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门派?为什么来了漳州?徐精叹气道:“这只能等师父来报仇了。你看看他回马车的那个身法,像传说中的‘八步赶蟾’,这天下练成了这种身法的,不过几十人而已。我八舅姥爷曾经说起过,几个江洋大盗就会此法,跳起来极快,身若蟾蜍。”

  芷彤点头道:“是,他的身形确实像只癞蛤蟆。倒是那个公子长得不错,像闾丘丹逸。”

  猴子把筷子一扔,道:“这叫什么话?”

  徐精居然忘了带钱,芷彤翘着嘴付了仅有的五枚铜钱,再三叮嘱徐精,他日一定要还回来。在草鱼巷口,她看见卖棉花糖的老头来了,这一勺白糖下去,好大一堆雪花般的甜丝就戏法般穿在一根棍子上。芷彤小时候最想嫁的就是这卖糖的老人了,现在也照样很想吃,怨恨地看了眼猴子,咽着口水走了回去。

  娘还在唠叨着要给她找婆家的事,林芷彤径直走进闺房里,把门反锁了。到了夜晚,想到自己在油菜花里跟鬼脚猴所做之事,又是向往又是羞愧,不由地想起那晚爹把娘压在身下的情景,又不由地想起马车上的公子哥,过一阵子化作了闾丘丹逸清冷的面容,心里更加快活了。可是闾丘家毕竟是读书人,真像猴子说的,一定会逼自己裹脚,然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又想起在草地里躲开猴子后,猴子说的“这样才会更敬重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想要自己吗,要不到反而更敬重了,这算什么道理?林芷彤起身在闺房里打起了白鹤拳来,突然觉得自己也就是一只网里的白鹤,不管愿不愿意,都在网中间。她抬头看见墙角的鸢尾有一朵斜插到了墙外去了。是啊,春天到了。

  娘开始放风出去愿意嫁女儿了,芷彤长相上等,家境中等,自然有媒婆抢着登上门来。没几日功夫就来了好几批,其中一个媒婆过来,说隔壁芙蓉街丁举人家的儿子丁秀才刚考了功名,长得五官端正,气宇轩昂。袁氏听了之后十分高兴,跟媒婆介绍自己的女儿温柔娴淑、小巧可人、烹饪女红样样精通。还曾跟着自己读过一些书,深谙妇道,从小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芷彤走出门对娘道:“娘,你这是在说我吗?媒婆,本女侠就会打架,那男的会打架吗?”一句话把媒婆惊得合不拢嘴。

  当晚芷彤怎么也睡不着,她在想:闾丘家也不来提亲,丹逸师兄也没有封信,估计是考上了举人,又准备进京了吧?看这个情形,我不一定能嫁闾丘师兄了。等爹爹从闽北回来了,娘说不定就真把我找个没见过的男人随便嫁了。什么丁秀才,马少爷,鬼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假如那个男人长得好看点也就认了,如果又丑又蠢也要认成相公吗?要不要来一招“杀颈手”,一一干掉?那还不如先找猴子嫁了算了……

  半夜三更里,林芷彤突然听到瓦顶有动静,大为兴奋。漳州城里居然还有敢偷到本女侠家里来的笨贼,这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当下也不喊人,也不着鞋,从窗户里飞跃上了瓦顶,定睛一看,居然是鬼脚猴徐精。他正呆呆地望着月亮,手里拿着根棉花糖。林芷彤又是羞涩又是高兴。徐精猛扑过来,踩碎了两片瓦。

  袁氏大声道:“谁啊?”

  芷彤学了几声猫叫,主动牵着徐精,两人一起跳进了闺房里。林芷彤用手指在猴子身上划圈圈,她道:“你怎么知道来看我的,我都被闷坏了。娘还气你帮爹爹拿路引,你以后就这样,晚上来,白天先别来。要不,娘真会拿扫帚打你的。”说完,两人就胡乱扭在一起。

  第二天午饭时分,鬼脚猴居然大白天里就急冲冲地跑进了家门。袁氏正要找扫帚,鬼脚猴急道:“你们俩快收拾点细软,逃跑吧。也不知道师父在外惹了什么祸,从京城十三衙门来了好几个捕快,就要跟八舅一起过来,说是要把你们全家都捉拿归案!”

  袁氏哂道:“死猴子你别吓人。我们一不贪赃,二不枉法的。捕快没事拿我们干吗?”

  徐精急道:“你们就信我吧。好歹我也跟着八舅跑了几次差使了,你当到了衙门里,还有人会跟你讲道理吗?说来也怪了,十三衙门又不是刑部,他们好像捞过界了啊,师父这是得罪天庭了啊!”

  袁氏见他讲得郑重,将信将疑地收起些细软往后山走去。

  林山石拿着刻着少林十大高手铁镶玉牌,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

  半个月前好不容易赶到了太姥山,见到师父甄坞大师的房子好不漂亮,雕栏画壁,飞檐斗角,有原来房屋数倍大,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疑惑。走进后山一看,发现师弟也突然多出了很多,乌压压一大片,足有好几百人,把半个山坡都占满了。林山石心里嘀咕:这哪是教徒弟啊,这简直就是养鸭子。

  甄坞大师喜悦地道:“山石啊,这些都是为师这几年招的弟子。鹤门必须扩大招徒,这是南少林扩大门楣的必要,也是这些乡亲的需要。山石你看看,你练武的时候,才六个师兄弟,现在是六百个。这个速度不仅在南少林各分支是最快的,也估计是江湖最快的了。”

  林山石心里嘀咕,自己教四个徒弟已经力不从心了,教六百个,怎样保证徒弟的水准?林山石问道:“师父,那梅花桩和八仙桌够用吗?那木人桩岂不是每年要打坏上千个?”

  甄坞大师闻言不悦地道:“山石!你想法太落伍了。没有梅花桩有没有梅花桩的教法,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白鹤拳宗最讲灵变,江湖之人不拘小节,古人规矩又岂能拘我?现在武林不盛,所以降些门槛,把功夫传下去是最重要的。”

  林山石感觉很怪异,当年自己学武时,每一招都要千锤百炼,单一个无影腿,就踢坏了不下十个木人桩。现在这般扩招,这般练法,不是毁了鹤门的声誉吗?弟子学不到真东西,那不是骗人钱财吗?他看了看师父的房子,又看看这一堆弟子,林山石似乎懂了些什么,莫非师父老了,居然把这束修看得比功夫还重要?可再看了看师傅两鬓的白发,想说的话又偏偏说不出口。

  甄坞大师拍拍徒弟的肩膀,道:“走,我们师徒多年未见了,到我茶房谈谈。”

  林山石走进房间,将两匹布和三两银子递给师父做贽。师父笑了笑道:“你也不容易,这布是你的孝敬,师父收下。银子拿着给你那小闺女吧,当是师公给她的嫁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到这女娃出阁的喜酒。唉,这刚过七十,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估摸着也近了。”

  林山石赶忙道:“师父武艺高强,内气深厚,活到一百二十岁绝无问题。”

  甄坞大师哂道:“胡说八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练不练武跟打架谁赢相关,跟长不长寿有多少相关?为师在莆田南少林寺见惯了高手,有四十多就走的,有五十多就走的,也有七老八十走的,跟普通人差不多。真正上了百岁才圆寂的,这八十多年少林寺也就出了一个,还是个从没练过功夫专心念经的。其实,人能活七十已属难得,寿多自辱,没啥好难过的。怎么说我也是少林无字辈俗家弟子,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这些基本的道理也算通了。虽不是完全做得到,但对这臭皮囊倒也没多在乎,只有一宗事还放心不下……”

  林山石不知该如何接话,木木地站着,半晌才道:“请师父明示。”

  甄坞大师不答,岔开话题道:“当年你从村子里出来,死活要学少林功夫,那会儿你才多大?为师也还年轻,在少林门内惹了场大麻烦,几乎不容于师门,正心灰意冷间,赌气就收了你。这一晃三十年了吧?也幸好有你,这白鹤拳法也算有了个归宿。”

  山石闻言只是心酸,跪下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当年我家穷,六个弟子单单不收我的束修,有时练功晚了,师父还亲手熬些粥给弟子充饥。这是弟子永远不会忘记的。”

  甄坞大师摆了摆手扶起山石道:“为师年岁已老了,估摸着也快走了,就是放心不下白鹤门。叫你过来是因为你是大师兄,一来让你见见这群师弟,指点一下功夫。师父不在了,自然大师兄就是师父。二是也想谈谈继承门户的事情了。这次选白鹤拳十大高手,也有这个用意。”

  林山石心里一阵激动,虽然隐约觉得这掌门基本上是他的,但真到了这时间,多少还有些紧张。林山石心里酝酿着按照规矩推辞几次,然后受了。师父却把自己的小儿子叫了出来:“甄启铭,来见见师兄。”

  这时跑来一个有些半大不大的小子,皮肤白嫩,一看就没有吃过什么苦。甄启铭兴奋叫道:“大师兄,上次你教我鹤舞九天我学得不差了,过两天你再教教我啊。”

  林山石颔首致意,上次见面还是童子,几年未见,就从一个顽童长成公子哥了。师父叫他过来有何目的?林山石并不是傻子,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

  甄坞挥手叫儿子退下,道:“这次说是比武,其实就是定掌门。我实话实说,最后的掌门也就在你和启铭之间。师父老来得子,他娘又死得早,难免宠溺了一些。等我走后,真不知他该怎样生活,所以为师就想多给他留点家业,也多给他一些师兄弟,甚至给他个名分,只是又怕有些对不住你啊!”甄坞直直地看着林山石,假装要流眼泪。

  林山石顿时清醒了,如一盆凉水浇在自己身上,原来自己兴高采烈,几百里跑来,就想好好比几场武,验证一下功夫。可原来师父是叫自己过来给儿子捧场子的。这娃娃才练了几年功夫,真比武又如何是自己对手?又凭什么做掌门镇住师兄弟?但一看师父的眼睛,口里也只能赶忙说道:“山石明白,一定辅佐师弟振兴本派。”甄坞掀了掀茶盖,欣慰地笑了。

  林山石心里不是滋味,这比武估计也就是演戏。他安慰自己道:这样的事从古至今,哪门哪派不是如此?皇帝不也是这样传的吗?据说宋代时少林有一千多门拳法,如今只剩下一百多门,武林的没落自有它自身的道理。

  擂台开始后,选十大弟子。一共才十六个参赛,里面还有四五个刚学没几年的,本来白鹤门里还有几个师叔伯门下的硬手,结果不是没有邀请,就是分到自己这一组,摆明了是送甄启铭太子登位。林山石心想:早知道就派肥猪康、猴子、木头痴来玩玩了。转念又想,如果自己这个大师兄没有被打败,这太子登基的戏就演不完整了。过了今日,至少南少林白鹤门内都会传颂,新掌门力克大师兄的故事。林山石感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被玷污,最独特的东西被戏耍了。他吞了口水,觉得水也是苦的。

  阳光明晃晃的闪眼,林山石却总觉得是阴天。

  过关斩将后,最后的对手果然是甄启铭。林山石从来就没有这样比过武。诚实地说,这启铭功夫并不算很差,好像师父还教了他几招自己从未学过的套路。但毕竟年轻太多,又娇惯惯了。天下的好东西大都一样,全是汗水换出来的。此人流的汗水又怎么够自己多?林山石有好多次机会都可以一击而胜,都被自己硬生生收回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山石心想应该够了,就终于被启铭一掌击中胸口,自己飞下了擂台。

  甄启铭显然早料到自己一定能打败大师兄,眼神发出一道复杂的光芒,作揖道:“师兄,承让,承认。”他却仍然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演出自己的兴奋。

  林山石憨憨地笑了,承让这词他听得多了,但还是首次觉得如此贴切。他站起道:“师弟果然厉害,虎父无犬子。我们白鹤门必有光大之日。”一群师弟雷鸣地喝彩,纷纷恭贺师父有个好儿子。

  十大高手都颁了奖牌,本来就十六个比试,结果前十也照样不公平。有三个功夫很差的也拿到这铁镶玉牌,一个是禾远镖局的公子,一个是皆大武馆的少馆主,还有一个是师父的外甥。前两个都是交了重金给师父的,就为了弄个南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回去了好继承父业,行走江湖。最后一个就没什么好讲的,据说他那两下子,也准备收徒弟开武馆混口饭吃。

  离开太姥山,甄坞大师亲自煮粥给林山石送行,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山石,你的功夫已经不错了,但又有什么用?要想成为大师,还需牢记,人在江湖漂,两成靠功夫,两成靠名头,剩下六成靠黑白两道的朋友给面子。别人怎么才能给你面子呢?要不你就天生贵族,能分给人富贵前程;要不你就要先给别人面子,不帮人抬轿的人,也就没有轿子坐。按照这个法子,白鹤门才能保全壮大。”

  林山石怔怔望着天际,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庙里听讲的经文:一切有为法,皆为梦幻泡影。

  现在的林山石,只想着快点回家。婆姨说得对,练什么武,做什么梦,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最踏实。他将铁镶玉牌看了看:明明仅是南少林白鹤门的比武,还大半是作假,却偏偏刻上个少林十大高手的印记——这江湖也不知每年要多出多少个沽名钓誉的武林大师。林山石将牌子轻轻地扔在了草丛里,突然天高云淡。他开始怀念家里那头牛,还有那个小女儿了。

  终于回了漳州,去与回距离一样,但人总觉得回家的路比离去时近一些。林山石把剩下的钱,悄悄地给袁氏买了条裙子,帮女儿买了根玉簪。怀着喜悦,走入房门,却发现鬼脚猴的八舅赵捕头已经满脸笑容地候在门里了。林山石拱了拱手,正要打招呼,一张大网就从自家院子顶上从空而降,十来个捕快将自己围在了网里。赵捕头厉声道:“林师父,得罪了。”

  林山石急道:“赵捕头,您这是做甚?”

  赵捕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是上面要抓你,跟我走一趟吧。”

  一彪形大汉吼道:“人犯林山石,你一个本分人,耕耕田多好,练武练出一个好身板也就够了,干嘛要随着乱臣贼子造反了?最看不惯为了自己威风,不顾念自己妻儿老小的,没办法了,跟我们走吧!”

  林山石感觉莫名其妙,道:“误会了吧,捕头,我怎么会是乱臣贼子,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喝酒呢?”

  赵捕头急道:“我又什么时候跟你这贼子一起喝酒了?别在这攀交情。可怜啊,犯了这罪,你婆姨闺女也跟着遭罪!”

  彪形大汉道:“你还要假装?你加盟了什么帮会你会不知道?人赃俱获,按律满门抄斩。”

  林山石急道:“满门抄斩!希娣她们去哪儿了?”

  赵捕头摇摇头道:“暂时跑了,但两个女人,又跑得到哪去。等抓了后,更惨!唉,要说你家那闺女还真讨喜,进了牢房就不是人啰,尤其是女娃。”

  林山石还要说话,被塞上了抹布,一群人押着往前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想法都有,又好像什么想法都没有。

  第四章 天地荒诞

  林芷彤和鬼脚猴徐精趁着午夜摸回了城里,街上几个打更的、巡逻的老汉,自然觅不到两人回家的身影。林芷彤从自家后院翻墙进家,见房子被贴上封条,两头看着长大的牛也被拉走了,不禁悲从中来。跳上楼房,走进自己的闺房,看到枕头“小白”,居然被扔在隔壁灶台下面,不仅被烧去了一个角,还落满了黑灰。一时孩子天性,“哇”地就哭起来了。她这一辈子,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恨人,但现在却平生一股子恨意,红着眼睛跑进房子里拿出把匕首,弄了块打火石,就准备把府衙给点了。

  徐精慌忙拦住,道:“芷彤,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衙门的人抄家,干成这样已经是很留情的了,这八成还有八舅的面子。你再想想,你跟你娘都被通缉,府衙里住着衙门的高手,你能肯定打赢?就算赢得了一个、两个,几十个弓箭手围下来你怎么脱身?你这般任性,不是让牢里的师父,牢外的师娘都不安心吗?”

  林芷彤道:“他们凭什么抓我爹,凭什么抄我的家?”

  徐精道:“我看了城头告示,说是师父不知怎么进了天地会。这个会近几个月闹得很凶,据说有反清复明的嫌疑。壮大队伍的速度,甚至有超过白莲教之势。但师父一个本分武夫,这里面一定有些误会。等明晚,我找我八舅问问,再从长计议。你放心,有八舅照料着,师父在牢里不会吃苦。”

  林芷彤拉着徐精的手道:“要不我们去劫狱吧,劫狱之后索性就投了天地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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