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水至清则无鱼,糊里糊涂案件多了去了,公门中人谁在乎多那么一件两件?从古到今的地方官,谁不想做个无事的平安官:摆得平就是有水平,不出事就是有本事。“了却君王天下事”从来都属于场面话或者科考不久的愣头青。只要这林山石回家隐姓埋名,让他好好过日子,不出来唧唧歪歪,倒还能显出朝廷的胸怀。至于十三衙门那儿,走的时候程仪丰厚一些便就罢了!
黎知府面无表情道:“黄主簿,此事你内行。总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要为君分忧,不要为君添堵。你全权去做吧。”
黄主簿口称:“多谢大人提携。”正在喜悦,看见李同知对自己冷笑,心里恨不得打自己几十个耳光:我惹这事干嘛,知府都快致仕了,同知还年轻着了,自己还是稚嫩。
李同知又讲了讲九龙江修桥的事,黎知府知道修桥商人是李同知的表弟,而自己在城里换兰花时,李同知是率先拥护的,当下自然同意。众官正要散场,刘四道:“肖大人求见。”
黎知府皱了皱眉头,站起道:“快请。”京官来到,其他官员也自然不走了。
十三衙门的肖大人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堂,只是微微一揖,就坐在了椅子上。其实算品级,肖大人只是从六品,小知府两级。但京官毕竟不同地方,肖大人居然敢大半个屁股都坐在椅子上,同知都只敢坐一小半。
黎知府修炼成精,满脸笑道:“难得京畿重臣来小地指点,可惜此处不比京都,什么都没有,苦了钦差了。不过福建的茶叶还算可以,来试试这大红袍吧。”
肖大人扬了扬手阴阳怪气道:“不必了,卑贱之人,岂敢有劳知府赐茶?下官是来告辞的。没想到十三衙门的特使,竟在这小小漳州府杀不了一个天地会的草莽。还是早日回京,挨钱公公的责罚吧,也好过在此丢人现眼。”
黎知府心中不愉,脸上陪笑道:“此是何言?漳州南蛮卑鄙之地,有十三衙门的钦差指点一二,是黎民之幸,哪能这么快放特使回京?不瞒大人说,我们正在商议如何处置林山石,一定给肖大人,给钱公公一个好交代。”
肖大人翻了个白眼,道:“那样甚好,十三衙门的案子按例不能明做。我听说林家那母女通缉被撤了,是靖南王管家求了情。看来靖南王还是面子大啊,毕竟天高皇帝远,我们这些皇帝的奴才还能有什么面子。”
黎知府闻此言,顿时一身冷汗。这位肖大人也忒不知轻重了,明知天子与藩王芥蒂颇深。此话一出,不是逼着自己表态吗?虽然官场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谁把靖南王长史官请托之事传到他得耳朵里了?黎知府悄悄看了眼同知大人,见李大人正嘴角堆笑。黎知府掐指一算,想起这两人曾是顺治年间的同年,看来自己还是太疏忽了。
肖大人打了个哈欠,居然整个屁股坐在了凳上。
外臣勾结武将历来忌讳,何况是藩王。黎知府迅速明白了其中利害,又知身边有人下套,一身冷汗道:“肖大人放心,此人一定除去。还望报禀钱公公,吾乃顺治爷门生,岂能不为朝廷分忧?肖大人稍安勿躁,且去内院赏花,我们州臣把此事确定了。晚上,我再抽身陪大人商讨公事。”
肖大人见一大堂的府官,自己待在这也确实不符官场成例,亦知人去内院必不会空手而归,也就浅浅施了一礼,由丫鬟带着,往观荷园走去。
周通判道:“大人,要不要明日再审,重新判个斩首,然后午时就砍了?”
李同知面无表情,拿出西洋镜,仔细地鉴赏起祥瑞图来。
黎大人问:“可曾抄家时发现了什么谋逆之物?”
周通判道:“没有,连练武的棍子都用布衾包住了。”
黎大人问:“可有刀枪?”
周通判道:“都已收缴,清单也已入库。只有菜刀两把,还有一把锈了。”
黎大人道:“有没有写过诗文什么的?”
周通判道:“厕所墙上有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料不是这个武夫所作。”
黄主簿道:“下官也查过了,反诗什么的确实没有,当然若朝廷需要,今晚就能有。对了,抄家时找到过几张春宫图,要不要呈给大人?”
黎知府怒道:“我等孔子门生,切记万恶淫为首,儒家君子岂能如这贩夫走卒般低劣淫邪?”
黄主簿诺诺称是。
李大人仍然只顾盯着祥瑞图,咂舌道:“这笔锋,只怕有五代的黄荃画风,细细揣摩,细腻精致。几百年后还会记起这盛世祥瑞,还有知府大人的仁政文德。”
黎知府抬头眨了几下眼睛,突然计上心头,微笑道:“同知大人,你刑部出身?可知监狱之中很多人受不了逼迫自行了断了的。这古往今来,有人畏罪自杀,有人进监狱后水土不服,遂隐疾突发,暴毙突亡,这都是常情。”
李大人一震,此计实在妙,人死如灯灭。病死于牢房里,就不是冤案冤杀了,知府不用担什么责任,病死的也谈不上多大的民愤。人死了,对十三衙门也就交代了。这老狐狸,还真不是一般的角色,居然用最简单方式斩了这团乱麻。
周通判高兴地伸出手指,道:“卑职知道二十五种死法,连盖被子、躲猫猫、喝凉水卑职都可以让人咽气。至于事后验伤,那些仵作,都是卑职的兄弟。”
知府怒道:“住嘴,本官说什么了吗?本官只是举一些事实,你就想到害人?须知存心有天知。”说完看了看天空。
周通判面上惶恐,道:“卑职知道了,卑职一定恪尽职守。”心里却明镜一般:这上级是负责说漂亮话的,这脏活自然由下面人做。
黎知府喝了口茶:“周通判,你去狱内检查一下犯人身体,要搞好监室防疫,犯人也是人——李同知,这段时间诏安县不少书院坍塌,这庠序之教,是圣人功业,利在千秋,最是马虎不得。本官甚是挂心。这些日子你就不用待在漳州了,麻烦你去诏安县坐镇,一定要把教学办好,为大清栽培出更多更能干的人才。”
同知正在发愣,黎知府喝了口茶,接着道:“诏安山高路险,有强人出没,本官派李四、江刀陪你同去,好保护大人的周全。”
李同知想要说点什么,黎知府已经端起茶杯。主簿等纷纷告辞。黎大人不理会诸位,迈着官步往后院踱去。一边得意,一边心想,这黄主簿找到的春宫图是什么样子?这肖大人又该打点多少银子?这数字还真需小心,他可是钱公公的干儿子。肯割掉亲儿子进宫当太监的,和肯给太监当假儿子的那都是狠角色。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这样的角。
东八街倚翠楼后面有个清净的庵。白日里没有香火,晚上却别有乾坤。庵里主持柳如烟,原是扬州兰香班的头牌名妓,被一修园林的豪商送给黎知府享乐。黎知府素来谨慎之辈,便修了这座尼姑庵,让柳如烟剪了秀发,又招了数名漳州无钱有色的姐妹在这庵里当居士,其实是暗地里伺候一些官场要员。因其隐秘,在官场大受欢迎,称之为红庵。
黎知府同肖大人来到红庵内,一人搂着一个姑娘,相互道着自己为官的清苦。黎知府道:“乡下地方不比京城,也比不了苏杭锦绣,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姑娘。那伊莲已经是漳州绝色,不知伺候大人伺候得可还好吗?今日怎么没见她来见恩公啊?”
肖大人乐道:“常言道京官不如外放,也就来到地方能逍遥两天。我们这品级放在京城算个屁啊,不如大人在此,每日有美人好茶,羡煞人了。伊莲倒是乖巧,我已收为干女儿,刚才同我说要弹琵琶,回乐坊取琴了。”
黎知府诡异一笑,心道:干女儿,那不是老太监的干孙女了?
黎知府搂着肖大人道:“肖兄不用客气。这好茶叶,我为肖兄准备了几车。有两盒极品的专门留给肖兄和钱公公。等我致仕后,欢迎肖兄随时来扬州,那扬州就不是漳州这般小气的光景了。呵呵,至于那个天地会贼子,既然十三衙门要杀,明日就杀掉。上次法场放了,只是有些酸秀才上诉省里,就按律走个程序。我岂能那么糊涂?为了一介武夫挡了兄弟们的兴头?”黎知府心里知道,反正这林山石活不过今晚了,周通判那是狱中勾命的行家。
肖大人非常得意,方才在知府家内院,已经受了好几件玉件。那两盒极品的茶叶子,只怕多半是金叶子了。这知府很会当官,难怪以举人之身,做了几十年的实缺。自己的里子面子都有了,觉得自己这段日子也有些孟浪,忙起身叫了声黎兄。
话音未落,伊莲抱着琵琶半遮着面走了进来,裙子下露出两条藕一般的玉足。伊莲娇嗔道:“给黎大人、干爹请安。看您给奴家做的这裙,可惜了这锦官城的绫罗,改得这么短,羞也羞死人了,如何穿得出去?”那声音嗲得让人骨头都快酥掉了。
肖大人很镇定地道:“这裙子还要再短点,跳起胡人的舞来,那翘臀绕着圈儿扭着,才更有味道。”
伊莲娇咛道:“干爹,裙子不能再短了,再短就过膝了。”
黎知府笑道:“别说过膝盖了,就是过臀也得改。干爹要的就是这种风雅。”
正说着,刘四突然闯进庵里,黎知府皱着眉头道:“放肆!你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有多大的事,值得你火急火燎的,成何体统!”
刘四抹了抹汗,向肖大人施了一礼,也不顾知府的辱骂,附在知府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那声音微若蚊虫,又把一封书信放在他手中。黎知府闻言已脸色青白,看了信后跌坐在椅子上,颤抖着道:“备马,快备马,快备好马。去牛头山。”也不理会目瞪口呆的肖大人,径直地走了。
第一十章 权势熏天
耿聚忠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等到了福州,我们成了婚,就来此踏春,这山野之地,还是不失青山绿水的。”
林芷彤在马车内道:“耿聚忠,我没答应嫁给你啊。”
耿聚忠道:“这就难办了,红口白牙的,如今连我哥都知道了,估计这靖南王府堆满了贺礼。这不消一个月,京城也要知道了。你说不嫁就不嫁?这可是我们在百花湖里说好了的。”
林芷彤睁大眼睛,道:“那我耍赖好不好?”
耿精忠道:“君子岂能言而无信。”
“我又不是君子。”
耿聚忠手指敲着马车椅子,道:“那女侠可以说话不算话吗?”
林芷彤埋着头,半晌道:“如果我不嫁给你,你救不救我爹?”
“救。外甥打灯笼——照救(舅)。”
“为什么?”
耿聚忠捧着芷彤的脸,道:“我要的不是红颜,是一个知己。”
林芷彤望着公子有些忧伤的眸子,就好似沉在了一个湖里,道:“好,嫁了。”话刚出口,又觉得说得实在太急了,这话像是滑出来的,当即也不好反悔。
耿聚忠哈哈大笑,大喝了一口白酒,自然就搂过了林芷彤。林芷彤也喝了一口,林芷彤一贯以江湖儿女自居,本不在意被哥们搂着,可是看他这么大张旗鼓要娶她,现倒是不好意思了,于是扭开身子问道:“你好像很有银子啊?能给我养两头牛吗?”
“这个有些难办,府上没地方养牛的。”
林芷彤心道,看来他家挺小的,道:“没有关系,我知道京城地贵。”
耿聚忠道:“那倒不是,只不过官员府上养头牛会被人笑话。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在京郊买个最大的牧场好了。”
林芷彤咂舌:“你的官好像很大啊?跟知府谁大?”
耿聚忠一口酒吐在桌上,道:“我是正一品,他是从四品。你说谁大?”
林芷彤点头道:“哦,他大。四比一大——不过你年轻,没有关系。”
耿聚忠无语道:“不错,你算术真好。”
“那当然,我是在松州书院读过书的。”
“哦,你还会读书?”
“才高八斗。”
耿聚忠又是一口酒吐在地上。
林芷彤道:“你官没有知府大,你还是去求求你哥吧。你哥是靖南王,知府会卖他面子的。”
耿聚忠心里大乐,想还真得骗骗她,让这傻瓜欠我个大人情才是。于是他叹气道:“我最不愿欠我哥人情了。这次为了你,就去求求他吧——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查过你爹这事根本不该立案,是十三衙门又在搞这些东西厂的把戏,京城也很多人烦他们。当官的就应该明察秋毫,不能冤枉别人。”
林芷彤道:“你是个好官。”
耿聚忠道:“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官。”
林芷彤嘻嘻一笑。耿聚忠道:“怎么,你不信吗?我做官多年,也主过诉讼,从没有冤过人。别看我平日里荒唐,对公事是不敢开玩笑的。我心里一直拜的是包拯包大人。”
林芷彤道:“不是,不是,我想到了一个笑话,也是关于包拯的。你先别喝酒啊,免得又吐了出来。”
耿聚忠心想这《笑林广记》我都能背了,你一小丫头,能说出什么新笑话来,就不理她接着喝酒。
林芷彤道:“开封府里,展昭激动地对喊冤百姓说‘你们放心,包大人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官!’包拯听到后,怒道,‘展护卫,本官有那么黑吗?’”
耿聚忠又是一口酒吐在了地上,道:“我绝不能让别人娶了你去。你是我的糖,老天看我太苦了,把你赏给了我。”
林芷彤被说得甜滋滋的,居然脸红了,道:“我怎么就成糖了——对了,赖三公们为什么叫我侧福晋啊?”
耿聚忠道:“你还有个姐姐,也就是福晋。她是顺治先皇的养女,康熙皇帝的远房姐姐——和硕柔嘉公主。”
林芷彤道:“啊,你是二手货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有婆姨了?我还要跟别人抢相公?算了,我不要你了。”
耿聚忠低着头,哽咽道:“她是个好人,去年已经走了。”
“难怪你整天伤心难过的,她很爱你吧?”
“不知道。她嫁给我时六岁,完婚是十二岁,走时也才二十二岁。生于帝王之家没得选择,也谈不上爱与不爱。我是藩王之子,她也是皇家千金。换句话说,我们都是高贵的人质,只能天天相敬如宾,连行云雨之事,都要互相拜过。我想她并不喜欢这种生活,就连府上的画眉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也不喜欢,但熬住了。她熬不住,就走得这么早了。”
林芷彤道:“姐姐真可怜,这么早就死了,否则我可以过去教她功夫。”
耿聚忠有些难为情地道:“以你的家世,我只能让你暂且先做侧福晋。但你放心,我不会再娶其他的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做侧福晋,大哥那边压力小些;我也怕你受不了拘束,还怕你成为京城名媛的众矢之的,这对柔嘉公主也有个交代。”
“哦,随便。”
耿聚忠欣喜道:“你不介意只做侧福晋?芷彤,我们这样的公子哥娶多少女人,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们背后是个大家族。”
林芷彤道:“没关系啊,反正我也有过其他男人,你不介意就行了。”林芷彤心里浮现出徐精的影子,只觉得青青涩涩,像没熟的芒果。
耿聚忠大笑道:“哈哈,你这样的妙人,也只有我收;我的骸骨,还望你敛。”说完霸道地对着林芷彤亲吻了过去。
林芷彤推开耿聚忠道:“下次亲我别喝酒——你记得救我爹啊,救不救得了不怪你,是我的哥们就要尽力。我最恨不讲义气的男人了。”
林山石从法场放回狱中,自己也莫名其妙。等待最是折磨人,有时觉得这样半死不活小命交在别人的手里,还不如给一刀来得爽快;有时又为自己还活着而窃喜。他自言自语地在牢房里拖着脚链来回乱窜,但十成念头还是有九成是想活的。人只要还想活,就会无比恐惧,从炼丹的秦始皇到普通的贩夫走卒无不如此。偏偏人之贪生怕死,无需原因,还无比强烈。林山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又仿佛有一丝朦胧的亮光飘荡在无尽的昏暗里,那份焦躁,让脸上真如草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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