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还是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石月国道:“马半仙,你别吓人了。我就不信什么坏事都没干,就被砍了的——不过也真说不清,前几天那个白莲教的,还没练两天功,结果被举报,现在也被砍了。李癞子,你他妈的也小心点,要是为了给自己治肺病加入了这个教,也被砍了,就跟窦娥有得拼了。还是我们没读书的好,像我最多有五年就出去了。”石月国随手招了招,一个满脸谄笑的汉子就跪过来给他捏脚。
林山石闻言顿时空落落的,一身本事都挡不住这种刹那的贪生怕死。他真没想过被关在这个地方,更没想过反清复明。此时天色已晚,他闭上眼睛,却全是女儿眨巴着眼睛盈盈地笑,然后就是跟徒弟打木人桩的场景。他也曾运气想悄悄挣脱锁链,结果这钢铁铸造的东西又岂是人的血肉之躯可以挣开的?别说南少林高手,就算达摩祖师过来了也照样没用。林山石一夜无眠,很多念头在心里纠缠着,如同麻绳:应该有人会为自己请讼师吧?我是真冤枉啊!早知道就不贪这十大高手的虚名了——可这也没错啊?婆姨孩子也被通缉了吧?不知道逃命了没有,千万别去帮自己求人啊?女人家去求人谁能知道会遭受什么?好在听说黎知府为官公正。茶馆有茶博士说他数年办案从无差错,应该会明镜高悬,给一个公道吧!
林山石对着家的方向悄悄跪下:观世音菩萨,祖宗林冲,保佑山石过了这一关,回去后一定天天上香,并再不踏足江湖半步。
徐精帮林芷彤扣上横襟,点燃一个烟斗,唉声叹气。
林芷彤道:“有什么话就说啊,看你这样,顶多就是爹爹要被押去法场呗,我们去劫个法场也就是了。以我们的身手,加上爹爹的身手,莫非几个衙役就挡得住?你怎么学会抽这玩意儿了,像个老头子。”
徐精撇了撇嘴角,道:“天真,你听书听多了吧?”
林芷彤道:“救不救得了我不怪你,尽力救人也就是了。”
徐精默不作声,他把烟枪扔到一边,一咬牙道:“芷彤,我想,可能这段日子,我不能见你了。”
林芷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震道:“你要去哪里,你胡说什么?”
徐精道:“我八舅已经走通了刑部主事,过了这月,我就是漳州府正式的捕快了。自古兵贼不两立,一直这样跟你们混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林芷彤腾地站了起来,道:“你是说你要去做捕快,所以不要我了,也不准备救我爹了,对吗?”
徐精摊开手道:“你冲我凶干什么?你也看到了,肥猪康,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木头痴什么都干不了。这段日子,也是我在照顾你和师娘。这个地方,这些粮食都是我冒着风险弄来的。你要知道你们现在也是通缉犯。我八舅也买通了狱官,师父走之前不会吃一点苦头,我觉得我已经对得住师父了。”
林芷彤冷笑道:“对得住师父了,那我呢?”
徐精停了一会儿,道:“所以我冒险来这,就是叫你们先逃走。等我站稳脚跟,想办法给你换个身份,我们捕快就是干这个的。我和八舅就造过好多个假户籍。等过两年风声小了,到时你改个名字再嫁给我。师娘就别过来了,目标太大,我寄银子给她过生活。”
林芷彤道:“那我爹呢?”
徐精不去看芷彤的眼睛,道:“你还没想明白吗?”
林芷彤道:“呵呵……好。”
徐精温柔地抚着她的背部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时没办法。师妹你肯说好,你真长大了。”
林芷彤道:“好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当姑奶奶同你这般没心没肺?做你的春秋美梦吧!你是要你的前程,还是要帮我救爹,你选一个吧!”
徐精低垂着头,不说话。
林芷彤整好了衣服,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徐精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大阔步地往回走去。
林芷彤气不过,一把抢在他身前,道:“你当捕快的这一身功夫,是我爹教的。既然你能看着师父被冤杀,那就还回来吧。”说话间,一招鹤舞琵琶,就冲着徐精背部两肋攻去了,此处有个章门穴,正是鹤门练气的要点。一旦被鹤舞琵琶的凤眼拳攻中,这一身功夫就算废了一半了。
徐精没料到师妹说动手就动手,而且这么毒辣。也算是他没辜负鬼脚猴的外号,千钧一发间居然堪堪避过了。徐精喝道:“我又不是没交束修,每次学费,我都是第一个交给师父,你又如何这般相逼。”林芷彤闻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不再进攻,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袁氏带着面纱,悄悄地找了好几个原来走得近点的亲属,结果没有人肯帮忙。大多装成不知晓此事,有见到她就慌称自己有急事匆匆离去的,有左顾右盼装成没看到的。还有个平日里最喜欢来家蹭饭的堂嫂,远远望见她的身影,就锁住门窗,在房里大叫有贼。袁氏只好在木头痴的掩护下,匆匆回了古庙。听说徐精不再帮忙,便倒在坑上,有些起不来了。
半夜里,林芷彤身披一袭黑衣,拿着一把青铜剑,独自一人往监狱走去,半路口却被徐精拦住。徐精道:“我已经通知了看守,今晚会有人劫狱。我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你实在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林芷彤冷笑道:“这天下就属你这只猴子,最有情有义了?”
徐精脸色变了变,道:“理智点,形势比人强。反正你是没有机会劫狱的。师父咎由自取,我不想再折进去一个师妹。”
林芷彤道:“谁是你师父,谁又是你师妹!等侩子手行刑的时候,你还会叫他师父吗?你会躲得远远的,就如你的八舅,绝不告诉任何人认识我们,免得坏了前程,对吧?其实,你们那个所谓的前程也屁都不算,你们都连官都不算吧?一个小吏而已,还天天谈着前程。”
徐精蠕动着嘴不说话。
林芷彤道:“看着我陪你胡闹过两晚的份上,我提醒你,假如我爹真要被砍头,法场我劫定了。你最好不要挡着,否则我第一个杀了你,杀不了,这辈子活着的第一目的,也就是杀了你。”
徐精见林芷彤的眼神里发出直直的光,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的功夫自认在师妹之上,却突然觉得脖子冷飕飕的。
徐精道:“今晚你别去监狱了,以后也别去,劫狱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如果你真要劫法场,兴许还机会大点。去法场那天,我装病在家。既然你不愿听我的,人各有志,那我俩各奔东西,再不认识。”
林芷彤转过身去,用剑割下自己一截衣袖,红着眼道:“呵呵,好,我总算被一个人骗了,这样最好。猴子,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徐精想了想道:“没有。”
林芷彤斜吊着眼道:“我是问你上次吃馄饨,欠我的五枚铜钱什么时候还?”
第五章 笼中白鹤
清晨起来本是练白鹤拳的好时间,现在却改成了打扫茅坑。监狱的茅坑就在卧室边上,倒是没什么气味。作为“新兵”翘着屁股拖地板也自是常理,另外两个“新兵”一边擦地还一边被“老兵”踢了很多脚取乐。林山石倒是没有挨踢,可就这趴着擦地的姿势,就让自己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几次都想起身打一架,可又觉得不知该打谁,这活自己刚进来的不做谁做?没挨踢已算照顾,再不肯干活岂不是不知好歹?也有过干脆找狱卒打一顿的念头,这里的狱卒眼睛都是望着天上的,一副欠揍的样子。可转念一想,就更没什么道理了。狱卒本也就是混口饭吃的,眼睛看天是这个“戏角”的需要,在权限范围内可以为难自己却没有为难,凭什么还要打他们?况且打完后又如何收场,越狱既然根本不可能,那么报复就一定会很惨,这里被他们打残的好人、坏人、半好半坏的人不计其数——自己又没过干什么坏事,凭什么要被打残?
虎落平阳不如犬。因为落了平阳的老虎本就已不算老虎了,只是脑海里还残留着不该有的记忆罢了。东山大药房前面笼子里就养着只老虎——谁还把他当老虎看。林山石有些恼怒,他有些懊恼自己应该在押送途中逃跑,但又不太确定,觉得这样做可能错得更厉害。自己就是河里的一块浮萍,老天的一个弃子,想多了反而显得更搞笑了。
拖完地就是坐在铺头被监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群书院被惩罚的童生。石月国趁着背诵声悄悄道:“这几天我对你不错吧,你进来时带的银子还有多少?这倒春寒的,帮我弄两双棉鞋穿。”
林山石有些心疼,道:“石兄弟,进来时我的银子,不是已经给了一半与你吗?”
石月国脸色立马变了,恶狠狠道:“你当是老子求你吗?牢房有牢房的规矩,进来后一半给头铺是常理,那银子我还要替你打点二铺、三铺了。否则,你当你有狱官帮说过一句屁话就可以过得这么轻松了?狱官归狱官,自古以来,关起门头铺最大。你也不像个不懂事的人,也不想晚上睡着了,突然被蒙着脸打一顿吧?你昨晚也看到我们收拾那个新兵蛋子了吧。”
林山石脸色数变,想起昨天晚上,就睡在他身边的新兵,睡熟之后,因为打鼾声大了点,被十多人蒙着被子打。他们还打得特别讲究,专踢心窝和腰部。饶是自己久在武林也都看呆了,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打法。这一顿“暴风骤雨”后,这个半大孩子也就算基本废掉了。这心窝紧连着的是脏腑,腰部紧挨着是肾部,那都是练了多久的功都不堪打的要害。遭受此劫只是因为“打鼾”,到了这地界,人已经不是人了。这一群人打完后,心满意足各回各铺。林山石心里过意不去,又不愿初来乍到得罪整个第五仓,小心翼翼地帮着把被子掀开。那孩子连眼泪都没了,睁着惊恐的眼睛,一边抽搐一边傻笑。一个打人者跑来问:“哎哟,小黄啊,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是怎样搞的啊?”
被打者显然不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哽咽着道:“我自己摔的。”
“给你擦点药吧,那你就谢谢大哥们的爱护吧。”一边说一边往他身上吐口水。
那新兵蹲在小铺的角落里,说话声比哭还难听:“谢谢大哥。”
林山石听着石月国的勒索,心想:如果正大光明的约斗,这群货一起上也无需放在心上。可睡着后,一群人蒙着被子围着打,自己的白鹤拳又能有什么用?那白鹤拳跟死鹤拳就没有区别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一群人的暗箭。
林山石尽力笑了笑,拿出已剩不多的银子,递给石月国道:“兄弟,谢谢您的关照啊。”说完这句话,就被自己恶心住了。人生最大的羞辱就是献媚,对于一个武林中人更是双倍。
石月国很高兴地用鼻子冷哼一声,摸了摸林山石头部道:“想得清楚就好。否则,你看看二铺高大傻子。他是我的人,已经说过几次想打你了,都是我拦着的。你看看他的块头!你够被打几拳?”
林山石心中冷笑,脸上媚笑,运气押住了心中的火气,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仔细一想,自己又有个屁的大谋?
晌午时分,按例有人送饭。饭堆在一个桶子里面,由头铺分配。自进监狱以来,就一直吃着同样的东西。米是隔年的宿粮,菜永远是一道:清水煮冬瓜——冬瓜从来没有削过皮,外边一层白绒绒的毛,跟饭里面黑色的老鼠屎相映成趣。林山石忍不住恶心,不吃又饿,吃又反胃。这些日子,除了想见老婆孩子外,他就想见见这监狱的厨子,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奇葩才能煮出如此难吃的东西。
兴许是刚使了银子的缘故吧,今天林山石的碗里,居然还分了一块肉。
那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连着未洗的猪皮和皮上的毛,足足有一两。
林山石咬了口,很香,但太腻,就吐掉了。高大傻子冲了过来,从地上捡起来吃掉,大骂道:“你他妈的活腻了,在仓里面扔肉。”说罢就一拳往头上砸了过来。石月国也不拦着,一群人都愤愤地望着林山石,显然扔肉的行为在监狱中是惹众怒的。
林山石窝了好多天的气,终于爆发了。高大傻子有些地位,是因为他算个浑身蛮力的武夫,碰到以柔克刚的白鹤拳只会死得更惨。林山石用一个膀手封住大傻子出拳的线路,只轻轻一捋,就黏住了他的手。林山石可以把他轻轻放了,或者顺势推到。但此时恶从心生,电光石火般在大傻子脸上打了十多个巴掌,每个巴掌都用了八成力,高大傻子顿时成为高大猪头。整个第五仓都看傻了。石月国惊讶地站了起来。林山石正想扬眉吐气说几句,又觉得沦落至此再逞英雄实属荒唐,于是收手后仰天长啸,声震了整个监狱。墙壁上监视的小洞口传来了狱卒的叱骂声:“一群蟑螂。吵什么吵!”
几十号汉子齐刷刷蹲下大叫道:“管教好!管教辛苦!”林山石本想站着,却不听使唤地蹲下了。
那管教道:“再有一点声音,全部带上诫具。整个监区爬一遍!李癞子,上来,提审了。”李癞子闻言一呆,缓缓站起,伴着铁链哗哗的声音,走出门外。此时他完全没有了上次所说的豪言壮语,倒心事重重。
林山石心里却有些羡慕,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被提审。有罪没罪也给个交待,这样拖着越久越焦急,整个人被扔在无法把握的境界里,是无比难受的。
他问石月国:“石猛子哥,你坐牢久,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提审?”
石月国见过林山石身手后,语气明显客气了好多,亲切道:“林哥急什么?兴许就几天,兴许大半年,这事得看捕头们的心情,哪轮得到人犯说话。再说了,一头猪别老问什么时候过年。”
林山石心里更郁闷了,他一直以为进来就审判,说清楚了就出去。结果被扔进来这么久,连州府都没看见。但他还是相信黎知府英明神武,一定会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一定会把自己放了。林山石看到高大傻子脸上像刚被蜜蜂蛰过,想到自己前程未卜,身在囹圄,更觉得刚才对一个不会功夫的人下此重手,有失体统。如果真要显功夫,还不如昨晚救一救被打的小黄。林山石看了一眼高大傻子苍茫的眼神,又是好笑又还有些担忧,怕这高大傻子晚上使阴招。于是走上前去,想和解一下。林山石仍然觉得自己很快能出去,在这里只是过客,自然谁也不想得罪。
高大傻子脸色青白,哆嗦着站起举起了拳头,脚有些趔趄。
林山石不知该说些什么,放缓语气道:“哥们,别放在心上。我跟大家都没仇,沦落在这里也算是缘分。练家子打没练过的人确实是武德所忌,刚才实在是出手重了点,心情不好,还请勿怪。”
谁都没料到,高大傻子居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心情不好就打人啊。来这的心情都不好,要好别坐牢啊,去住大客栈啊。又不早说你会功夫!你早说哪有这些事啊!”弄得林山石反而尴尬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监狱最认的是拳头,既然林山石拳头硬,地位很快就上升了。当晚,从下铺转到了上铺。几个前几日睡在身边的下铺之人,纷纷过来谄媚,有一个还主动帮他捏脚。林山石心中烦闷,并不理会。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骂道:“五尺男人,不要这么没骨气。谁拳头硬你就是谁的奴才吗?”
石月国端来杯汾酒——鬼知道他是怎样在监狱里弄到这极品货的,笑着说道:“林兄,你这话就不对了,当然拳头硬就有奴才。别说这四堵墙内了,就是墙外还不照样如此。这皇帝的江山不也是这样打来的?你看看多少人想做奴才还做不上了。你又有钱又会功夫,还是大案,你就着好好享用吧。”林山石的日子果然好过了很多,不用干活,不用读监规,还可以靠在墙上休息,只是就更无聊了。
到了晚饭时分,监狱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上——路——了啊!”五仓的人疯了似的,全部跑到门口,盯着望不见的外面全力地张望。
一老道说:“是李癞子!”
石月国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李癞子家还有没有银子送。”
林山石道:“都要死了,有又如何?没有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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