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见自己还在湖中,人却已睡在一艘崭新的画舫上。公子带着蓑笠,正在船头垂钓。回头看,赖三公在船尾的红泥小炉上煮着一尾鱼,鱼香飘得很远很远。野山荒地,气候本就多变,但也很少似这般深春了还忽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地妆点白了苍穹。一阵风吹过湖畔的小山,分不清飘舞的是雪花还是柳絮。
公子道:“你酒醒了。睡得真熟,我换了大船,又把你抱着躺下,你都没有醒。还对着我‘爹爹、爹爹’的叫唤了。”
林芷彤一整发髻,道:“什么时辰了?啊!娘要着急了,你送我回城去吧。”
公子道:“这么大的雪,马车不便,还是等等吧。这雪不是冬雪,很快就停了。”
林芷彤往外望去,心道:四月还下雪,这是老天在为爹叫冤吗?
公子见她两道似蹙非蹙的眉,两汪似月非月的眸,不由地心醉神迷,抓住芷彤的手,轻轻吟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处虽无堤无亭,但有红颜妙人相伴,我胜张岱远矣。”
林芷彤道:“讲得真好——就是一句也听不懂。”
袁氏在庙里焦急万分。这边夫君生死未卜,那头女儿又彻夜未归,真如百火焚心,偏又毫无办法。从不信神的她,走到巷口黄大仙处,算了几卦。刚开始都是凶相,直到袁氏加到十五个铜钱后,黄大仙终于把卦象化作了吉,还表示如果真要转危为安,还需斋戒三日,另送十五个铜钱和一只鸡给他。
袁氏本不信这江湖术士,却也悄悄买了只鸡,回庙后恭恭敬敬地蒸好,带齐铜钱,当即送给了大仙。又顺道走到今同客栈,想看看阮先生有没有出手相助。结果一到门口,血都凉了半截——客栈门窗紧锁。八成是阮如梅卷着自己一生的积蓄逃走了!她跌倒在地上,又不敢在街上多待,慌忙爬起踉跄着走回庙里,人好像一瞬间变老了。
袁氏不想在女儿面前哭,趁着芷彤不在,再也忍不住难过,泪水如瀑布般布满了面庞。擦干泪后,又哆嗦着手,打开枕头下的绣花囊。囊内已不剩几文,倒平生了一股子倔强,如果天要灭我们家,那就算死也要把老天弄个窟窿。想归想,终究还是人无力,意难平。
她正难过着,却见木头痴抬着两袋米,回到了庙里面。
木头痴见到师娘,习惯性地害怕,嘴里还有点哆嗦道:“师娘,我把米带来了。你放心,我不会住庙里。我在山脚搭一个草庐,保护你和师妹。”袁氏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此时,林芷彤回到了庙里,见娘哭泣,叱道:“木头,你又惹我娘生气了?”
袁氏站起骂道:“木头是个好人。你还知道回来?你去哪里了?你爹爹生死不明,你还有空出去野?有没有问徐精,你爹爹的案子怎样?”
林芷彤喝了口凉水,急得娘宛若热锅之蚁。林芷彤道:“现在生死已经明了,不用担心了。”
袁氏欢快地站起身来:“你是说,说爹没事了?”
林芷彤道:“下月十五处斩。”
袁氏呆坐在凳子上。
林芷彤满不在乎地道:“到时我去劫法场,正好用这身爹爹教的功夫去救他。木头痴你去不去?算了,你还有个娘,就别去了吧!”
木头痴擤了擤鼻涕,道:“师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林芷彤抱着他道:“还是笨蛋信得过。”
袁氏咬咬牙,想了好久,道:“也好,我们好好算计一下。怎么劫,怎么跑。”
林芷彤转过身,绕着娘的脖子道:“娘,这就对了嘛。哪有被人冤了,自己还垂头丧气,到处求人的?那还要学功夫干什么?那不是帮敌人、害自己的傻瓜吗?”
袁氏苦笑道:“如果不成,我们一家人就黄泉相会了。就算成了,以后也是浪迹江湖。我们倒无所谓,可怜你豆蔻年纪,想嫁个好人家都难了。”
林芷彤道:“浪迹江湖有何不好,一定要跟别人一般,被安排着过一世才好?我欢喜着哩。”
袁氏沉默一会儿道:“那终归是下策,是最后的法子。在没上法场前,还是要穷尽一切法子救你爹。我们还是要去找讼师。”
林芷彤道:“娘,你还信这个?讼师没用的!”
袁氏道:“必须要信,劫法场免不了杀害无辜。若真没天理时,才不用跟天讲理。否则我情愿受些委屈,也不要一辈子不安。再说你爹没有处斩前,就有机会上诉。先把所有的法子都用尽了,再走最无理的路。明儿你把这镯子卖了,本来按闽南的习俗,是给你做嫁妆的,现在也顾不上了。你再找找有没有胆子大的秀才敢接这活。”
林芷彤不耐烦地道:“娘,你不是找过几个了吗?秀才都是些胆小怕事的人,十三衙门的案子躲得远远的。只怕收了你的钱,转身就去衙门把我们卖了。这群聪明秀才,混吃等死的,能成什么事?又有谁还敢做死刑犯的讼师?”
“谁说秀才不能成事?这案子我接了。”庙外传来一个洪大的声音。袁氏、芷彤、木头痴闻声跑了出去,只见一位清瘦的书生,一袭白袍,一匹白马,拿着把龙泉宝剑,奔到了庙前。
“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男子仰头轻吟,“师娘、师妹,丹逸来迟了。”
林芷彤一招“白鹤飞旋”越到马上,抓住师兄兴高采烈地道:“闾丘丹逸!你终于回来了。”眼眶竟有些潮湿。
第七章 人鬼之间
林山石回到五仓,先是根本不相信自己被判了死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幻梦。后来发现不是做梦时,变得无比愤怒,尽管带着十九斤的镣铐,他还是出手打残了好几个犯人。监狱对这些将死之人十分客气,当场换上了三十八斤的重铐:脚脖处是两片圆弧形的铁条,用螺丝上住,手铐脚链之间用两根长形的铁棍连接。这样别说打人了,就算是直着腰都很困难。
戴上这套刑具后,人就基本是个人形木偶了。最痛苦的是上厕所,因为无法蹲下,只能微微翘着屁股,在几十双眼睛面前表演,像一个被圈养的动物。拉完后也无人帮着清理,顶多来个下铺之人随手拉起裤子。林山石羞愧难当,直接往墙上撞去,这倒不是真心自杀,只是一时冲动。石月国等十多人马上抱紧了他,高大傻子狠狠地打了不能还手的林山石一个巴掌:“你反正要死,急什么?你死在这里,就不能去刑场教导百姓了。因为你一人,害得第五仓评不上八好监仓,我们全部都要加刑。我让你死之前不得清净。”
林山石虎目圆睁。
高大傻子道:“瞪什么瞪?有本事把铁链挣开啊。一个要见阎王的人,会功夫又能如何?没见过手脚不能动还敢嚣张的。”说完后又是一脚,林山石感觉自己的胆汁吐了出来。一个下铺之人为了取媚高大傻子,对着他的脑袋吐了口痰。林山石下意识地向前踢了一脚,结果被铁链勒伤了脚踝,疼得火烧一般。林山石求救般望了望石月国。这段时间里,石月国一直很给他面子,也多次兄弟相称。这次石月国却毫不理会,对着墙壁冷笑。为了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得罪还算有点本钱的高大傻子,那不真成傻子了吗?
两天里,他再也没有吃到过上铺的伙食,连基本的饭菜,也经常被下铺的新兵抢去。有一次他都饿哭了,是真的饿哭的,心道现在只要谁给一碗肉滑吃,死了都行。后来实在是饿得晕倒了,才有个老头子把吃剩下的一点点窝窝头,扔在他的木枷上,让他舔着吃完。
稍微饱些后,林山石又开始有些愤恨,但更多的是无奈,然后是麻木,最后他开始原谅了整个仓的人。因为这里发生的都已经不是大事了,甚至不是事了,他居然很快就要死了。偶尔,他会觉得很奇怪,进来这么久,自己都没有恨过白栾与马季。他应该恨这两个人的,但偏偏没恨过。这一点非常费解。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他的饭菜里出现了一壶酒、一只鸡腿、几个肉丸子。其他犯人居然都不过来抢,石月国还悄悄地递给他一块红糖。林山石明白自己真的要走了,顿时浑身抽搐,他无限怀念离开家那个晚上在雪林里练拳的感觉,那样的舒爽和独特。林山石被胡乱地喂着吃了几口,狱外传来叫狱卒叫他的声音。林山石凄凉一笑,哆嗦着脚,走出仓外。
一路上,林山石看见的所有的树、草、花、人还有太阳,统统是一种颜色——一种亮晃晃的白色,天地都雪亮地旋转着宛若白鹤之舞。他不由地想,如果有来世,该怎么活过?结果他被趔趄着送到另一个仓里,一个全部都是死刑犯的仓。他明白了自己还有几日可以活,因为砍头也需要按规矩排队。林山石眼前的景致又都熟悉起来,亮晃晃的白色不见了,天地之间全都弥漫着一种闷闷的灰。
死刑仓挤满了将死之人,出人意外的是,大多数人都说不出的驯服听话,都很客气礼让。无论是白莲余孽,还是江洋大盗,在最后的日子里,都变得细声细气,倒有些像没见过世面的书生。只有当被狱卒点名上路的时候,不论是杀人如麻的,还是读过万卷书的,每个人都软得像根煮熟的面条,被搀扶着离去。
按照说书的讲法,总有几个英雄人物,临死时还能谈笑风生,龙行虎步。但林山石住在这三四天了,目睹了几十号人被砍,能视死如归的一个都没有。
他暗暗告诫自己,如果上路,绝不瘫着,一定要自己走路,这是一位武者最后的尊严。
牢房里也偶尔有被冤之人,发现时日无多,终日以泪洗面,诉说委屈。刚开始大家也都听着,有时还陪着流两滴泪。说得多了,就都打着哈欠走开了。偏偏这种人都不知趣,一遍又一遍的倾诉,没人听就发癫发狂,弄得全仓睡不好觉。本来到这儿来的心情都不好,最后几日只想强颜欢笑。真来了一个提前哭丧的,自然心情大坏。于是纷纷告状,告状的多了,这人就会被关去一个叫“黑木洞”的地方。只消得十来个时辰,任铁打的汉子,出来后也就听话了,人就这么脆弱。
林山石悄悄问过:“这黑木洞有何厉害之处?”按理说,将死之人应该什么都不怕了。被关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是死人待的地方。
林山石心想反正要死了,不如提前试一试死人是什么感觉。他犹豫了一阵子,始终没有勇气出格。又痛恨自己这辈子总是犹犹豫豫,快走了还不爽利。于是就壮着胆子大哭大闹,大声叫冤,终于也被送去了黑木洞里。
黑木洞果然是个洞。也只是个洞,洞里面有个板子,犯人躺在板子上,铁环夹住自己的手和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没人管你,没人说话,没有意义。在这抬头看不见天,低头望不见地的地方,你就这样躺着,就如一根木头,这就是监狱最重的刑罚。洞门一关,你被万丈红尘抛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也不知道在这里可以干些什么,只有死寂,绝对的死寂环绕着你。这比木板子、老虎凳、十指穿心等更能摧毁人——人可以活在悲惨里,但不能活在飘渺中。刚开始大约两个时辰还好,乐得清净。过了两个时辰,林山石就出现了幻觉,强烈的口渴,强烈地想跟某个活着的东西说话。身体完全不能动,尿在身上还是其次,经常觉得腰部、腿步都被虫子咬了,又麻又痒。脚上的肉开始腐烂了,却爱莫能助,甚至不能用手挠一下。黑木洞,黑木洞,自己果然是黑色洞里的一块木头。他开始有一种回到人群中的强烈冲动,如果能够回去,跪着求别人也行。只要活着,哪怕多一会儿——这就是全部希望。又过了几个时辰后,林山石感觉自己从意识到身体一溃千里了。他哭着大叫希娣,又说出一串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若有六道轮回,他已经不在“人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劫,又或许只是几柱香。林山石恢复了部分感觉。洞顶有一些积水,脏兮兮的水时不时掉下来几滴。林山石下意识地张大嘴等着,不知等待了多长的时间,舌头麻掉时,勉强接到一滴。人又活了过来。活过来更加痛苦,但就是不想死,其实不是自己不想死,是有种巨大的力量不想死。他也想自己憋气憋死算了,可到了最后时刻,鼻子总会不听话,自动调节过来。林山石发现,人只是一颗棋子,贪生怕死是一种设定好的路数,谁都不是下棋的人。
渐渐地,洞里积水日多,自己的身体泡在水里边,就像具饿殍浮尸,耳边响起哀乐,像是丫头喜欢吹的埙。他觉得背后不光是痒,而是被蛆爬满了身子。顷刻,一种强烈的恐惧,如冰雪突至,身体刹那间每根汗毛都打起了冷颤。脑袋却莫名亢奋,他不想死,于是猛运一口气,把身上的虫子抖掉。等累得虚脱时,往事就如同皮影戏般一幕一幕的自动放映。
他出身在山里,自幼贫困,一个村的人都是一个祖宗却常常为一口井水打得头破血流。父亲告诉他若能学门本事混出村子,日子就好过了。于是他拜入白鹤门,比谁都用功,师父告诉他学成之后就江湖之大任他闯荡,于是他谨守门规,日夜苦练,根本感觉不到快乐。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姓黄的姑娘,一整年里天天梦见她,但少林规矩何等森严,未出师者严禁约会,等他出师时姑娘已经有主了。后来他娶了袁氏,在漳州城里站稳了脚跟,心心念念的仍是闯荡江湖,现实却只有柴米油盐。这种日子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习惯。妻子跟他说再过几年,攒够了钱家里好过了就放他出去,可这钱好像什么时候都赚不够。他每天闻鸡起舞,别人都说他喜欢功夫,其实一开始他只是为了博一个前程,等他真的喜欢功夫的时候,妻子告诉他功夫已经没有用了。他也曾心满意足,望着耕牛晒太阳,没事数数徒弟,谁知道这一切有没有意义。他想生个儿子完成自己的江湖梦,结果生了个注定要嫁走的女儿,这个毁了自己梦的女儿多么可恨,偏偏又成了自己现在最大的牵挂。三十多年了,他好像一直活着,又好像从没真正活过,他只是一个泡影,打碎在“争取将来”的随波逐流里,到现在却发现没有多少个值得回想的过去。终于有一天,月下空明,他决定做一回自己,抛妻弃女,行走了几十天的江湖,结果被捕了。
黑木洞里黑洞洞,不知道杀死了多少时辰。原来最难忍受的不是痛苦,而是这样的“不存在”。为了避免“不存在”,林山石又想起了白鹤拳理,心里顿时有了片刻的安宁。他的脑袋里突然闪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拳法拳理来,一些没想通的武学问题居然想通了,浑身弥漫着一种轻安式的喜悦。
当黑木洞门打开的一瞬,林山石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不恨“好弟兄”白栾和马季了。因为自己有太多的时间并不存在,被消耗在无止境的听话与昏庸里。也就这几十天离家出走的时光:荒山古庙,早春夜雨,师门召唤,江湖子弟江湖老,浪迹天涯一壶酒——是为自己活着的,这又叫他怎么恨得起来?
从他真正喜欢白鹤那一刻起,哪怕饲料再精美,他已经无法安心做一只家畜了。
转眼正月十五,他被绑赴沙场,本来告诫自己绝不腿软,但事到临头腿还是软了。林山石心想:都快死了,老子就不勇敢了,怎么了?
法场杀人,就是每一个城镇的节日。全城老老少少早已经围了好几圈,伸长着脖子望着将死去的人,个个露出兴奋的光芒。看杀人本就是空虚生活最好的调剂,回到家都能回味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满城空巷。每当犯人上了刑台,边上就传来热切的期盼:“大侠说几句吧,反正要死了,就说几句吧!”
终于碰到一个哭着蹦出一句:“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全场雷鸣般的喝彩,连侩子手都看得如痴如狂。
林山石从黑木洞出来后,就没有心思表演了,觉得所有表演就如自己以前的生活一样透着一种无聊。他焦急地往四周张望,希望能最后见一眼婆姨、孩子或者弟子,但又有些不愿意这些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扫视一周,没有看见亲人,一面失落,一面舒了一口气。
朝廷也希望来看的人多点,这才可以树威。有个白莲教的不知怎么吐出了嘴里的纱布,大喊了句:“这是汉人的土地,我们要反清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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