前明叛党,四川还有张献忠的余孽,正是需要兵勇之际,再禁武就不合时宜了。”

  钗儿跑进来道:“爹爹,姨娘,纳兰家的姐妹们都过我家玩了。爹和姨娘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她们也都想见见这个新福晋。”

  耿聚忠笑着道:“纳兰性德那小子也来了吧?这混世魔王,整天混在姐姐妹妹一堆有啥出息?倒是他的诗词写得很有些味。你们小女孩子的事,我就不参与了。芷彤,你过去玩玩吧。你这么个刚及笄的姨娘,该是能跟这群天真无邪的孩子玩得来的。”

  林芷彤打了个哈欠道:“嫁给你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孩子,嫁给你没几日,我怎么都觉得自己快老了。那聚会我就不参加了,走了好多人家,那些闺秀不是吟诗作对就是勾心斗角,这些我又都不会。总不能逼着这群公子小姐陪我打架吧。”

  钗儿捧着肚子笑了起来,道:“我这姨娘还真是个红拂般的奇女子,姨娘你去玩玩吧,我们这群人不那么俗的。尤其是纳兰性德,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你们该是合得来的。若合不来,你再回来好了。”

  林芷彤只好跟着去了,见院子里一堆花朵似的女孩子,心想这是怎样的人家,怎么美人儿都聚到一起去了?最中间还夹着两个贵公子,一个珠圆玉润,不似个男人;一个清俊消瘦的,更不似个男人,也不知哪个是纳兰性德。林芷彤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觉得这群贵族的眼光都透着些变态。这儿男人以柔弱为美,女人以残疾为美,那脚裹得跟粽子似的,不是残疾又是什么?想到此,心存厌恶,眉头就蹙了起来。看到珠圆玉润的公子正跟姐妹们打打闹闹,想起了在漳州跟闾丘丹逸、徐精、肥猪康同场玩闹的场景,眼珠子倒有些潮湿了。

  钗儿道:“凤姐,珠儿妹妹快过来,这个就是姨娘了。”众人纷纷站起行礼。那珠圆玉润地公子抬着眼睛看了看芷彤,居然当场就看得痴了。

  钗儿道:“姨娘,这个丰腴点的是纳兰性德,这个清俊些的是纳兰揆叙。其他的都是纳兰家的小姐,都叫纳兰氏好了。我们彼此打趣,也取了些名字,什么凤儿、珠儿、玲儿、雀儿的。可惜大姐元儿进宫做妃子了,要不然,我们常在一起玩的姐妹就有十多个。”

  林芷彤本就身子小巧,这几日又做着不喜欢的事,显得愈加消瘦了,刚才又想起家乡的师兄们,更添几分忧郁。见到她们勉强笑笑,又觉得无精打采起来,行个礼就想撤了。

  纳兰性德竟扯住芷彤的衣袖道:“这个妹妹就是姨娘?真是我见犹怜,不该叫芷彤,倒要换个朦胧些的名字才配你。林妹妹,你要切记多吃些饭菜,免得一阵风就把你吹回家了。”

  钗儿道:“呸。你尽在这儿胡说,你叫妹妹,我叫姨娘。那你成了我的什么了?”众人闻言大笑。

  林芷彤心道这人怎么跟木头痴般傻傻地说话,看来傻子是不分贵贱到处都有的,倒生出几丝亲近来,道:“那多好啊,吹回家就不用在这儿受苦了。”

  纳兰性德呆呆道:“妹妹也很苦吗?”

  林芷彤道:“每天对着群无聊的人,能不苦吗?”

  这本是林芷彤的心里话,但大家小姐嘴里说出来是极不妥帖的。哪知纳兰性德闻言激动得浑身颤抖:“对极,对极,这个世界本就荒诞,更荒诞的是个个还演得这么认真,就为了多一些身外之物,仿佛不会死一般贪痴。跟这群浊臭逼人的贪官污吏虚与委蛇,跟一群不会读书的冬烘先生拼那无味的四书五经,真是可悲到了极点。林姑娘竟能看出他们的无聊,这真是——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了。”这话一说完,简直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

  纳兰性德自知失言,捂住自己嘴巴。

  纳兰家那个凤儿,首先笑了起来,一双丹凤眼往斜上吊着,道:“咦,这是天上掉下的红颜知己啊。不说笑了,呆子,这个可是你的长辈。你就别当成你府上的丫鬟,又发你那混世魔王的劲头,吓坏了姨娘可没东西赔。揆叙、钗儿我们来煮螃蟹吃吧。”说完后,叫下人搬来好几篓用稻草捆好的螃蟹。

  林芷彤一看,很高兴,没想到这横行霸道的玩意居然可以吃。说到吃兴致全来了,赶忙跑回厨房拿来酱与醋,纳兰性德看着林芷彤袅娜消瘦背影,又生出一段痴呆来。

  片刻后,在小厮的帮助下,一个个硕大的螃蟹,被煮的通红。林芷彤虽没吃过,闻着那香味,口水就掉了出来。正准备动手抢一个,珠儿姑娘道:“我们先不要急着吃。好久都没有作诗了,人都呆滞了。吃螃蟹前每个人作一首咏物诗。做得不好的罚他剥壳。如何?”

  一群小姐欢呼雀跃起来。纳兰家两个公子也都叫好。

  林芷彤闻言非常郁闷,吃个饭还要作诗?这还让不让本女侠活了,早知道就不去拿酱油了。林芷彤气得站起身就想走,又想起张管家的话,知道官场中人一言一行都被琢磨,被放大,只好捂住胸口装作生病道:“钗儿,我突然有些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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