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月国道:“这个区别就大了。若还有些打点,刽子手只一刀,没有疼痛的就可以结束性命。银子给得多,这一刀去后,脑袋还能吊在脖子上,有一层皮始终连着不断,唤做‘一线牵’。那样就是全尸,才好投胎。倘若没钱,砍个把时辰,几十刀都不死,也是常事。最后一刀人头一定落地,还一定滚得很远很远,唤做‘滚绣球’。倘若这荒郊还有几只野狗,这样头颅就可能被吃了,永世不得翻身。”
高大傻子道:“他家还有个屁钱,一点棺材本早就交给他们圣教主了。也是中了邪了,为了治肺病进了白莲教,估摸着他的血立马就要变成人血馒头,给别人治肺病了。”
马麻子道:“是的。就这个监狱,不知道靠卖这个‘药引子’赚了多少钱哩。馒头蘸上还热着的人血,治肺病最好,我家祖传的医书就是这样写的。也不知道白莲教教主会不会接他去见弥勒佛。”
石月国道:“屁,他们教主没成名时我就认识,就一个村里的无赖。现早弄足了钱,跑到东瀛享福去了。身边不知道多少东瀛女人。”说完全仓的男人咂巴了一下嘴巴。
林山石吃不下饭,心道:假如自己真要被杀了,这糊涂账该怎么向阎王交待?好在黎知府公正严明,数年没有一个错案,定不至此。自己还是在这服从号令,别节外生枝了。至于窝囊,老百姓不窝囊又能怎样?不窝囊的不是王就是匪。
监狱的日子就是这样漫若流水。一晃就过了半把月,林山石每天早上都起来掐着手指数日子,时间上断不会错。什么难熬的日子,久了也就惯了,即使是想女儿,想徒弟,也不会觉得多伤心,反而都如蜜般甜。林山石觉得这破老天,让自己有人可想,还算没坏到极点。这监牢之内没有盼头的人可真不是一个两个。希娣应当更调皮更漂亮了吧?肥猪康知道师父被抓,应该很着急天天打探消息吧?几个徒弟中自己待他最厚,毕竟是大弟子;也不知鬼脚猴、木头痴怎样想的,或许他们会躲起来不趟这浑水?最想念婆姨做的肉滑了,等出去的话至少要吃上几斤!
每天管教都要经过了望口看看。这时,一群囚犯就要开始喊口号:“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刚开始林山石很不适应,总是张不开嘴,觉得很荒诞。石月国告诉他,看你样子可能真有冤情,但那就更要大声喊出来,越冤枉越要喊出来,人才好受。林山石试了试,果然如此。渐渐地,他望着墙壁上的“静”字,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有点“罪”了。林山石开始拼命找自己的罪:十二岁练武时踢碎了两个木人桩反冤枉是师弟干的;十三岁时对着一张春宫画,看了好半天,还偷偷藏了起来;十四岁时曾偷看邻家阿姨洗澡,为见到的半边屁股兴奋了半天;十五岁时喜欢一个姓黄的姑娘,想表白却因师门规矩,不准学徒相恋而没敢表达。但有一次见她在树地熟睡,虽然什么都没干,也确实起了邪念——这些算罪吗?林山石平时不怎么想问题,但在这里时间实在多得发霉,他突然产生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感觉自己很倒霉,要是能出去就自由了,但又觉得自己在外面时其实也不怎么自由,不过是吃得好点,穿得舒服点罢了。他隐约感觉其实外边也是一座丰衣足食的牢笼,里面和外面的差别,并没有外面的人心里想的那么大。那教书先生“忠孝仁义、礼义廉耻”的讲述,观音庙里十八层地狱的狰狞,其实也就是这八个字:反思悔过!认罪伏法!
林山石又想,别人坐监不是伤了人,就是得罪了人。自己既然没有害人,就该多想想自己得罪过谁。思索半天,茫然无所得。林山石安慰自己:好在这黎知府是讲道理的,讲清楚后就当无罪释放。
又过了几日,烦闷终于击溃了耐性。林山石想,就算被判两年,也认了,怎么讲也误入过匪帮。自己这么年轻,两年后出去也是一条好汉,就是不知能不能赶上希娣的出阁,会不会影响她找郎君?一想到这,林山石开始主动欺负新兵,没理由地跟着石月国抢其他犯人的物品——凡审判完了的,每隔一个月亲人可以送些东西来。林山石发现被抢者也没什么怨尤,被抢少点的往往感激涕零,因为这就叫“规矩”。一开始时他对欺负人深恶痛绝;待久一点时也兴趣不大;到时间再长点时,觉得不欺负人时间过得太慢了,偶有含着不安的快感。林山石想,原来欺负人是被欺负者的一种基本需要。这就是轮回的本相吧。
石月国和林山石在上铺吃着花生米,几个下铺的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捶背的捶背,捏脚的捏脚。有一个刚进来的新兵表现很不错,帮石月国把脚上的脓给吸了出来。石月国当场把他提到中铺,每顿给块肥肉吃。羡慕死了更多下铺的人。林山石见小黄整天给他洗碗,有次上厕所没带纸,小黄第一个跑来送纸,于是也提拔到中铺。为此,石月国不太高兴,悄悄跟林山石表示,要注意仓内的统一调度,历来只有头铺才能提拔人。当然林兄不是外人,想调也可以,但最好先打声招呼,免得五仓分裂。林山石愣了愣。石月国忙表示按照监狱规矩,过一个月他就要换仓了,这头铺就留给林哥睡的,自己的仓内人脉也留给林哥。
林山石道:“呸。你别诅咒老子,老子是冤案,很快就会出去。”
石月国笑了:“哥们,说句实话你别生气。这牛头山是重刑犯待的地方。我是七进宫了,冤案也见过不少件,却从没有见过很快出去的。你当是戏台啊,冤案出来就有青天?除非你刑部有熟人,否则你越冤别人下手越狠,不这样那些冤你之人如何才安全?所以还是不要抱这念头的好,你不是有女儿吗?找个关系,把她送给刑部主事做妾,还有些可能。”
林山石暴跳如雷,一掌把石月国推翻在铺上,又对着下铺一个新兵踢了几脚,把无名火出了,终于惴惴的,无精打采起来。
监狱里当然不全是坏人,大多数坏人都在监狱外。但只要是监狱,待久了,都会学复杂,很多世故人情迅速就通了。林山石望着每天上铺“将军”们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下铺“新兵”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觉得就像一场子大戏。监狱外兴许也是如此的剧情,但监狱内更浓缩、更残酷、更直接、更血腥。幸好自己有些功夫,可以超脱一些。在这儿,拳头软硬决定一个人在仓里的地位。在这儿,为了一个铺位、一盘菜、一张被子和被子里的一个屁,犯人们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仿佛身子不是爹娘给的。林山石觉得很幸运,但又想,难道我一身功夫,就为了在牢里面不受欺负?
监狱里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争斗,只有一个时间例外。五仓有个犯人叫“瘸子”,他的妻子也是同犯,被关在不远处另外一栋楼里。两人只有一个小女,女儿无人照料,也就获准跟着娘进来了。女犯平时要做些手工,好贴补狱官们的收入。每隔几日,都有个时间,要从女犯仓走去手工作坊做事。路上要经过五仓的楼顶。这时,娘就要自己的女儿,使劲地喊爹爹。
平日里互不服气,天天勾心斗角的坏人们,到了这个时候,就垒成人梯,把瘸子举得老高。这样瘸子的头就可以接近高墙上狱卒巡逻时用的了望口,伸长着脖子看见女儿的脚,他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这监狱隔音很是厉害,声音多半传不出去,偶尔女儿真听见了,又大声地叫回给爹爹。那便是所有人的佳节了。
狱卒是最见不得犯人喧闹的,但这事,居然也从来没管过。
只有林山石闻声,颓唐地坐在角落里,眼泪不由地滑了下来。
终于有一天,狱卒提审林山石。林山石十分喜悦,又透着点惶恐。他走出门外,懂事地蹲下,霎时觉得阳光好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脚链,拖着沉重的镣铐,兴奋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衙门口,脚也被磨出了血泡——这种小事在人犯里不算事,便懂事地蹲在一群犯人身后。原来跟戏台又不一样,案子不是一个一个地审,是一堆一堆地审。
林山石终于见到了日思夜盼的黎知府,确实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就是有些虚胖,应该是喝酒过多。眉宇间似又忧色,又有几分张狂。他先处理了一些公文,跟黄主簿、周通判们聊着政事。十来个犯人在外面被太阳暴晒,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两人聊了一些官员升迁、文章诗句。林山石似懂非懂,只想快点审判。前面那个年老点的犯人,已经晕倒在地,人犯再大的事也是小事,正如大人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在这儿自然也没人理他。
过了一阵子,周通判望了眼犯人,道:“知府,前些日子,江东古桥边出现一具无头女尸,人心有些惶惶。知府不知有何训示?”
黎知府想了想,睁圆眼睛道:“无头女尸?本官判断此女人已经死了。”
周通判拍着大腿道:“大人英明。案发时,人已腐烂,可见作案有些日子了。不知在哪里缉捕凶手为好?”
黎知府道:“凶手不是还在城里,就是已经逃在城外。”
周通判做如梦方醒状:“大人指示得对,也不知如此顽凶——是怎样个穷凶极恶的样子。”
黎知府颔首郑重道:“此人的样子——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黄主簿一边抄着大人的语录,一边赞道:“黎大人英明。难怪外人道,多年官场,只有黎大人从未说错过一句话。我等一定尽力辅佐知府,打造好政通人和的三大漳州。”
林山石心里突如被一盆子冷水浇下,这就是传说中的贤官?
黎知府来了精神,道:“这才是大事,这才是大局。这繁花漳州已经基本完工了,只用一年时间把漳州府所有水仙花统统拔掉,种上有品位的兰花,整个城市的格调就飘逸了。水仙轻浮,兰花高洁,我们岂可学这些轻薄之辈,养些个轻薄之花?有人不理解此中深意,以为劳民伤财。殊不知这花品即人品,是移风易俗的大事。况且,诸位,现如今耿王爷跟京城诸大员多有抵牾。我们这些下面做官的都在刀尖上做事,什么都会错,只有种花千秋万代都不会错。”
黄主簿心想谁不知道漳州最大的花商是你的表弟?嘴里道:“我们牢记知府教诲。这美人漳州、祥瑞漳州也在紧锣密鼓的打造中。借我们漳州出的贵妃赫舍里氏的关系,多选秀女入宫伺候皇上。这美人漳州是天大的好事。人人都欢呼雀跃,家有女儿的人家,谁不在倚门待幸?只是这祥瑞漳州,还有人谣诼不断。说那天岸芷山起火,根本不是好兆头;飞出来的也不是凤凰,是火光照射下的野孔雀。”
黎知府怒道:“到底是烧坏的孔雀,还是凤凰?此事不能由着别有用心之辈造谣。”
黄主簿义愤填膺道:“就是凤凰,下官亲眼所见。那一天,岸芷山天降神火,吉鸟出谷——这不是祥瑞是什么?我们将此祥瑞上报京师,人人高兴。这叫‘盛世出祥瑞,凤凰耀九天’。连这个都讥讽的人,简直就不是人。”
周通判道:“小官这就把那些诋毁祥瑞的抓起来。那些茶楼里传谣的最不是东西。”
黎知府站起身整了整官帽,拱着手郑重地道:“盛世祥瑞啊——天佑吾皇,国泰平安——那些破坏家国安泰的小人,一个一个给我抓起来。绝不心慈手软!”
黄主簿道:“是,大人英明。盛世出吉鸟,凤飞振国威。我这就叫捕快去办。李同知已经召集了几十个本土画师,去岸芷山作画了。他们会把看见的凤凰画出来了。然后寄去京城,让多嘴者再无废话。”
黎知府忧虑道:“这群人不要太多,要统一口径。画也要一致,要有闽南画派的风骨,也要有审查,免得有人趁机生事。”
黄主簿道:“他们自然晓得的。这群人一直都最识大体,还有闽南诗社那班人也主动写了不少祥瑞诗,已经呈了上来。但他们提出望今年州府多召集些雅集,多给些润稿费,说‘食无鱼,出无车’,写不好祥瑞诗。”
黎知府笑道:“这是应该的。周通判,你把准备投给捕快猛犬的费用,暂时挪一些到诗社里。这祥瑞漳州是大事,养猛犬也是大事,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今日不早了,把这些人犯押回去,明日再审吧?”
林山石闻言又急又怒,正想大声鸣冤,老熟人赵捕快已预见了此点,上前堵住了他的嘴巴。林山石拖着几十斤的镣铐,又只好跟着队伍往牢里走去。
林山石气问:“说提审,结果又不审了,这不是耍人吗?等了快一个月了,结果就这样。好在明日该会重新提审吧。”
石月国道:“不一定,也许明天,也许明年。林哥,你真当你是人吗。别说人犯了,就算不犯事的人只要没功名又哪里是人?我们是羊,他们是放牧的,这叫‘牧民’。一旦牧人觉得羊不够乖,不是圈起来就是杀掉。”
不知因为什么,第五仓竟飞进来一只鹦鹉,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它吸引。高大傻子用裤子一甩,把小鸟弄到了手里。一个小子道:“明天吃了吧。”
有几个赞同,更多的人拿冷眼盯着他。
林山石命令道:“放掉!别仗着大力一些,像当官的一样无耻。”
夜晚林山石横竖睡不着,总还是想着黎大人或许会为民做主?第二日未能提审,鹦鹉飞回来吃了一顿饭,原因不明。第三日却提审了,鹦鹉没有回来吃饭,还是原因不明。
见到了梦寐思之的知府,林山石一肚子话却不知怎样说,因为这儿也必须一问一答。
黎知府问:“就是你加入了天地会?”
林山石跪着道:“回大人,是添弟会,不是天地会。”
黎知府道:“到底是什么会?”
林山石道:“添弟会,但不是天地会。”
黎知府怒道:“好了,你当本官听不懂人话吗?案件清楚,人脏俱获。择日处斩。”
林山石一惊,道:“大人,冤枉,你听我解释。”
黎知府翻了白眼,一拍桌子,若无其事地走了。
林山石被押上囚车时,回头一瞥,看见上次去他家的那个眼生的捕头,正坐在府衙帘子后面,跟知府大人谈笑风生。只见他左佩刀,右佩容臭,烨然若神人。而自己,倒像是一只被押送的动物,一头蠢驴,一头被征服的牛,或者一个受伤的狼,偏偏最不像个人。
第六章 百花湖雪
林芷彤正在磨刀,这已经是第七日。刀早已雪亮,刃早可断发。她坐在磨刀石前,觉得很难受:爹爹不在了,家不能回了,小白被烧坏了,至于那只在山茶树下卿卿我我的猴子,提都不想提了。若不是娘,她早就去劫狱了。
七天前的那个晚上,林芷彤曾又一次披上夜行衣,拿着一把菜刀,就往牛头山去过。结果在路中间遇上了娘,她想越过娘,可是娘竟然向她跪了下去,道:“若去劫狱,就不起来。你爹真上了法场,你可以去救他,大不了全家一起走。若爹只是坐几年牢,绝不能再把女儿赔进去。”气得芷彤两脚直跺,然后母女俩在驿道上抱头大哭。
回到破庙,见娘满脸笑容地煮面条。这装出来的笑容,看起来比什么都心酸。芷彤说:“娘你还是哭吧,我觉得你哭出来会好点。”
袁氏抬着头道:“不是哭过了吗?哭过了就算了,人哪能总哭?娘小时候啊,漳州西城山后面的田都是我家的,后来连嫁妆都没有。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看得多了,还不是过来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人哪,没事的时候胆子小点,有事的时候胆子大点。”
木头痴砍来了柴火,二话不说开始做饭。袁氏抢过锅铲道:“木头痴,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去吧。师父不在,练不了什么功夫了。”
木头痴头也不抬,道:“我不走。”
袁氏翻了个白眼道:“你不走——你这么呆滞,在这除了碍事还能做什么?我家现在已破落了,哪还养得了闲人?再说,你是一个大男人,跟两女眷住在这破庙里终归也不方便。”
木头痴呆了呆,缓缓地道了声“保重”,闷闷地走出庙了。
林芷彤道:“娘,你干嘛要这样说话?师兄能吃几个饭?”
袁氏叹气道:“哪是饭的事,他娘身子骨不好,又一个独子,别连累他了。明日,你再同我出去找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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