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脚猴推了推木头痴,木头痴马上跪下道:“师母,我家里没有钱。先欠着,等我练成了白鹤拳,就去闽远镖局走镖。到那时,全部还过来孝敬师父师母。”
林山石看了看老婆,一脚踢在木头的背上,当然没有用什么力气,大声叫道:“师父的白鹤拳,那都是大风刮来的吧?”一边说,一边捶着徒弟。
袁氏道:“行了。别演戏了,木头痴。你不用交银子了,我只是看不惯你这么穷还跑来练这不关营生的东西。你娘的病好了些了吧。我厨房还有点龙眼干,等会拿去给你娘,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肺痨了。你以后少来练点拳,多去卖点苦力。也让你娘能好好治病是不?对了,你来练武图什么呢?”
木头痴道:“我……我……我就是喜欢。”
袁氏道:“真跟你师父一样一个武疯子!丹逸练功我不反对,穷文富武,是至古以来的规矩,你花这么多时间练这没用的东西就有些丧志了。对了,丹逸那孩子呢?”说道闾丘丹逸时,袁氏语气也柔和了很多:“要是我家那个疯丫头能有丹逸一半沉稳,我也就放心了。一个女孩子……”袁氏看了看一院子的武夫,觉得在他们面前说自己的女儿不怎么好,也就叹了口气停住了。
肥猪康道:“哦,四师弟去广州府考举人了。只怕还得两个月才回漳州。”
袁氏点点头,拿着衣服往河边走去。师母一走,空气顿时轻盈起来。四师徒马上跃上了梅花桩一遍一遍喂起招来。突然房屋楼上窗户被整扇卸开,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大剌剌地横坐在窗沿上,吃起青枣,咯咯地笑着。肥猪康往上面望了一眼,这姑娘梳着灵蛇髻,一张瓜子脸,两汪杏儿眼,谈不上多明艳却说不出的玲珑。她一袭碧玉罗裙,不着罗袜,白嫩嫩的两只脚在空中飘荡。肥猪康知道这是师父的闺女,自己的小师妹,师父唤她做希娣,宠得无法无天。好在她年纪还不算大,否则一个姑娘家家,就这样裸着双脚,还不羞死?话说回来,师妹其实也不算小了,十四还是十五了吧,这样好像也不太对吧。肥猪康不敢多看,回头继续打起拳来。鬼脚猴徐精则偷偷地望着小师妹的裸足,发了一阵子呆。
希娣娇盈盈地叫道:“闷死我了。爹爹!娘走了吧?哼,想锁住我。门上加三把锁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不会跳窗吗?我这‘白鹤绕竹’练得可好了。”说完轻飘飘地就从二楼飞了下来。
四师徒都不去理她,显然已经见怪不怪。林山石假装生气道:“希娣,胡闹。等你娘回来了,看见窗户被你卸了,还不卸你胳膊。”
女孩子笑道:“爹爹,等我娘回来了,我马上跳回去,把窗户修好就行了呗。我钉子锤子都准备好了,你当我像大师兄那么笨吗?跳个八仙桌都跳碎了,哈哈。”
肥猪康脸上讪讪的。论轻功,这个轻巧的小师妹还真比他强不少。林希娣见他脸红了,非常高兴地冲过去,一把拉开他的衣服,抓住他胸前的两块肥肉,揉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边揉边道:“白面粉,搓面团,蒸个馒头过灾荒。”
这个儿戏从师妹七岁玩到现在,以前也都不以为意。但现在突然觉得,师妹好像大了不少,肥猪康有些不好意思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略侧过一点身子,把衣服整了整。希娣怔了怔,人的长大也就一瞬之间,她也依稀觉得这样是不太好,脸也微微红了一下。旋即装哭道:“爹爹,肥猪康不让我搓面团。”鬼脚猴哈哈大笑,只觉得这小师妹好玩极了。
林山石抓了抓头发,柔声道:“胡闹,这么大的人了。真当自己永远是娃娃不成?永远有爹爹疼着不成?再过一两年都要嫁人了,你表姐也就大你几个月,都有身孕了。”希娣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林山石摇了摇头,抱紧女儿,道:“也罢,也罢。你上梅花桩来,爹爹再教你几招,免得嫁出去受欺负。”
希娣马上破涕为笑,一个白鹤翻身飞上了梅花桩。林山石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女儿受欺负什么的绝无可能,她不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了。但因为一直遗憾没有个儿子可以传下白鹤拳,也就每次都把她当成儿子教拳了。父亲认真地喂起手来。女儿悟性很高,也熟练地拆起招来,有时功力不够接不住爹爹时,居然就用一些稀奇古怪自创的招式弥补过来。林山石最见不得别人乱改少林拳法,若是徒弟们这样打出来,差一分一毫也免不了一顿臭骂。但是女儿打来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成享受了。有时候还觉得女儿挺聪明,手势改动一些便有另一番滋味,当然心里还是道:改拳终不是练武的正道。
一炷香后,父女跳下梅花桩,鬼脚猴赶忙给师父冲满茶,转身对着希娣呵呵笑道:“妹子,你中秋时就吵着给自己取名字,取好了没有。”
林山石道:“胡闹。女孩子取什么名字,反正嫁人了就叫某家林氏不就行了?”
希娣道:“才不要了。什么希娣,希了这么久,也没希到一个弟弟。爹爹你就把我当儿子养算了,我不嫁人了。我可说了,在我成年之前,娘要是生不出小弟弟来给我玩,我就要找今同客栈阮先生要个名字去了。”
林山石急道:“谁说希不到弟弟。你别乱说,更别乱改,把这八字给改了——等你真及笄了的时候,你去叫阮先生赐个名吧——女孩子取什么名,让人笑话!”
希娣不去理爹爹,转身一招猴子偷桃,想抓住鬼脚猴的下面,鬼脚猴早有防备,轻松闪过,嬉笑道:“你又来这招?猴子的桃你也要抢吗?没天理了啊。”林山石一见女儿胡闹,强忍着笑,抓住了女儿的手,怎么也不松开了。
外边响起铃铛声,只听小巷里袁氏埋怨道:“谁在地上放了一排铃铛,差点摔跤了——希娣。”希娣闻声一翻手腕,一招“童子拜佛”甩开爹爹的手,轻轻一跃攀住窗户口,爬上了闺房。
林山石蹙着眉头叫了一声好,暗道:“这童子拜佛的用法没有教过给这丫头啊,她怎么就用它来反擒拿呢?不愧是我林家的血脉,甚是聪明。只是老天无眼,没有让她带个把儿。”
袁氏进门把盆子一放,冷着脸对肥猪康道:“你们都走吧。希娣呢?她去哪里了?”几个弟子一听,就知道小师妹又不知在外闯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祸,麻利地跑出门外。
袁氏冷着脸,道:“希娣你给我下来。”
希娣娇声道:“娘,我被锁住了,下不来。”
袁氏蹬蹬冲上楼,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希娣道:“没有啊,我好乖的,一直在家做女红。你看这孔雀开屏,就是女儿绣的。”袁氏一看,这哪是孔雀开屏,分明就是野鸡交尾。
袁氏哇哇大哭,拿着鸡毛掸子在空中虚晃,道:“娘的一辈子心血啊。你说,你还让不让娘顺心!”
林山石护住希娣道:“没什么大事就算了,希娣不擅长绣这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值得三天两头的骂人了。赶明天找个武林中人嫁了呗。没那么多讲究。”
袁氏一拳打在林山石的胳膊上:“呸,嫁给武夫有什么出息,你还想害两代人啊。你知道你把她教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你女儿干了什么?羞先人啊。”
林山石一听严重了,道:“她干什么了?”
希娣很无辜地托着腮帮,眼珠子轻轻一撇,道:“没有啊,爹爹,娘乱骂人。”
袁氏喘着气道:“你的裹脚布呢?啊?你的裹脚布去哪了?”
林山石一听明白了,帮腔道:“嗯,闺女,不是爹不疼你,不裹脚是不行的。这祖宗的规矩怎么都要守着。爹爹知道你怕痛,但再不裹,可就真没救了。以后一双大脚,哪个像样的人家还敢娶你。”
林希娣道:“我偏不,裹了脚好多功夫都不能练了。我这轻功就毁了。那鹤门的拳法不就失传了吗?”
袁氏指着林希娣道:“你也老是练拳、练拳,那是女孩子练的吗?你说,你把裹脚布扔去哪里了?”袁氏气得咳嗽了起来,半晌后望着林山石道:“她把……把自己的裹脚布全部挂在江东桥上了。”
林山石不拘小节之辈,也闻言一震。这漳州府大半宋末移民,多为中原冠冕之后,最是讲究礼法森严。一个女孩子家,把自己三寸金莲上的裹脚布挂在漳州府最繁华的古桥上?这也太惊世骇俗了。这传出去还要不要脸?
林山石变了脸色道:“有这事吗,希娣?”
林希娣道:“冬天太冷了。那大桥栏杆上石刻的小老虎也该冷了,我是给它披上些衣服。”
林山石猛地扬起了巴掌,希娣毫不畏惧,侧仰着头斜瞪着他,还翘起了嘴巴。林山石只好把手轻轻放下,对着袁氏焦急道:“那你收回来了没有啊?这丢林家的祖宗啊。”
袁氏道:“我哪里有脸啊,江东桥上围了大群的人,都是些无赖痞子,登徒浪子,议论着谁家的女人这么不要脸,还有人拿在鼻子前嗅了嗅。你说,你让我怎么敢去拿?怎么有脸拿?我还是死了吧,就一个女儿还教成这般模样。”
林希娣道:“什么叫登徒浪子?他们凭什么说我不要脸?”
林山石搂过发抖的妻子,气乐了,道:“好了,好了,女儿还没有明白事儿,我晚上去桥上收回来烧掉就是了。希娣也该乖乖听话了,等及笄后,就要许个婆家了。你也不小了,别每天舞刀弄剑的。”说完了之后,心里有些懊悔,也怪自己,一直把她当男孩看,传她这么多功夫,心都野了。
残月如灯,染得墙角腊梅似雪。
两人回到房间,袁氏刚吹了灯,林山石就把她压在身下,一番“卧虎功”后,袁氏道:“为什么总是怀不上孩子?要不你找个妾吧。”
林山石正迷迷糊糊,道:“好啊。”
袁氏闻言大嗔,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丈夫的腋下的小肉,只是轻轻一拧,就让林山石嗷嗷小叫。这一招揪小肉,虽然无门无派,是妇人寻常手段。但任你有千般功夫,万般手段,少林也好,武当也罢,通通无用武之地。袁氏道:“你想得美,想娶小妾,你买得起那么多醋吗?”
林山石道:“我哪敢啊。要不是想把这白鹤拳传下去,有没有儿子其实也没多大事。这天下姓林的多了,就我那村子里,六个叔伯也都有后人。只是这鹤宗本就是少林很小的拳种,传到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人练全了。师父已老,传不下去罪孽就大了。”
“你就不想有个后——假话吧。”袁氏说完之后就偎在男人怀里,柔声道:“我的爷,你还是别找小妾了。这才过了多长的好日子啊。再说哪个女人像我对你这样实在啊,你那么穷的时候,我都跟着你。你老了还是要我照顾你的。你就吃得惯我做的五花肉滑——对了,咱爹叫你去做古一粮仓的总教头,你想得咋样了?”
林山石愣了愣道:“算了吧。少林高手给权贵看门护院,这事做不得。况且又是朝廷的粮仓,做个这样的差事,官不算官,吏不算吏的,还得迎来送去,给旗人点头哈腰,我大好男儿也做不来。”
袁氏嗔道:“你金贵。这可是十九两银子的俸禄啊,春秋两季按时发给。都跟县里的黄主簿差不多了。我爹可也是托了关系的。听说八卦拳周驼子、太极门陈爷都准备找关系领这差事。你真的不去?你不是还想再置五亩田地,接你师父过来养几天老?这多干几年,就不差银子了。”
林山石有些心动,就道:“十九两,真这么多?”
袁氏道:“那还有假?古一粮仓是朝廷在闽浙最大的粮仓了,驻守江南的绿营和镶蓝旗都靠这吃饭。那是朝廷直接派人管的,还能假了去了?”
林山石沉默了会,道:“师父说过,少林弟子不去看家护院。”
袁氏叹道:“随你吧。女人反正是嫁给猴子满山跑——怎么就怀不上了,要不你再加把劲?”
林山石叹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赶明儿去观音庙再拜拜。等有个儿子,我就不再整天教闺女练武了——这算什么事啊。”说完后,就懒懒地招招手,让妇人趴在了自己身上。
希娣在房里正觉无聊,就想找爹爹撒个娇,让爹爹跟娘求情不要裹脚,这真要裹上脚了,功夫废了不说,连下个闺楼都不行。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又还偏偏有动静,一时好奇加上自己胡闹惯了,就轻轻在窗前弄出一个窟窿,半眯着眼睛,想看看爹娘背着自己都在干些什么。遂望见爹压在娘的身上,觉得大为惊讶而且佩服,心想爹爹功夫已经够高了,居然半夜三更还在练卧虎功。可是看久了又觉得不对,娘又不会功夫,爹干嘛不跟我练偏要跟娘练?而且卧虎功是打熬腰部力气的基本功,也没听说过两个人叠起来摇啊摇的啊?娘还发出这么奇怪的叫声,难道白鹤拳还有内功心法?等到娘趴到爹爹身上时,希娣突然感觉自己被雷电击中了,朦朦胧胧地明白了好多,身子一阵战栗。希娣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手和脚突然就软了,心像掉进了冰窟里,身子却一阵滚烫。她认定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整晚都睡不着,闺房里的味道一夜间变得陌生起来。她把被子紧紧地夹在腿间,突然想到,如果闾丘丹逸也这样叠在自己身上,那该多么古怪啊……希娣横竖睡不着,在“小白”枕头上,烙烙饼一样翻滚了一阵子。起身找凉水时,终于想到爹爹说的那句话来——“等有个儿子,我就不再整天教闺女练武了。”顿时一身冷汗,心里没着没落,觉得自己整个儿就要没有了。
翌日,清晨,阴冷,风烟荡,雾霭沉沉。林山石接到师门的飞鸽传书,南少林鹤宗将于太姥山决出门内十大高手。参加比武者交三两银子食宿费。
袁氏推开窗道:“小时候听长工说过,麦怕清明连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这么大的霜,只怕明年会有灾啊。”
第二章 天生异象
今同客栈的阮先生正在准备今日的功课,他要讲一出岳王爷大胜金军的书。此时满清早已定鼎中原,但闽浙一代百姓士子仍旧喜欢听些岳飞的故事。其心中所思多半跟林山石拜林冲一般——我的祖上也曾厉害过。
阮先生是漳州府人人敬佩的书生。他满腹谋略,至少在黎民百姓眼里,这是个学究天人、无所不知的高士。难得的是他没什么架子,那就更受欢迎了。每天来客栈听他说书的、算命的、甚至写状纸的都不计其数。按理说,像他这样顺治年间的老秀才,虽然一直未能中举,也好歹有个功名,写的文章也算远近咸知,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在客栈里当个下九流的说书客。有敬仰先生的人便称:以阮先生的才气,随便去哪个府上讨个师爷做没有问题。可是一来师爷这个行当,基本被绍兴府的人把持着,而先生祖籍长沙,要进这个圈,难免要烧香拜码头,君子不屑也;二来阮先生逍遥惯了,也不太看得起这些“猾吏”,别说做个师爷,就是给个县令、主簿当,他愿不愿意还是一回事;也有人说,阮先生是假道学,他来漳州是看上了东八街倚翠楼的一个妓女,他填的词多如柳永满纸青楼妓馆……也有些大户人家请他去私塾做个西席,他觉得教书太闷,身在曹营心在汉,往往赚点银子就跑了。总之阮先生一边开客栈,一边说书,是大隐隐于市。对于这些讲法,阮先生往往不置可否,统统付以一笑。人活着连自己都认不清自己,别人的评论又能当得真吗?
漳州府来找阮先生的多了,鸿学博儒、往来白丁、三教九流、江湖豪客,所求也都五花八门。可是一个女娃子来找他改名字,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阮先生笑道:“这位小姑娘,名字,名字,名和字不是一回事。名都是父母取的,先生也一般只是取字。且只有男子读书读了一段时间后,才有让先生取个字。你一个女孩子,有名就已经很难得了,没听说还要改名的。”
女孩子道:“阮先生,我知道你读书多,你一定要改了希娣这个名字,还请先生成全。”
阮先生哈哈笑道:“这真是奇闻,父母之名,莫名改掉,这又是为何?”
林希娣学着说书的语气道:“吾是名将林冲之后,南少林的第九代女侠林氏希娣。立志要学好功夫行侠仗义,如果不把希娣这个名字改了,就可能希出来一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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