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林兄也是一时糊涂,刚从鞑子的牢里出来,难免有些杯弓蛇影。林兄你再思索几日,大丈夫最重要是恩怨分明,然后是建功立业。我相信林兄是不会辜负自己的好身手的——否则你练了这身好武艺又是为何?若是担心女儿,你放心,我们在京城也有人,会保护好令千金的。她嫁给汉军正黄旗,就是嫁给一个汉奸,按理属于我会举事功成后必清理之人。何不趁机帮着汉人立点功?他日重回汉人天下,也不会成了鞑子的殉葬品,这岂不福泽后人。我不妨直说了,万大哥已有口谕,等攻陷北京城,所有鞑子奴才的女眷,全部弄进军中娼寮,供有功的汉人英雄享用。”
林山石心想:你们连个县都没有,就想着重回汉人天下,怎么处理满清大员之妻妾了,这有些太轻狂了,非成事之徒。于是便更坚定了想法,不露声色道:“我看还是算了。一介武夫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现在百姓都还算安生,多过些安生日子总是好的。”
白栾失望道:“你是被鞑子的监狱吓坏了吧?”
马季冷笑道:“外边还传说,你在牢里严刑逼供下铁骨铮铮,我看这八成是假的了?大英雄哪是现在这般狗熊模样。”
马季本想激怒林山石,谁知林山石如释重负道:“那本来就是假的,他们没有打我,我也没有铁骨铮铮,一直都想求他们早些放我出来。”
白栾一呆,叹息道:“没有英雄的民族,真是悲哀。”
林山石道:“需要英雄的民族,才更悲哀。”
马季气急败坏,道:“我看他就是铁了心要做汉奸,如今父凭女贵,享着大清的好处,哪还记得我们天地会啊。汉子和汉奸怎能同处一室?”说着又要抽出刀来。
阮如梅走向前去,劝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这天下反清者能有几人,不反者又有多少,马老弟是打算统统杀掉?此事还是让林山石兄弟自己选择吧。”
白栾爷拉住马季,拱手道:“阮先生,我们先告辞了。林兄,望你三思,人生一世,白驹过隙,青史留名的机会并不会多,有时错过就是过错。”
见两人走远,林山石突然盯着嚼着花生米的阮如梅道:“阮先生,您到底是何人?”
阮如梅道:“你不是早认识我了吗?一个说书客,一个穷儒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林山石摇了摇脑袋,道:“我虽一介武夫,但在牢里也算见过不少奇人,你不像本分读书人。你的眼神也不是儒生的眼神,你没有儒生眼里的奴气。倒有点像我在牢里见过的一位写野史被杀的先生,但也不完全像,你没他那么纯粹。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阮如梅道:“哈哈,还真没想到漳州府居然有人看出来我不属于儒家?确实,我学的是阴阳纵横家那一脉。不过你放心,鄙人确实不是天地会的,哪个会都不是。我就是想一展生平所学,看看能不能搅动整个天下,然后玩一场有自己参与的大戏。”
林山石讷讷道:“这是为何?”
阮如梅道:“不为何,纵横家学的就是这个,我不喜欢盛世,也可以说是就不想自己碌碌无为地离去,就算当个小官僚离去也不愿意。”
林山石点头道:“阮先生,你真是一个让人害怕的角色,你的舌头就是武器,比少林十八般武器都厉害。你应该被抓起来,因为你比我在牢里面见过的杀人越货的主都恐怖——但我能理解你,你其实根本不在乎折腾的结果,你就只是想折腾。因为你忍受不了平常日子的无味,就如监狱里最可怕的黑木洞一样。有人一辈子去争个村长,有人一辈子去打熬一门手艺,跟你一样,都是害怕自己没活过。”
阮如梅一震道:“这话有些意思。牢里出来的就是不同。死过一次的人,好多东西比我们饱学之士还看得透。你说得对,我就是想一展生平所学,此欲很强烈,经常让我如火焚心,想不到我的知己尽是个草莽冤案的主角。”
林山石叹息道:“有你们,外边也终会是座牢,只可怜那些善良的百姓了,林某告辞了。”说罢扬长而去。
第一十二章 京城幻梦
林芷彤跟着耿聚忠走到一个墓园里,说是墓园,不仅不荒凉,四周还透着股市井味的热闹。耿聚忠道:“这就是你姐姐和硕柔嘉公主的坟了。她活着时最喜热闹,偏偏只能关在高墙深院里,连说句话都要思虑再三,只好整日里冷冷清清。死了就随了她的愿,将她葬在市井之中,让她看个花啊、裳啊,也方便一些。”
林芷彤道:“姐姐算不错了,有个这么痴爱她的相公。”
耿聚忠道:“对你才是痴爱,对她叫怜惜,或者叫同命相怜。我们都是豪门儿女,也是豪门的人质,这种感受,你是不懂的。能葬在这地方,也是皇帝的隆恩,万岁爷也很怜惜这位姐姐,看着她从活泼好玩到八面玲珑,到说话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真真是个悲剧。其实谁又不是这样,只要有无可拒绝的负担了都是悲剧。皇帝又何尝不想自己能在市井中随意走走,你当他十来岁就真愿意玩宫殿内血刃鳌拜的游戏?”
林芷彤沉默了会儿,道:“这儿叫什么地方,以后也好来给这可怜姐姐扫个墓。”
耿聚忠道:“这地以前叫什么已经不知道了,自你姐姐死了,这儿就叫公主坟。我想就算三百年后,这儿可能也叫公主坟。”
林芷彤道:“公主坟?这名字好,说不出的好,就像看见一颗珠子,然后不见了。怎么你哭了,大男人的,羞也不羞。”
耿聚忠擦了擦泪:“是不该哭的,生和死本来就没有多少区别,也许你姐姐变成蝴蝶了,又或者她就是只蝴蝶变的。我们吹个曲子吧,还是你的埙,我的笛,还是‘玉门叠柳’,如何?”
芷彤放浪惯了,就盘腿坐在墓碑前,拿出埙来。耿聚忠微笑着躺下,就头枕着坟堆上。两人一埙一笛吹奏起来。一股子哀伤的韵律透着冷雨般的缠绵飘散在遥远的云中。说来也怪,林芷彤跟谁合奏都有些不合拍,偏偏跟着耿聚忠琴瑟和谐。曲罢。两人彼此一望,都没有缘由的哈哈大笑起来。林芷彤道:“聚忠,你不要再负我。我是女侠,是最受不得欺负的。”
耿聚忠抓着芷彤的手,深情道:“我怎么会欺负你了。我以前无数次答应福晋,要带着她,就两个人行走一阵子,走去哪里无所谓,总之一定要去,放下一切包袱地去。或者山山水水,烟烟雨雨,晨钟古庙,对镜花黄,月下柳梢,喜笑晏晏;或者西风烈烈,黄沙漠漠,策马扬鞭,迎风并辔,浪迹天涯。但总是没有机缘,不料佳人已逝,才知道机缘什么也是争出来的,想做的事当下不做,也许就永远没机会做了,所以我才一定要娶你。你来京城,我绝不逼你也做个人质。你只管做你自己愿意的事,倘若有一天,我身遭不测——这不是危言耸听,爬高必跌重,你一定要离开,千万别傻乎乎地守着。你只是侧福晋,我本可以封你为继福晋的,就怕你受不得约束和规矩,又闷死一只金丝雀。侧总比正的规矩少得多。”
林芷彤道:“什么侧福晋啊,继福晋的。反正我只知道我是你的婆姨,你就听我话就行了。”
耿聚忠道:“哈哈,这样最好。按朝廷规矩,内阁大员出外回京,必须先去金銮殿面圣。等会儿赖三公送你回府。我尽早回来。”
林芷彤道:“你不先送我回去吗?”
耿聚忠道:“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啊。”
林芷彤道:“你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做个好婆姨了,不会似以前那么荒唐了。”
耿聚忠道:“活死人我见得多了,我就喜欢你的荒唐。”
太师府就在玉渊潭后面,离公主坟也就一步之遥,建得中规中矩,但比福州耿王庄小多了。林芷彤一进府,张管家早已迎候在大堂前,领着一群丫鬟给侧福晋请安。林芷彤知道这群人最没意思,也不理会,笑了笑就往里房跑。刚跑几步觉得不妥,返到大堂前,果然从管家到丫鬟全都跪在那流着汗一动不敢动。芷彤心里暗觉好笑,装腔作势叫了声:“免礼。”他们才站起身来。
张管家带着芷彤来到卧房,又有四个奴婢跪在房内,张管家道:“侧福晋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这四个奴婢。做得不好只管打骂,能被侧福晋打骂那也是种福分。桌上有些京城的干果,这四方城的干果颇有些名气,还望侧福晋喜欢。”
林芷彤吃了两块,觉得不好吃,就问:“有没有棉花糖?”
张管家道:“啊?”
林芷彤道:“就是棉花糖啊?好大一堆白白的像棉花,其实挤一挤就只有一点点了。”
张管家赔笑道:“这个北京城是没有的,好像江南一带小镇上才有。若侧福晋真要,我明就遣人去江南找去。”
林芷彤道:“那就算了,弄点冰镇酸梅汤吧。福建耿家也就那东西好喝。这些姐姐叫什么名字?”
丫鬟们闻言马上又跪下了。一个大眼睛丫鬟磕头道:“折煞奴婢了。奴婢岂敢做侧福晋姐姐。”
张管家笑道:“侧福晋真是随和,但我们做下人的可不敢尊卑不分,那岂不成大逆不道了。您这是折她们全家的寿。这小丫鬟又哪来什么名字,嫁人了自然跟夫姓,如今叫什么全凭主子高兴呗。”
一个小眼睛的丫鬟看起来挺聪明的,赶忙道:“求侧福晋赐名。”
林芷彤眼睛一眨,道:“我——好啊,最喜欢给人取名字了。你叫膀手,你叫摊手,你叫耕手,你就叫标月指。”
张管家和四个丫鬟全部愣住了。林芷彤说完后哈哈大笑,他们哪知这都是白鹤拳里的手法。
小眼睛丫鬟道:“摊手?真——真好听,多谢侧福晋赐名。”
张管家心想这都是什么鬼名字,吩咐道:“膀手摊手,好好伺候侧福晋。惹怒了主子,小心你们的小命。侧福晋,奴才告退。”
等张管家倒着身子离开了,林芷彤想找丫鬟们玩玩。结果丫鬟站得笔直,一句话都不敢说。房子里安静得连针掉下都能听见。林芷彤有心跟这群姐妹取闹两句,可她们全都低垂着头,问一句答一句,很快就没话说了。连喝了几壶茶,林芷彤实在闷得慌,心想若有人吵几句嘴多好,便对着耕手无理取闹道:“你过来,我想打你。”
耕手战战兢兢地答:“是,侧福晋。”居然转身走入内堂,拿着鞭子托着举过头顶,把鞭子送到芷彤的手里。芷彤一声长叹,这日子过得,真会活生生地把个好人憋死。
林芷彤嗔道:“若我要杀你,你是不是自己去取把刀来?”
耕手呆了呆,不敢哭出声音,哽咽着道:“侧福晋真要杀奴婢,奴婢自然不敢反抗。还请侧福晋多赏几两银子给老家的母亲,让奴婢母亲能养老。”说完真哆嗦起来。林芷彤惊呆了。对丫鬟来说,被主子打死,四方城内这真不是什么怪事。历来王公贵族,变态者不计其数,真逼死几个丫鬟,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林芷彤心想:算了,还是别跟这群人开玩笑了。我开个玩笑,她们吓得魂飞魄散的,倒不如自己找乐子。这群人已被养得如练拳时的木人桩一般了。转念又一想,面对一个随时可以要她们命的人,也许也只能变成木头吧。
林芷彤走出门去,丫鬟膀手急忙跟着道:“侧福晋您是要去哪儿,膀手好随身伺候着,在府内您带着我们,喝水歇凉也有个人伺候。若是想出太师府,我这就去通知管家。王府的福晋出行,须带上十个侍卫,八个轿夫,用银顶黄盖红帏的轿子抬着。还需提前一日去九门提督那备案,事先做好路禁与护卫。”
林芷彤笑道:“我出去关他们屁事?我娘都管不着要你管。”说完轻轻一跃,在丫鬟的目瞪口呆下翻出栏杆,就在王府里闲逛起来。一群丫鬟一边擦着汗一边跟着跑。林芷彤刚开始有些新鲜,觉得自个家真大。转了几大圈后,觉得也就一个大花园而已,房子是多,但自己又能睡多宽的床?倒有几分想草鱼巷的家了。再看看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生怕自己出事的尾巴,更是没了好气。运足了轻功,甩开丫鬟们,一个人飞进了假山躲了起来。看着丫鬟们诚惶诚恐地大呼小叫,等她们都离开后,才一个人得意的出来逛。心道:我的下半辈子就跟丫鬟们捉迷藏好了,此念一生,顿觉无比失落和郁闷。林芷彤心想,要是女人可以把男人休了,就好了,瞬间又被自己这念头逗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芷彤在后院水潭边看见一个小女孩踢毽子,年龄该比自己小几岁。当即高兴地冲了过去,抢来毽子踢起来。最难得的是,这个小姑娘一点也不怕她,直剌剌地盯着她看,还叫她姐姐,把芷彤高兴坏了。她一边炫耀一下自己的脚法,一边同小姑娘玩耍。林芷彤轻功很好,踢毽子更是拿手。一个盘踢,一个拐踢,把小女孩看得鼓起掌来,叫道:“姐姐,你是哪家的姐姐,我怎么没在太师府见过你啊?你教教我这一脚怎么拐的。让我下次去纳兰府大茶园,在姐妹面前好好露上一手。”
林芷彤搂过她的肩膀:“放心,姐姐的功夫那是最好的,你只要经常来陪我玩,一定成为高手。”两人说说笑笑,很是投缘。这时两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不约而同地往大堂前走去。丫鬟们见侧福晋和小女孩回来了,个个如释大负,正巧耿聚忠下朝回家了。
林芷彤冲过去道:“聚忠你可回来了,闷死我了。你手下这群人一点都不好玩,幸好我刚认了个妹妹。”
耿聚忠差点被口水呛死,哭笑不得道:“胡闹!这是我女儿。这叫什么辈分?钗儿,你要叫她姨娘。”
林芷彤和那女孩都嘟起了嘴巴,表情很怪异。
张管家笑道:“钗格格也是刚从纳兰府上玩回来,去侧福晋府上拜见时没见着人,就自个去后院玩毽子了。没想到两个居然碰到一起,还误会了。不过侧福晋飒爽英姿,怎么看也不似长了一辈。”
钗格格做了个万福,娇柔地道:“原来你就是福建来的姨娘啊,我本该想到了的。一时玩得兴起就忘记了,不过你真像个姐姐似的。”
耿聚忠抓住林芷彤的手道:“你知道,我和柔嘉公主十二岁就成婚了,王公贵族身不由己。谁知第二年就生下了钗儿。算起来比你这姨娘也就小个三四岁。怕你尴尬,一直未对你说。”
林芷彤不满道:“那我就叫她妹妹好不好?弄得我都老了。”
耿聚忠道:“真是胡闹。那我成什么了,妻妾的叔叔还是女儿的姐夫?好了,钗儿。明日叫你姐妹们来我们园子玩玩吧,老去纳兰府打扰,也该你做次东,把那些姐姐妹妹们找来聚聚,也好让林姨娘多结识一些朋友。”
钗格格道:“爹爹,你还真疼姨娘。就不怕娘在那边吃醋吗?”
耿聚忠敛了笑容,道:“这叫什么话?”
钗格格搂着姨娘道:“呵呵,姨娘,你别介意啊。只是有些想娘了。”
耿聚忠把林芷彤搂在怀里,脸上倦倦的,还有一丝抛不开的愁容。林芷彤整了整刚被耿撕坏的衣裳,不满道:“男的都这样吗?刚才还猴急得什么一般,左黏右贴像欠自家女人的银子。这练完卧虎功,丢了点脏东西,就这般没精打采,倒像女人欠你的似的。”
耿聚忠被逗笑了:“你这比方真有意思。也就跟你在床上胡闹,感觉自己是只没有顾忌的兽,好松弛又好兴奋。不瞒你说,以前我也有过一些女人,但跟柔嘉公主只是家族任务,是为了传宗接代。其他的女人,又大都是送给太师的礼物,是物不是人。这些女的都很漂亮也很怕我,只会如木头一般躺着咬着牙迎合你,疼了也不敢叫唤。只有跟你,才觉得这事是真好,不仅是为了生孩子,是本身就很好。我不高兴不是因你,实在是这世道太坏了。刚才在朝廷,跟着万岁爷算计来算计去。都觉得这天下已经是口大油锅,一不小心,百姓就要被炸熟了。当然若真是油锅,我肯定也是逃不脱的。”
林芷彤道:“这么恐怖?我见街上很热闹,穷人虽然多,但不太懒的,都有饭吃啊。”
耿聚忠道:“按理这两年也算五谷丰登,饥民哪朝哪代都有,本朝不算严重。皇帝虽年纪不大,但绝对称得上好皇帝。但本朝实在太复杂,毕竟是异族称帝,入关之时也确实沾了不少汉人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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