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伯咬着窝头慈祥地劝道:“后生,人固有一死。人过三十不为夭,看你这样子也快四十了吧。别这样走来走去,弄得大家都心烦。”

  林山石想,四十?莫非这段日子自己苍老得如此快速?对着水缸望去,果然鬓角有了些华发。他哽咽着道:“老伯,我不是有意如此,是实在冤得厉害。”

  老伯笑道:“能进死刑仓的多少都是角。既然是角,就都是逆天而行的。被抓了就不用喊冤了,你看看戏台上帝王将相有多少能得善终,能喊冤吗?老夫是学史之人,就那贵为天子的皇帝,古往今来,也有近半死于非命。”

  林山石道:“可我一介武夫,确实没干什么啊,也不是帝王将相。进入那个会,压根不知那会是干什么的,见那几个兄弟豪爽,名字吉利就进去了。我只是想生个男孩。”

  “百姓更为蝼蚁,死了连史都进不了。糊涂死的就更多了,长平被坑四十万壮士,嘉定三屠不知多少妇孺,加上兵、旱、涝、匪,你觉得他们得罪了谁?你的事我在这仓里听说过了,这不算怎么冤的。”

  “还不冤?”

  “你不安分。安分的人怎么会去学武功?安分的人怎么会去走江湖?你不知道武禁和宵禁吗?不安分的人就应该关起来,否则没有奴才了,没有奴才怎么会有大人?没有奴才了,怎么会有万岁爷的万里江山?没有奴才了,怎么会有大清朝?”

  林山石如梦方醒,内心升起一阵愧疚感,看来确实是自己不对,不够安分。可这是什么罪?于是谦卑道:“老伯是读书人,您接着说道说道,免得我到阎王处也是个糊涂鬼。”

  老伯道:“后生,这几千年的古国,细看起来哪年哪地都是四处白骨。只要不安分就有罪了,所以不要觉得冤。只要不安分,哪怕是孟子的原书也可以删掉一半,一个草民多跟几个人聚个会那就是有罪的。权贵可以荒淫无度,百姓看个春宫就可以被抓,这在帝王眼里,就是罪。”

  林山石一愣道:“孟子不是圣人吗?我见每个乡都有他的庙,他的书还能被删掉?”

  “你不懂,在史家看来,拳头大的那位才是真圣人。其他的,需要你时你是大儒,不需要时你就是罪犯——这跟监狱是一样的。《孟子》里那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在前朝就全部删掉了,本朝倒是没删,但科举从未考过等同删除了。至于《左传》里的‘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前朝没删,本朝倒是删得干干净净。呵呵。”

  林山石听不明白,但仍觉得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一直都觉得《孟子》、《左传》啥的,那都是圣人圣物,说的话是天条。他们的话也被删?那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天理。自己最喜欢的《水浒传》不会也是假的吧?但这个问题自己是不敢问的,一不小心把祖宗也问没了,如何是好?林山石也有些觉得老伯这样较真十分讨嫌。

  山石见老伯博学,还是嗫嚅着说出自己一直想问的话来:“老伯,我愚钝,一直想知道这宵禁是什么道理,禁武又是为何?晚上睡不着,找朋友喝喝酒不是挺好?人人健壮点,不是干活也快点吗?遇到坏人,也可以多一些反抗。”

  老伯哈哈大笑,竖着手指道:“就凭这句话,你就该杀。”

  林山石愣了愣。

  老伯问:“假如你所说的坏人,就是下禁令的人呢?你还觉得奇怪吗?”林山石感觉到一种灵魂的颤抖。

  老伯自言自语道:“你自由,他就无法施虐。他无法施虐,就没有高高在上的快感,上去前受的罪就无法补偿——这是一张太极图,阴阳循环,不知何时能尽。这到底是谁的罪,又或者是所有人的共业?”

  林山石听不明白,也不敢说话,心里升起一种曼妙的感觉,就像山谷里的白鹤突然看见雨后的一片蓝天。他沉思半天后问道:“你的话很奇怪。老伯,你缘何来此?”

  老伯从头发上抓下一只虱子,咬在嘴里吃掉,用含着血的嘴巴道:“写书,写私家野史。我最不冤了,写的时候就知道可能被杀掉。”

  林山石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书呆子吧,这个呆子还不知道在外边要挨多少揶揄。也好,他一个书呆子,我一个武痴,正好同命相怜度过最后的日子。林山石又搭话道:“知道危险,那为何还是要写?”

  老伯道:“不安分呗!不甘心到死了都没有真正活过。我这一辈子写点野史,藏于名山大川,或许后辈会有人读出点味道,觉得这年头还有个说自己话的人?或者有那么三五个,能生出一些不愿被奴役的勇气来,那我就算永生了。”

  旁边有一人笑道:“还不被奴役?我看读书人都活得挺好啊,为何就你就进了牢房,挨这奴役——你不会读书吧?”旁边也有几个嗤笑起来。

  老伯也大笑道:“下士闻之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夫要被圈养,稍用些力,也赴了博学鸿儒科,吃的骨头也不会比他们差。但狼和犬终究不是一回事。那些人不是文人,只是婊子,而我还有四五分算文人。”

  正说着,监牢门缓缓打开,狱卒对着老者一指,道:“谢夕波,走了。”全仓都知道他该上路了,在这儿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大家都司空见惯,也没人来得及伤感。那老伯走到浅浅的水缸前,微笑着整了整发冠。这个动作震住了全仓,这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走,从没有这时还整整帽子的。

  老伯转身对林山石等笑笑,又转过来对狱卒鞠了一躬。这一躬居然毫无谄媚,他道:“小哥,辛苦了,走吧。”狱卒呆了呆,不知道该不该扶他,默默地让开一条路。

  林山石看得快哭了,心想,千万别像自己一样腿软。那老伯临到门前,也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但真的自己站了起来,昂着头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不被奴役的人,是一只白鹤,林山石心想。监牢里居然传来了喝彩,一群将死之人居然偷偷抹泪了。

  林山石感觉有一个种子在他身体里发芽,他冒出个胆大妄为的想法:为什么人一定要安分,一定要做奴才?他看了看牢房的构造,看了半天还是放弃了越狱的打算。死刑囚的看管比第五仓时还严格,连地都不再是泥土,而是混着泥的青砖。林山石暗道:算了,这奴才岂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但在他心里多少已经有所不甘。

  傍夜凉初透,铁窗里尤其阴森。林山石涌起一种彻骨的寒冷,他黯然一笑,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如果回到十五岁,一定不理会劳什子派规,一定去向喜欢的那姑娘表白。心中的那只白鹤越飞越高,他索性思索起白鹤拳法来。狱中犯人睡得早,死刑仓又少有勾心斗角,在死亡面前那些东西都成了笑话。此时万籁俱寂,监狱的时间又流得极慢,正是想拳的好时候。在死亡的恐惧下,白鹤拳的快感来得无比猛烈。藏在他的内心深处的拳理猛然间变得晶莹剔透,一招一招的在脑海里浮现着,慢慢地连在一起。林山石激动得浑身颤抖。是的!不用这么多招式!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这才是白鹤拳法!这一招,这一式,这样防,这样攻,配上这样吞吐才最好!林山石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觉得连生死都无所谓了。林山石知道内心深处还有个“他”,一直陪着自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所有招式都贯通后,内心的花朵也跟着开了。

  林山石兴奋地想:如果谁学会了自己刚才想到的东西,如果真有个不被奴役的江湖,那他就是一代宗师。

  林山石刚喝了一口水,天已经完全黑了,人又变得重新懦弱。林山石想:要早点悟到这些拳法就好了,但早点悟到又能怎样?杀人,造反,上梁山,传给肥猪康?林山石抬头看见墙壁上一个红色的死字,刚才的苦思在死亡面前变得有些滑稽,但他又接着思索起拳法来。谢夕波走后,他发现,他怕死,但更怕没有活过!

  监狱门突然被打开,发出很大的声响。狱卒又走了过来,在这个仓里,狱卒不是个伙计,而是黑白无常。所有睡得很熟的人,都第一时间爬起来,用茫然空洞的眼神望着这判官。狱卒道:“林山石,通判大人要审。”

  其他人长叹了口气,林山石挣扎着站了起来,虽然牙齿有些打颤,终归这次腿没有软。林山石觉得很奇怪,按理狱卒应该道:“林山石,走。”那就是要上路了,可这句“通判大人要审”,是什么意思呢?是自己又有救了?还是请了讼师起作用了?想到这里他更焦躁起来,觉得一刀砍了还好,做鱼肉的感觉真的很差,什么时候百姓不用做鱼肉了,那天下也就大安了。

  通判板着脸盯着林山石看,林山石心里有些发毛,不自主地蹲下来,差点就哭了。通判笑了:“这就好,像个良民了。过来,吃点酒菜,我们已经查明了,你确实是无知入会的。吃点东西,写个检讨,罚点银子,明天就出去吧。”

  林山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木木地蹲在原地。这就是说可以见女儿了?

  林山石怯怯地道:“是请了讼师吗?”

  牢房一阵讥笑,周通判道:“请什么讼师,胡闹。要讲理需要讼师吗?若不讲道理讼师有用吗?所以你们这群子民就是没前途,就容易被人骗,还真当大清朝有律法似的。这次是我们看你可怜,放过你了。你要感谢知府,感谢朝廷。”

  林山石几乎快跪下了,道:“感谢,感谢!”

  通判又板着脸,道:“不陪我喝杯酒吗?”

  林山石不擅喝酒,但当即也是一饮而尽,还带着媚笑。刚喝完,就恍恍惚惚地趴在了桌子上。狱卒李道德道:“周通判,就这料还少林十大高手哩。”

  通判吃了一筷子牛肉,道:“也不一定,多少将军贵胄,进了这地方比他还逊。这蒙汗药足够他死之前起不来了。你知道接着怎么做了吧。”

  李道德自豪道:“放心,我们把四书五经都放在他胸口,铁锤子捶几十下,保管既看不出外伤,内脏又全碎了。”

  通判竖着大拇指道:“专业,这才叫合格的狱官。赶明年,这朝廷的奖励我给你争取一个,奖金就有六两银子。”

  狱卒跪下道:“多谢大人提携。您这真是跟奴才的干爹一样。”站起后,很威风地打一个手势,几个人就把一大摞书放在胸口上,刚举起锤子,只听一小厮来报:“周大人,黎知府到了,样子好像很急。”

  通判道:“你们继续,我们知府就喜欢这调调。上次把三姨太用红绸子绑在葡萄架上,又借牢里的板子打屁股,弄得太太差点晕死了。”说完了就出去迎接。

  还没出去,见黎知府不等迎接自己跑了进来,周通判心想这是要坏了,也只好跟着跑。那李道德已经砸了一锤,见大人前来,一抹汗,笑道:“诸位大人,奴才还可以砸出四种花样,全都看不出外伤,保准又快又好。”黎知府一脚把狱卒踢开,吼道:“滥用刑罚!拖出起关起来,严查!”

  周通判呆了,不知怎么办是好。黎知府转身就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要知道通判也是有品级的,这同朝为官,虽上下有别,这样的事也不多见。周通判有些发呆。

  知府道:“叫你按律审问,你居然意图谋杀。你这是知法犯法,这身官服脱了吧。看什么看,不服吗?此人是太子太师耿三爷的岳父!”周通判顿时像摊烂泥,像被人从云端扔进了地府。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通判本就是在冤案后,给知府顶雷的角。

  忽然间,外面看守们大呼有人劫狱。黎知府倒很冷静,一转身就带兵迎敌。只见几个汉子跃下高墙,扔下几个花炮,打伤了几个狱卒,就逃了。狱卒毕竟人多,上百人就围了过去,当场打倒了几个劫徒。黎知府问:“什么来头?”

  狱卒跑来道:“报知府大人,好像是天地会的人。”

  黎知府心想,天地会,这哪是来救人的,这分明是来给朝廷示威的啊?那岂不是说十三衙门并非草菅人命?天地会真是叛乱组织。那耿大人为何要娶这反贼之女,这跟靖南王有没有关系?罢了罢了,太子太师、靖南王府、十三衙门、少林派,还有这天地会,看来都不是省油的灯。此事绝不可卷得太深。于是一边命令把劫狱者赶走,严令不准放箭;一边命快马抓来漳州府最好的大夫,赶紧救林山石。然后,也扶起通判,对吓得满脸苍白的通判柔声道:“我们趁着林山石还在药里,什么都不知道,就咬死了从没有想过加害于他,好卖他个人情。但也不要走得太近,这年头世事难料,我们芝麻绿豆官,又都出身不高,还是别轻易站队的好。”

  通判见此说,当然心存欢喜。他也是明白人,知道知府会这么做,也是怕自己万一被查办了,肯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第二日一早,林山石悠悠醒来,就发现自己胸口生疼,运气总不顺畅,想着自己坐了这么久的牢,难免会闹个脏肺不调的,也不怎么在意。又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自由了,顿生一种狂喜,当即做了几个白鹤拳的手势。再看见外边等着自己的,居然是八抬大轿,要送自己回去,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这个监狱还是不错的,至少对自己很好,大清朝的牢房也没有牢外边的人说传的那么黑暗。

  见林山石走出来,一群狱卒和轿夫全部跪了下来,弄得林山石又是惊讶又是觉得怪诞,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仅跪着还了个礼,还坚持走路回家去。刚出了第一张狱门,周通判早就立在外边,走过来给他作了个揖道:“林公受委屈了,现在千万别回看。监狱有监狱的规矩,出狱的人往回看兆头不好。这段时间我们小的们只是奉命做事,得罪之处还请担待。”说完又是一个长揖。林山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讪讪地回了个礼。

  周通判一把搂过他:“我们兄弟谁跟谁?走,你既不想坐轿子,那小弟就送你出去。先去狱卒房内换套新衣服,监狱没有好衣裳,这衣服是小弟生辰时别人新送的,还望林公莫嫌弃。你这头发——哎,都怪小弟疏忽了,当时忘了提醒下面人别剃了。没事,我这就派人去买个帽子。出狱时,千万别回头看。虽然您是贵人,但这儿忌讳这个。”

  林山石非常不解,但仍然很感动,道:“好官啊,您真是个好官。”

  走在田野里,离家越来越近了,只觉得空气是甜的,阳光有些耀眼。林山石趴在土上,嚎啕大哭起来。

  踉跄着走进草鱼巷,房子被新漆过了,屋子里居然还有丫鬟伺候,林山石擦擦眼睛,走了进去,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堆着笑问老婆:“屋里的,我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袁氏见丈夫回来,高兴地咬了咬手指,抱着丈夫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管他!你回来了就好。”又看了看丈夫的怪怪地头发,直笑。

  林山石一想到自由了,尽管胸口还有些痛,脑袋里还都是谜团,但浑身都舒坦了。抱起妻子就有些冲动,袁氏又羞又盼,把门关了,爬上了床。结果还未开始,林山石就紧张得如未经人道的雏儿一般流了。

  袁氏不满道:“其实我本来不想那样的,见你这样又不能不那样。”

  说得林山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中午时分已经有丫鬟端上了一桌子菜。林山石和袁氏看着那盆“佛跳墙”,面面相觑,林山石听袁氏讲起自己女儿好似跟了京城的一品大员,靖南王府的公子,又说起阮如梅出手吹得自己少林十大高手的名号家喻户晓,又说道丹逸的帮忙,木头痴的义气,鬼脚猴的变化,肥猪康的冷漠。林山石真如同听了天书一般,觉得牢里牢外都恍若一梦。林山石抚着袁氏的头道:“这段日子,真苦了你了。”

  袁氏笑道:“那也没什么,你出来就好。”转过头轻轻抹了抹泪。

  林芷彤冲过来抱紧了爹爹,一个日字冲拳打在山石的肩上,道:“爹,你终于回来了,急死我了。”

  林山石揉了揉肩膀,觉得这疼痛也是甜如蜂蜜。

  耿聚忠上前作揖道:“世伯,伯母。在下耿聚忠,给二老请安。”后面的侍卫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林山石抬头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女儿。

  林芷彤道:“这……这……这是我朋友,耿聚忠,好像是个一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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