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这么多弟弟妹妹,都比不了一个女人?”
丹逸心中也是一震,低着头不说话。
闾丘明放和了语气,道:“你从小懂事,熟读四书五经,当知大丈夫以功名为重,也当知为官之人的如履薄冰。一个把柄,一个麻烦,就是一个大患。谁没有几个政敌?你只要一天还坐在那张位子上,自然就是无数人眼里的敌。你是闾丘家的老大,还要给家族织一张大网,才能保家护院。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责任。我看徐家小姐就很不错,是杭州包衣骁骑参领的女儿,你可以考虑考虑。”
闾丘丹逸转身道:“爹,吾言已出,这辈子我就要娶师妹。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闾丘明气道:“你要忤逆到底吗?这府上还轮不到你说话。我再问你一句,你要这个家族,还是要那个林家妮子?”
闾丘丹逸不说话,半晌来了一句:“要师妹。”
闾丘明前后踱着,道:“你自幼学儒学,又学过《中庸》,可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做一个孔教君子岂能偏激?”
丹逸道:“爹,你就准我任性一次吧。”
闾丘明仰天长笑,咬牙道:“来人啊——赵龙,钱虎,给我打。”
赵龙半天不动,轻轻问道:“真打?”这一声问,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闾丘明大吼道:“打轻了,你们就不用在府上干了!”
两人道声得罪,把丹逸绑在凳子上,板子发下去又狠又快。丹逸一声不吭,直到棍子断成两截,整条裤子都是血渍。闾丘明见儿子就不求饶,气得脸青,含着泪挥了挥手。
众人想把丹逸抬回房内,丹逸却尽力扯开众人,跪着说了声:“儿子不孝,儿子告退。”说完才瘫倒在地上。外面早传来母亲张夫人凄厉的哭声。
众丫鬟脱下裤子擦药时,发现从臀到胫,或青或紫已没有一块好肉。裤子跟肉都粘在了一起,撕下来就是钻心的疼。
丫鬟小翠哽咽道:“老爷也忒心狠了,这大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
张夫人冲进房大哭,道:“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被狐狸精勾了魂魄?快给父亲认个错,别耽搁了大好的前程。”
丹逸心烦,转过头假寐。
丫鬟小桃趴在少爷身上哭着道:“也不知那林家姑娘怎么个国色天香,把公子迷成这个样子。”
闾丘丹逸淡淡地道:“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是我一直想要而没有的东西——你们不懂的。”
闾丘丹逸想起师妹,这臀部的痛也少了几分,暗暗发誓:我当做磐石,师妹当是蒲苇。若是爹能够消气,多挨几次打又当得了什么?若磐石蒲苇永生永世在一起,举案齐眉,这一生也就不冤了。
闾丘丹逸又想到自己居然顶撞了父亲,又是惶恐,又有一丝骄傲。
连着好几日,丹逸都没有来庙里,木头痴回了一趟城,打听到丹逸被家里打残了,估计半个月好不了。又说师娘跟师妹的通缉令都被撕掉了,房子里的封条也被撕了,可以回家了。说得两人又惊又喜。
林芷彤站起,道:“我去救师兄。”
袁氏拉住芷彤:“别人家教训儿子,轮得到你去救?也怪我,我早就该劝丹逸别跟他爹提此事的,是我一时糊涂还有些美梦了。他那样的家世,真当谁能为自己活着吗?谁背后都是一张网。”
林芷彤道:“我也没想嫁给师兄。”
袁氏抚着芷彤的背,道:“人各有命。这麻雀变成凤凰的,不是没有,但多半要费尽心机,心狠手辣。你如此任性又善良,还是莫要高攀朱门的好。我们回去再置些家业,找个踏踏实实的人家嫁了也就好了。如果你爹真出不来,无人愿娶,我们就换个城市居住,总要把你许个婆家。”
林芷彤道:“娘,我有这么差吗?”
袁氏道:“有啊,娘现在连你爹都不担心了,就担心你嫁不出去。”
袁氏、芷彤、木头痴扛着几个空箱子,离开破庙,迤逦到南城。在牛肉巷前看见了自己家的牛正要被屠杀,芷彤焦急地大喊:“阿黄,阿黄。”
阿黄欢快转头,望着小主人“哞!”地一声大叫,居然流泪了。
袁氏也舍不得,慌忙上前劝阻,胡屠户彷徨道:“阿姐啊,你回来了啊!真不知道你还能回来。这牛是用三两银子从官府查封办买的,朱大户已经订了,急着杀。你真要的话,拿钱赎回去吧。算我倒霉,我挺着去挨朱大户一顿骂好了。我们都是南城街里街坊,穷人之间,总要讲点人情道理。”
袁氏忙道谢,摸摸口袋,却呆住道:“暂且没钱了。”回头看了眼木头痴,马上知道看错了人。
胡屠夫憨憨地笑了笑,为难道:“阿姐,我这也要养家啊?”
林芷彤跳到牛前,握紧拳头跺脚道:“不准杀我家阿黄!就不准杀我家阿黄!这牛是我带大的。”
袁氏将芷彤拉走,对胡屠户苦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干活吧。”
林芷彤回头一望,那牛还在望着她,顿时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走路都走不动了,两脚像被灌了铅。三两银子,仅仅是三两银子。
袁氏扶着芷彤,也抹了把泪道:“娘也舍不得我的家当啊!你就是嫁不了豪门,也要去个富庶人家。女人经不起穷啊——可惜你又不肯学好女红烹饪,哪个好人家肯要这样的女人啊。”说完又有些心里恨恨的了,觉得女儿这样的料有人收就不错了,想嫁个家底殷实点的人家多半没什么指望,又想到丈夫不知何时出狱,家里又不剩几个钱,便难过和焦躁起来。
芷彤还在为阿黄伤心,几次想回去又知理亏。心中愤恨,无地发泄,一巴掌打在木头痴的背上:“你凭什么没钱?”
木头痴被打得生疼,却只傻傻地笑着,露出残留着韭菜的牙齿。
迤逦走到草鱼巷,远远地却望见房子前站了好几排的侍卫。
林芷彤抹干泪,道:“奇怪了,木头痴!不是说已经解禁了吗?为何我们的房子还这般戒备森严?”
木头痴悄悄地拿起斧头,道:“前天还没人的,我过去把他们砍了。”
林芷彤挡开木头痴拿斧头的手,道:“你护着娘在这等等,我先去探探形势。”
木头痴挡在身前,道:“师妹,还是我去。”
林芷彤白了他一眼,道:“就你那烂轻功?你好好待着,别碍事。”说完低着头快步向自家屋子走去。林芷彤自信,论轻功,除了自家父亲和前两次邂逅的那只蛤蟆赖三公外,应该谁也抓不住她。所以走入万军丛中,也不怎么紧张。
临到门前数丈处,她突然傻了,只见一个硕大的囍字贴在自家大门内的隔墙上,而家里绿色的门,居然都被新漆了一遍。林芷彤揉了揉眼睛,确定这就是自己家,正要满肚狐疑地悄悄转身。一个侍卫高兴地大叫了句:“侧福晋回府了。”
一群侍卫单膝跪在了地上,齐呼:“恭迎侧福晋回府。”
林芷彤闻言大惊,紧张地抽出了匕首,飞奔而走。
却见到赖三公从门里如蛤蟆般跳了出来,挡在身前躬身道:“奴才赖三拜见侧福晋。”
林芷彤转身道:“什么?侧福晋?赖三公,你发烧了啊?”
“是你说一个月后让我来提亲,就嫁给我的,你可别不认账。”一挺轿子从门内缓缓出来,原来是百花湖那公子,没有带酒壶,温和地笑着,被四人从房内抬了出来。轿子后面有人擎着面黄旗,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耿”字。
林芷彤淡淡地道:“哦,是你啊——你到底是谁?”
那公子跳下轿子,一揖到底道:“小生耿聚忠——靖南王府三少。令尊的事我已知晓,老人家马上就会回来。”
袁氏在后面捂住嘴巴,看得有些眩晕,她是一直都盼着女儿找个有钱人家嫁了,但这也未免太顺利了点。靖南王府三少——传说中的大清朝最年轻的太子太师,靖南王耿精忠的亲弟弟,世子耿聚忠?这是福是祸?
林芷彤伸出手道:“我不管你是谁,快借我三两银子。”
耿聚忠一愣,他从来没有带银子的习惯。赖三狐疑着掏出一叠银票,至少也有三百两。林芷彤也不分辨,运起轻功,飞奔回了牛肉巷,却见阿黄已经倒在了血泊中,眼睛未闭,嘴角微张,还在对着草鱼巷张望。
第九章 东边日出
黎知府整天坐立不安。他是朝廷钦派的官员,又是总督嫡系,身处靖南王耿精忠的封地,本来就如履薄冰。原想自己早已修炼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这迎来送去,冰炭两敬丝毫也不会做错,当地豪门大族的护官符也早已背熟,甚至连草民也不怎么明着欺负,跟别的知府比真不算贪,束下也算严,还做了几件实事。本想趁着还有几年官当,把漳州弄得遍地兰花,赚足银子就调往老家扬州盖个园林致仕的——这天下虽大,哪儿比得上“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呢?为此,他还安排自己的两个大舅子都做了花商——他已经不算贪官了,当然再逼着做清官,古往今来都没这个道理。眼看着一切就要成功,结果却被一介武夫伤透了脑筋。
十三衙门肖大人的意思,只要是查实了的天地会徒,一律斩首,现在刀下放人他已很不愉快,如今又不知怎的,外边市井之中,传得纷纷扬扬,说此人是被冤的少林高人,误入匪帮。若是普通门派也就算了,偏偏是在当地人多势众杀过倭寇的少林;若是普通地方就算了,偏偏是南邻广东东望台湾的福建;若是一般日子也就算了,偏偏如今吴三桂已反,广东的尚可喜也态度不明,东边的郑经从来都以明朝为正朔。一旦有事,福建就立马成四战前沿。再说,剩下的这位靖南王也不是什么善主。他也曾几次谒见这位藩王,因为是朝廷直派,不是藩王亲选之官,又属范总督为官浙江时的旧僚,因此他一直不被待见。这霸王只轻轻一瞥,那份凌厉,就让自己不寒而栗。他手下明为十五佐领六千绿营,实不知几万从父亲那继承过来的貔貅之师,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子的大患。
黎大人一边让丫头捏着脚,一边算计着:倘若自己代表清廷,杀了林山石。假使恰好耿精忠作反,就一定会利用此事鼓动民心。要知道少林那也是一大块资源。真如此,自己此番做法岂不成了资敌?朝廷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了?倘若自己放了林山石,那官府颜面何在,自己又怎么跟十三衙门的人交代?如今天地会确实还没有真正造过反,但已被秘密监控,秘密捕杀。若今后天地会真造反了,今日私放叛党党徒,他日自己岂不是百口难辩?总督大人法场劫人,要求再审,这到底是收到讼师诉书后的一个姿态,还是因舆情反噬而犹豫不决或者干脆踢皮球给自己?靖南王府长史官又为何帮林山石女眷求情?宰相门人七品官,这林家小门小户的应该没有银两打点啊,藩王管家若是看中了那母女俩女色还好说,若是代表靖南王暗示自己放人该怎么办?黎知府惊得一身冷汗,偏又无可奈何。这八闽大地波谲云诡,别说很多事情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你当古往今来那么多大臣死在宦海里,真是算不过人吗?饱读诗书之辈,谁能比谁蠢上一炷香?
黎知府觉得自己只是颗棋子,不是那个下棋的人。
管家刘四道:“大人们都来了。”黎大人缓缓站起,让丫鬟慢慢地整了整衣服,无论内心多么不安,在下级面前绝不能表现出来。这倒不是摆架子,官场从来就是是非之地,人人都是察言观色的行家,一旦有点不镇定,必然会引起无数猜忌——一旦有人解读为自己失势了,那些觊觎知府之位的同僚就不知会弄出多少风雨。
黎知府踱着官步缓缓走进书房,同知李大人、黄主簿、周通判都来到了客堂。施礼过后,先谈了些天气冷暖,风花雪月。又唤书童把李同知带来的闽南画派“祥瑞图”展开,一群大人兴高采烈地观赏起这幅画——一只硕大的凤凰在岸芷山的烈火里飞翔。
黎知府一边看图,一边斜躺在卧榻上。下级官员们都只敢半边屁股沾在椅子沿,一边赞赏,一边偷窥着知府的脸色。
李同知咂舌道:“祥瑞啊祥瑞,只有盛世才能出这样的祥瑞。”然后,他连着说了三遍。
周通判道:“这全托圣上之英明,靖南王之英武,范总督之睿智以及黎知府之勤政。如今政通人和,负者休于树,行者歌于途,连青山都感动得自燃了。”
黄主簿道:“八闽大地尽尧舜,如今路不拾遗,试问漳州上下,谁不道知府的三大漳州好?”
黎知府等他们该说的话都说完,装作不经意道:“林山石那匹夫的案子该怎么判啊?”
下面官员全不作声。周通判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去查查谁在外边造谣?或者问问总督大人的意思?”
黎知府道:“我也派人去莆田少林寺查证过此人是否真为十大高手,结果少林主持清寂大师不置可否,只道阿弥陀佛;至于总督大人,日理万机的,这点小事去麻烦他老人家,还要我们这群下属作甚?”
其实黎知府第一时间就派心腹去福州探了总督范承谟的口风,但那边也只说些按律处置的囫囵话。说起来自己算是范总督那条线的骨干了,是范大人在浙江时一手提拔的要员。可官场便是如此,无事时都为兄弟两肋插刀,一旦棘手时谁都想插兄弟两刀。范承谟宦海沉浮几十年,这样的老江湖怎会不知如今暗流潜涌,世事诡异?杀错一人事小,引起民愤太大,被吴三桂、郑经等余孽利用事大。朝廷的事,又岂是都可以按律处置的?
黎知府心里苦笑,这倒霉事偏偏出在自己属地,还被十三衙门盯上了,弄成了州府直管的专案,否则直接扔给县令多好,出了事只要说对基层官员行为并不知情,也就过了。可悲这范承谟也收了自己不少冰炭两敬,真只能当喂了狗了。但这些话肯定不能在下属前说出口,一旦让这群人知道了总督不肯帮他,那将是恐怖的。
周通判站起义正言辞道:“知府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这是卑职认的死理!大人不用询问了,下令吧。”
黎知府心道“白痴”,嘴里却说:“通判忠心耿耿让本官感动,但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有时还是集思广益的好。”
周通判大声道:“下官就一种思绪——知府比下官英明何止千倍,知府指到哪,下官就冲到哪。”
黎知府面上带着微笑道:“好,很好。”转头看了看李同知。
李同知愤愤道:“把那匹夫杀了,再把那样传谣的茶馆、客栈都封了,查一查谣言来源,把造谣、传谣之人全部抓了。”
黎知府心里升起一阵火来,淡淡地道:“同知大人果然高见,看来右迁指日可待,只不过李大人,不知漳州牢房有多大,能否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同知道:“只要抓上领头的两百个人,我就不信还有敢说话的。”
黎知府悠悠道:“好,真好,抓两百个。按每人五个亲戚算,马上惹怒一千人。如今天下板荡,你打算再拿这一千人如何处理,是再关起来还是活埋掉?若不行,是准备送他们去台湾投郑经,还是去云贵投平西王?又或者组个团上京告御状?”
李同知一拍脑袋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难怪稳坐封疆大吏,下官佩服——这虫草鱼鸟,还是宋代工笔最细。”
黎知府也盯着祥瑞图,道:“李大人不是不周全,是太周全了。切记月盈则亏——人在官场,都是同僚,靠的是人抬人方能有前程,人踩人则必死无疑。李大人你还年轻,而本官就要致仕了,你大有前程啊。”
这话在官场就已经很重很透了。李同知擦了擦汗,冷笑两声,不敢回答。
黄主簿闻言心中透亮,道:“不若悄悄放了。卑职前去牢房威逼利诱一番,让他回家后隐姓埋名——坐过牢的人多半老实。狱官也报这林山石倒真不像大奸大恶之徒,估计也不敢仗着那些势跟朝廷作对。时间久了也就自然都不记得了。”
黎知府默不作声,但颇为动心,赞赏地望了主簿一眼。官场碰到不棘手的人和事,那是快刀斩乱麻,以立官威;一旦遇到棘手的人和事,拖时间把事磨平,那也是手段。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