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歇会。”说完后,运气把脸憋得白了些,学着昨日礼部侍郎家的太太,用手帕摸抹了抹汗,倒真显出几分江南女子病态的娇柔来。
钗儿急道:“姨娘没有事吧。”
林芷彤道:“没有事,可能刚来京城,些许水土不服。”说完拒绝了钗儿搀扶,自个儿往外走了。
纳兰性德心道:“这林姑娘,身子骨如此纤弱,真让人看着都心疼啊。”
林芷彤一出门长长吐了口气,冲到后面大树下,骂道:作诗,作诗,吃个螃蟹都作诗,怎么不去作死。看见大树长得直挺挺的,活生生一个木人桩,一时气闷加上脚痒,就来了一个侧身踢腿。林芷彤何等功夫,这树当然被踢得一颤。林芷彤一练功夫就活泛起来,又连着七八个正身直踹。那树上本来结满了白色的花,瞬间飘了一地。
张管家如大祸临头般跑了过来,带着哭声道:“我的姑奶奶,这……这又是怎么了?这棵树可是玉兰花树啊,名贵且不去说,它可是康熙元年,太后赐给耿家的,是康熙帝和柔嘉公主一起植下的。每年万岁爷都要来看几次。这花树没来由秃成这般模样,万岁爷怪罪下来怎么得了?”
林芷彤没想到踢棵树都这么多忌讳。本来这段日子就过得憋闷,当场委屈地哭了起来。张管家慌了,赔笑道:“侧福晋不用着急。这么多花,碰上个狂风暴雨的,也总会凋落一些吧。嗨,就当昨晚刮了大风吧。只是这踢御树的事,万万别再让他人知道了。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可是对皇上大不敬啊!”
林芷彤听张管家说得严重,觉得更郁闷了。这鬼地方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动不动就犯规矩,还是漳州好玩。想到这里,她便哭得更加厉害。林芷彤一边哭着一边想,我得赶忙把这群花儿藏起来才行,免得真有麻烦。于是悄悄拿出个锹来,就含着委屈地泪水把这些花埋了。
纳兰性德吃了两个螃蟹,见姨娘久久不回,终是担心。纳兰性德本就是京城公子圈里数一数二的笑话。当下也不管不顾,借口要解手,去寻起林姑娘来。心想,哪怕多看一眼,问候一声也是好的。
走到园门内,恰恰见到林姑娘一边流着泪,一边葬花。纳兰至情至性之人,写诗填词,十首倒有八首空灵悱恻,但也只想到伤春,没想到葬花。这一眼望去,那感觉,就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抽搐起来。林芷彤心里暗骂:娘的,怎么本女侠跑到这鬼地方来了,要是在老家,就是踢倒它十棵八棵树又能如何。毕竟还是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姑娘,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便嚎啕大哭了起来:“今年我把你们埋了,还不知以后谁来埋我啊。”
纳兰性德闻言瘫倒在地上,两眼泪流,心道:完了,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这生生世世,只怕都要交待在她手里了。梦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怎样琳珑剔透的心儿才会懂得给落花建冢啊。林芷彤终于把花埋完了,她拍一拍手,感觉就像以前在草鱼巷做了坏事没被娘发现一样,得意地转身走了。
纳兰性德回到家里就犯了相思病,嘴里梦里都是林姑娘。把纳兰明珠气得绑起来抽了一顿,心想纳兰家本是叶赫那拉氏,世代情种,这年轻人犯犯傻也是常事。只是作为家中长子,又不肯读书,又整日想着世交家的媳妇,也算是没出息透了。
第一十三章 女侠初成
林芷彤终于有了来京城后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耿聚忠以大清朝招纳军队教头为由,以朝廷名义摆下了比武擂台。凡参赛能胜三局者,均可入绿营做军官,不愿做军官者均可获得重金赏赐。若能获得前十名,将在太师府受大清十大勇士(巴鲁图)的称号。消息传来,天下英雄影从,虽说肯定会有高手不屑于沽名钓誉,但这个天下真能看透名利也肯定不多。除了滇、黔、湘等吴三桂控制的省份,还有闽、粤等实在太过遥远的地区。中原各大门派几乎都来了高手。大家都觉得朝廷重开武禁是为了挑选人才,对付吴三桂。没有人知道,这大清朝最大的一次武林盛事,大半只是为了博红颜一笑。
林芷彤自然坐在前排,几乎每场不漏,观看几乎各门各派高手的对弈。少林寺传说中看家的伏魔指、武当派威震一方的八卦掌、河南高手的陈氏太极、山东高手的七星螳螂、天津高手的开门八极、河北高手的凌厉戳脚,还有北京回教徒的护教形意、四川峨眉山的梅花拳……凡是有个名的,几乎都出来了。林芷彤又是开心,又是失落。开心的是一下子眼界全开了,各派功夫各有特点,仔细琢磨后,自然收益不少。林芷彤本是个武痴,一日内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在琢磨如何打架。现如今更是梦里都在琢磨功夫了;失落的是,传说中“飞叶伤人,隔山打牛”的想象全没了,打到最后,前十名几乎都是高高大大,身强力壮的大汉。林芷彤心想,若是自己上,也就是赢个两、三场的水准,前五十估计都进不了。就是爹爹来了,能不能进前十也很难说,爹爹看起来就没有前几个这么壮实。说到底,最后能站在擂台上的还是那些又会功夫,又天生神力的人。那我这样的女流之辈,岂不是注定成不了顶级高手?林芷彤想起那天耿王庄里大象倒下的一刻,涌起一股倔强,觉得能不能创出一种独特的功夫,让柔弱的小女人也该有办法收拾这群跟熊一样强壮的男人?
前十名拿了奖后,前三名不再比试,都在太师府用宴。这前三名分别是少林释可喜、武当尤可游、八极门的赖天德。尤其是赖天德,打人如草芥,几乎没有对手能在他面前撑过二十招。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本以为会清高些的少林释可喜当场还俗,做了大清绿营参领,还流着眼泪感慨终于可以吃肉了。这释可喜被誉为北少林数十年一遇的天才,当上绿营将军自然也是大喜。尤可游接受了赏银,同意留在京城在正黄旗军内传授八卦掌,不接受官职,却想把全家亲戚都抬为汉军正黄旗。对朝廷来说,有所求的人才是放心的人,便当场答应。只有八极门赖天德拒绝了所有的官位与银两,表示只是来验证些功夫。
手下对耿聚忠道:“这个赖天德是不是抓起来审审?万一逃到藩王那了,岂不麻烦。”
耿聚忠气定神闲道:“不用了。真打起战来,靠的不是这个,是令行禁止。想当年蒙古铁骑纵横万里,灭国无数,也没见哪个蒙古汉子会这些精巧的玩意儿。如今打仗,更是万箭齐发,还有红衣大炮、火铳之类。这江湖格斗之术就更没用了,开武禁只是想要多些男儿报国而已。”当然,他还有一点没说,是为了让自己的侧福晋开心。
林芷彤走上前去给前三名的高手敬酒。一品夫人敬酒,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林芷彤道:“小女子身子弱,想拜师学艺,不知三位愿不愿意在太师府盘桓几日,教我点拳脚。”
几位皆想这侧福晋何等尊贵,又不可能行走江湖,中秋去南市买个衣裳都有大内高手保护,端午去运河看个龙舟,也该有捕快封街。这练功夫也无非是消遣,教几个粗浅的五步拳,弄点好酒菜吃,又不会亏些什么。释可喜、尤可游自然当场答应了。八极门的赖天德翻了翻白眼,看到一品官的夫人,亲自为自己倒酒,又知其每场比武都看得聚精会神,也点了点头。
林芷彤大喜,到了后院,把自己会的东西打了一遍,当场把三大高手看呆了。释可喜道:“侧福晋这白鹤拳,怕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算是练出神韵了。末将愿意把少林伏魔指教给夫人,不过此功夫没有二十年,不易出成效。其他的拳法,我也会一些,夫人尽可挑选,只是凭以夫人的底子,那些庸俗功夫倒是没什么价值了。”
尤可游道:“武当八卦也是出了名的慢工出细活。贫道已经五十四了,四岁练武,五十年才算是悟了门道。夫人若想练,贫道自然倾囊相授,反正以后我也常住北京。只是夫人白鹤拳强调‘锐’,我的八卦掌强调‘滑’,一直一圆,只怕会有些冲突。”
赖天德道:“侧福晋这种身手,虽不算一流高手,但也必有高手从幼时开始调教了。江湖虽大,除了九华山、峨眉派外很少收女徒,若没猜错的话,夫人当是家传?你如今行走江湖,自保也没有问题,何况在这高墙深宅之内。还欲学武,为了何事?”
林芷彤道:“不为什么,就是欢喜。”
赖天德眼珠里放出亮光,正容道:“难得,这就是最大的天赋。我过几日就要去岳阳楼赴个约会,就让村野之夫先教你吧。我仔细看了下,你的白鹤拳手法严密,刚柔并济。但近身之后,手法不多。八极拳之猛,多半在近身肘法上,拳谚道‘宁挨三拳,不挨一肘’。我就送夫人一套‘十二连肘’。想必跟侧福晋原来所学相得益彰。”
释可喜、尤可游相顾一惊,这十二连肘正是八极拳精华所在,正所谓不招不架,就是一下,贴身靠打,半步崩人。这个礼物可真不轻。
林芷彤赶忙跪下道:“多谢师父。”
赖天德让过,悠悠道:“我不是你的师父。倒不是怕夫人爵位太高,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只是师门有祖训,所学五不传,女人不传、女儿不传、异族不传、达官不传、奴仆不传。天德也不敢破了规矩收徒弟。只是怜夫人真心喜欢功夫,这天下为谋生练武者多,为自卫练武者多,为复仇者也不少,偏少什么也不为的痴人。且当送同好一个礼物罢了。”
尤可游急忙道:“武当有女弟子。夫人愿意学八卦吗?夫人地位何等尊贵,贫道可不敢高攀,就代师父收下你,忝脸做你师兄,然后当做师兄教师妹好了。”说完还给师妹行了一礼,然后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赖天德冷哼一声,觉得尤可游也算武当一代宗师,为何权贵前如此没皮没脸?还代替你师父收徒,你师父早就仙去多年,见你今日恐怕也要气活。你如今执掌武当门户,五十多了,侧福晋才十多岁,有何不敢高一辈的?无非是被这金碧辉煌的太师府给吓了,这骨头也太软了些。
林芷彤看了一眼赖天德,又看了眼尤可游,也觉得看不顺练武者那份谄媚,道:“你那掌法太难练。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可以教我。我就不入武当了,有什么可以学的,我拿银子换吧。”此话已近于侮辱。
尤可游一心讨好侧福晋,道:“可以,可以,这雕虫小技,自然随夫人的方便。贫道再想想有没有又好又快的——嗯,这天下有三大奇妙轻功,八步赶蝉、踏雪无痕、紫霄影形,也就是江湖传说的一快二飘三无影。轻功之道飘逸空灵,本是道家的拳。八步赶蝉来自点苍派,踏雪无痕来自昆仑派,而这紫霄影形就源于我们武当派了。贫道看夫人轻功很有功底,这紫霄影形正适合侧福晋练。”
听到此处,释可喜、赖天德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紫霄影形堪称武当派最神秘的技法,是武当山紫霄宫青翼宫主所创,后明末曾出一大盗,以此技避过黑白两道四十多高手的合捕,一战成名。百年间已不复闻于江湖,原以为失传,居然还保留在武当山上。
林芷彤好奇地道:“这个好。看道长比武时身法就好飘逸,只是不知此功要练多久。”
尤可游道:“轻功的底子都是一样的,无非是调息、顺气、脚法和整劲,各门派并无不同。以夫人的底子,最难练的基本功既然已不用练了,单是紫霄影形的招式用法,半个月就足够学完。但是否用得上,就要看悟性了。有的一点就透,有的一辈子都学不会。武当百年间得授此技的,也有四十九人。一点就透的三人,一辈子没学会的四十六人。夫人还愿学否?”
林芷彤一向对自己的悟性特别自信,连忙点头。
释可喜道:“少林功夫没有捷径,全部靠千锤百炼,循序渐进。这伏魔指确实无法速成,而且必须受很多苦。想来末将终究要去沙场,不可能在太师府里常待。我看夫人的标月指也是中指指尖发力,我就帮侧福晋改进下指法好了。”
梨花枪,桃花马,凛凛威风有女将。
那日起,赖天德每日清晨前来两个时辰,教夫人十二连肘。赖天德要求甚严,逼促不歇,林芷彤天资聪慧,苦练不休。只六日就将肘法学得如从小练就的一般,挥洒起来,水泼不进。赖天德再教她近身方法,林芷彤居然能举一反三,跟白鹤步伐结合。赖天德讶道:“你以前是否去过暹罗一代,练过它们的暹罗硬拳?只有那儿的武师最擅长使肘。”
林芷彤道:“暹罗在哪儿,那儿也有八极拳?”赖天德就默不作声,坐在一旁抽一袋烟,心想:孔子道,得天下英才以教之,一乐也,估计也就这种感觉吧。这个女娃是真心喜欢功夫的,天赋又好,只是可惜了,是个女的,还是汉奸的妻妾,否则收做弟子又如何?
教到第十日,赖天德就要告辞,林芷彤挽留不住,连忙回房内抓了大把银票当束修。赖天德抚了抚她的头发,没要银子,不置一词地飘然而去。
林芷彤心道:这赖师傅该有自己的故事,或许还有极大的冤屈,老见到他闷闷的抽烟,却也不知如何排解。他明知我是当朝太师的唯一的婆姨,竟无一言谄媚,无一事相托,这是个太自尊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种叫风骨的东西,不像个清朝的武师,倒让人想起传说中那个逝去的武林。
林芷彤走在夕阳中,一群侍卫远远地跪了下去,其中有几个功夫也不错。林芷彤觉得,这儿的男人实在跪得太多了。
接下来,尤可游过来传授紫霄影形。林芷彤一向喜欢轻功,这会儿更是如鱼得水。八十一招精妙绝伦的闪转腾挪,只用五日便学完了一遍。尤可游递来毛巾叹道:“侧福晋实在冰雪聪明。贫道在武当数十年,从无一人这般神速。只不过此功夫,会其形容易,会起神就难了。弄个架子容易,打起来会用,可能就一辈子都不行了。道家功夫讨厌就在这儿,玄之又玄,百妙之门。贫道也只能教你口诀,真正精妙之处是师父教不了的。”
尤可游把口诀一念,真如天书一般。尤可游再把自己懂的身法配合着招式一招一式使出来。林芷彤跟着练,刚开始皱着眉头,渐渐有了些笑容,突然一个刹那,本来还模模糊糊的口诀,在林芷彤的心中竟然自己连成汪洋一片了。林芷彤坐在地上狂笑,把尤可游吓坏了,道:“侧福晋?侧福晋?您是怎么了,莫非走火入魔了?”
林芷彤跺着脚道:“这口诀我懂了,和我有一日带阿黄吃草时,心里胡思乱想的一模一样。一直想不清的几个点,也都回答了,我能不高兴吗?”
尤可游擦了把汗,心里道:你是侧福晋,自然可以胡说八道了,若真是武当弟子早就一拂尘打过去了。就算天纵奇才,也没有这么快领悟如此深奥功法的道理。
林芷彤站起身来,道:“我打一遍试试。看错了没有,该是没错的。若是错了,刚才想时不会那么通畅。”说完后,两只脚轻轻地划起圈,突然如陀螺般转了起来,紧跟着,整个身子忽前忽后,飘忽若仙,休迅飞凫,罗袜生尘,真如魅影般幻动起来。
林芷彤停下来道:“是这样吗?”
尤可游张大了嘴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林芷彤道:“你攻几招试试。我看看躲不躲得过。”
尤可游道了声:“得罪。”连续往前攻了七招,都被小姑娘用新学的身法躲过,那步子竟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尤可游有些恼怒,运起十成功力,使出一招回身八卦掌。招未到,便后悔了。这一招打下去,纵使练了铁布衫的少林高手,也得伤筋动骨。如何敢用在娇滴滴的侧福晋身上?
林芷彤惊叫了声,居然不退反进,一招紫霄飞霜,如闪电一般晃进了尤可游半步远的地方,此处拳脚都使不上力气,林芷彤便自然挥出八极拳里的连肘,两肘堪堪打在道长鼻梁上。尤可游只觉得火冒金星,眼前的树木都变了颜色,顿时昏死在地上。
半个时辰后,林芷彤扶起尤可游道:“尤师傅,好一些了没有。刚才您不该让我的。若不是你忽然收力,我就算用上紫霄影形,也顶多刚好避开。”
尤可游一声长叹,面如死灰,想想自己以武当高手的身份,半百年纪败在豆蔻年华的女孩手中,实在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心灰意冷道:“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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