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雨秋:“侧福晋,请你翻开书,《仪礼·丧服·子夏传》。看到了没有?这是书上写的。”

  林芷彤道:“先生,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颜雨秋疑惑道:“书上写的啊。”

  林芷彤道:“我问的是为什么。不是书上写没写,书上写的也可能是错的,我那儿就有个说书先生,说的一大半是自己瞎编的。”

  颜雨秋脸终于板了起来:“这是圣人所写,是‘四书五经’。不是贩夫走卒的下流玩意儿。”

  林芷彤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站起道:“那就更有问题了,你这等于是用圣人自己的话来证明圣人说得对。这就像林芷彤说自己天下武功第一一样,难道我就真成第一了?”

  颜雨秋脸青了一半,另一半强撑着笑,讷讷地道:“侧福晋这话也是新鲜,不仅新鲜,还透着轻狂。读书一定要踏实,轻狂是不成的。”

  林芷彤道:“先生,我没有轻狂啊,不是你说的有疑惑就要问出来吗?”

  颜雨秋语塞,只好不理会她,又讲了些忠孝仁义悌的道理,如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就是不孝。

  林芷彤又站起道:“若君是错的,也必须得死吗?”

  颜雨秋一愣道:“侧福晋。这是圣人学宫,连万岁也要门前下马,还请莫太恣肆荒唐。”

  林芷彤也一愣道:“不是说做学问也不必有什么顾忌吗?先生,这又关万岁爷下不下马什么事?”学舍内一片骚动。

  颜雨秋道:“若君父有错,也只能苦谏,错了就该殉道。圣人从没有劝人作乱之理,只有忠君不二之说。若人可忤逆,即坏人伦,这岂不是乾坤颠倒,天下大乱吗?”

  林芷彤道:“殉道是什么意思?”

  颜雨秋正容道:“邦有难,以死报君。”

  林芷彤听得竖起了寒毛,觉得若皇帝哥哥是个昏君,自己就该跟着死,自己十有八九做不到。但也肃然起敬,问道:“这繁神侯府千年里只怕殉了很多次道吧?”

  颜雨秋闻言面色大变,这千年里,几乎无论哪朝哪代,繁神侯府几乎都被优容。尤其明朝待其不薄,但满清入关后,繁神侯府很快降清,引起很多大儒士子不满,顾炎武等前明余孽多次作诗讥之。但能谈到这个问题的都是儒学大家,一般士子既想不到此问。若不是知道她是太师的侧福晋,颜雨秋当场就想问她受谁的指使。当然此时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其他问题,这节课就散了吧。”

  林芷彤又举手道:“我还有个问题。听了这么多。先生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反抗吗?若是不能反抗,倘若君父是个坏蛋,岂不是可以由着他害很多人?能学点功夫替天行道吗?”这话在林芷彤嘴里说出来,属于十分平常,她从小练得就是功夫,自然想的也是行侠仗义。至于干掉昏君奸臣什么的,因为祖上是林冲,听《水浒》时,这念头也时常有的。但这一番话出来,对很多人来说无异于大逆不道,几乎让繁神侯府的先生们都吓白了脸。

  颜雨秋气道:“侠以武犯禁。在这文圣之地,谈那‘五蠹’之事,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转身离开了学舍。

  其他贵妇人纷纷指责林芷彤扰乱课堂,有尖酸刻薄点的就说:福建乡下的人如何理解得了阳春白雪。林芷彤觉得很委屈,学了半天,心里迷惑不仅没减少,反而还增多了,这学问还有何用?不直接回答问题,却只管收束修,倒像个漳州那个强买强卖的屠户牛三。

  修女费迪南德跑来握了握她的手,费迪南德悄悄道:“侧福晋,他们就是这样的,别跟他们较真。我师父汤若望就差点死在他们手里。只因为证明了他们祖传日历上的错误。幸好上帝保佑,没有上绞刑架。”

  林芷彤问:“西洋姐姐,我是觉得这群人好奇怪,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像坟墓里跑出来的,整日皱着眉头。也不像讲道理的,倒像是把道理当成棍子,抢钱和打人的。”

  费迪南德捂住了林芷彤的嘴巴:“您现在是侧福晋,他们或许拿你没办法。但宦海的事,说不清楚。侧福晋小心,祸从嘴出。”

  林芷彤道:“你的官话讲得真好,还有这蓝色的眼珠子太漂亮了。”

  费迪南德道:“侧福晋,你能这么说我太高兴了,好多百姓都把我们当成罗刹。我们从罗马过来,自然要更加努力。我们教会的兄弟姊妹,在汉学上都下过功夫。”

  林芷彤道:“你太厉害了。对了,刚才颜先生说的五蠹是什么?”

  费迪南德道:“我听汤若望神父讲过,是韩非子的文章。五蠹就是五种害虫,包括有想法的读书人,也包括带剑的侠客。总之,不任凭摆布的人,不管身体还是脑子不听摆布,都是五蠹。”

  林芷彤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些老想管别人的人是谁?管了人的脑子,还要管人的身体?他们这样做为了什么?

  费迪南德道:“侧福晋,你看起来好小,但好有勇气。能高攀一下,叫你妹妹吗?”

  林芷彤道:“当然可以,有姐姐多好,可以帮我打架。”

  第二日上课,另一个祭酒讲述了“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的典故,说人要有成就,就是要靠勤奋。

  林芷彤又问:“什么叫有成就?”

  祭酒见又是她,有些胆战心惊地道:“当然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

  林芷彤站起道:“当官啊——这个主要不靠勤奋——一是靠出身好,二还是靠出身好。不信,我们去京城数数看。”

  祭酒闻言坐在地上,半晌不愿起来。

  若就上课顶撞繁神侯他们也就算了,毕竟林芷彤是太师的女人,繁神侯府千年望族,最怕得罪这种有武将背景的位极人臣者。要知道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但后来两件事就让繁神侯府忍无可忍了。

  上了几天课后,颜雨秋就带着这“母仪巡讲团”去几个小县城里,颁发贞节牌坊。这本来是繁神侯府独家生意,这次和这群朝廷勋贵的女眷一起,更添权威。到了济南府一个小县里。有一个十四岁的望门寡,被她父亲关在屋里强迫自杀,颜雨秋就带着诸位妃子、福晋、诰命夫人守在县衙里,兴致勃勃地等着颁发奖牌。

  这个父亲让女儿饿死。饿到第四天,女孩哭着喊饿,她的父亲循循善诱地说:“阿贤,你怎么这样糊涂?我自从得了孟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又帮你打算,叫你绝粒。我为什么这样办?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办法,都非得自己动手不可,你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办得到?我因为这件事情,很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大舅来,替我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坐在屋子里从从容容地绝粒而死。这样殉节,要算天底下第一种有体面的事,祖宗的面子,都添许多的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真是不懂事极了!”

  饿到第六天,她的母亲不忍心了,劝她的父亲干脆送点毒药进去,早早“成全”算了。她父亲却说:“你要晓得我们县里的乡风。凡是绝粒殉节的,都是要先报官。因为绝粒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官还要亲自上香敬酒,行三揖的礼节,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教一般的妇女都拿来做榜样。有这个成例在先,我们也不能不从俗。阿贤绝粒的第二天,我已拖大舅爷禀报县官了。现在又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县官将来一定要来上香的,他是常常验尸的人,如何能瞒过他的眼?这岂不是有心欺骗父母官吗?我如何担得起?”况且听说繁神侯都过来了,更不敢弄虚作假了。

  后来,阿贤在第七天终于光荣地饿死了。县官送来繁神侯亲手写的一块匾,上题八个大字——“贞烈可风,贤惠过人”。

  林芷彤听明白整个事后,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恨自己没能救出这个女孩。当晚一把火烧掉了县官的匾,把这家父亲、舅舅全部打折了骨头,还把县城境内十多个贞节牌坊一夜之间拆掉了。

  颜雨秋气得七窍冒烟,当场上了密奏,以满汉文化交融的高度,要求把这居心叵测、蛇蝎荡妇、不尊国情、类似于汉奸与异端、挟洋自重又扰乱学堂的侧福晋弄走。

  第二件事发生在一旬之后,就更让颜雨秋恼火了。

  这些日子,恰好山东黄河流域洪灾,饥民满地,单是曲阜,百姓流离失所者不知其数。这样的事,哪朝哪代都不缺,也没什么好说的。繁神侯府照例在门前开了个粥铺,固定时间施粥,粥铺外自然是一面大大的旗帜“颜”。后来灾民越来越多,颜雨秋仍然开着一个粥铺,绝不少施一把米,也绝不多施一把米。于是不断有饥民活了下来,跪在地上谢谢繁神侯府的恩德;也不断有人抢不到粥,饿死在施粥铺前。繁神侯府就会派人过来送一张草席把尸首给埋了。一切都那么和谐。

  颜雨秋有时还曾亲自看望灾民,在乱坟岗前泣不成声,十分忧国忧民。忧完之后,也做好事给无家可归又长得清秀的小女孩几碗稀饭,再讲一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典故,小女孩们就往往自愿进府里做了丫鬟。

  林芷彤在府内看着一碗碗递给母仪巡讲团的冰糖燕窝,又看到外面饿死的灾民,冲进院子内质问道:“颜先生,你跟我们讲了这么多节课的‘仁’,还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今眼皮底下饿死这么多人,为何还在这儿听戏?不如繁神侯府多开几个粥场吧。”

  颜雨秋看着戏台上戏子翻跟斗不去理会。见侧福晋拍了桌子,方抹了抹眼泪道:“侧福晋所说极是。只不多繁神侯府只是一介文人,家有三斗粮,不做教书郎。粮草方面,实在爱莫能助啊。侧福晋您也看到了,我也一直施粥,这是繁神侯府千年的家风,如今府里已经十分拮据了。但要一家之仁而救天下,实在是挟太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林芷彤当着几个正听戏的地方官,从包里拿出只硕大的死老鼠,扔在桌上,当时天热,腐尸臭味四溢出,官员惊诧地捂住鼻子,根本不相信达官福晋能干出这种事。林芷彤嚷道:“什么太山,北斗我听不明白。我只知道颜雨秋骗人。你们看看繁神侯府的老鼠有多大,你们真的不能多开几个粥场吗?若不愿多救人,那开的那一个粥场也是沽名钓誉吧。况且我刚听礼部尚书的夫人说,‘巨师工程’又刚刚拨了万担大米,供繁神侯府士子餐用。繁神侯府能没有粮食?既是满口仁义之人,还是先救了急再说啊。”

  这巨师工程就是颜雨秋在太师府提出的“百朱”,即培养一百个朱熹。礼部嫌这个名字一是对先哲有些不敬,二是谐音起来不好听,黎民总以为是百猪工程,所以更改为了大师工程。后来颜雨秋又向朝廷追要了几次拨款,改成了“巨师”工程。

  颜雨秋怒道:“侧福晋,繁神侯府也没有余粮了,你爱信不信。至于巨师工程,那是朝廷的对儒家书生的厚待与关怀,自然当专款专用,不能混为一谈。士农工商各有天命,岂能为了几个泥腿子,让唯有读书高的国之栋梁去饿肚子。”官员们全部点头,拊掌称是。

  费迪南德焦急道:“颜先生一定会仁慈,颜先生一向最仁慈。在上天面前,无论干哪一行,都是兄弟姊妹。能否我们吃得差一些,不用每日山珍海味了,把这些燕窝、熊掌。拿去河北换些口粮过来,这儿离河北近,快马加鞭也就两日往返,若换回大量大米,又多让几人活命。”

  颜雨秋看了一眼她的金头发,更加生气了,抑扬顿挫道:“你是汤若望的学生吧。你们从西部欧洲蛮荒边陲之地过来,没见过世面,不懂文明也怪不得你们。实在是你那个日耳曼太远了,沐浴不到中华文明的教化。但你在此待着,只管进贡,领赏就好了。天朝上国的事,自然天朝上国会处理,岂能轮到番外小国女人指手划脚?侧福晋你要恃洋自重可就错上加错了,天朝上国几千年文明,岂会在乎这西洋小国。你读书不精,才满脑子胡思乱想,自然不知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道理。吃肉必须切得方方正正,吃菜必须是上等的食材。吃乃人生第一桩大事,马虎了,那是丢了读书人的体面。人伦不存,乾坤跌倒。这是圣人不允许的!那比饿死多少人都要坏。这也是朱老夫子的存天理,灭人欲。”

  林芷彤真想一掌把他劈了,又觉得这样做不妥,解决不了事情,还连累了耿聚忠,便拉着费迪南德道:“告辞,姓颜的,叫你两声先生,是本女侠做得最错的事,以后别跟我假仁假义。”

  费迪南德气得哭了,林芷彤道:“西洋姐姐你别哭,你那个上帝会伤心的。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朝廷官员是一群骗子,百姓是一群傻子。明明快饿死了,为何不冲进来抢粮?繁神侯府的角色,就是让傻子更傻点,这样骗子就能骗久点。老百姓就只能靠自己,不能靠别人赏赐,有能力赏赐的十有八九都是坏人。我就觉得我家老爷爷林冲去梁山去得太晚,后来梁山招安我的肺都气破了。今晚我再去找只老鼠,跟着找到粮仓的位置。我去把它劫了。”

  费迪南德摇摇头道:“没用的。我就知道粮仓在哪里,但那是个高高的悬空仓库。仓库和地面没有楼梯,又有家丁、恶犬把守。除非有人能不用他们的梯子,飞到粮仓上面去。否则,怎么都会被阻止。”

  林芷彤道:“悬空仓库有多高?”

  费迪南德道:“有两丈。”

  林芷彤道:“两丈算个屁。你去找些饥民在外等着,让饥民弄走恶犬,狗肉也是一道好菜。看我跃上去放粮。”

  费迪南德道:“狗肉就不要吃了吧,阿门。”

  林芷彤道:“狗肉要放花椒才好吃,阿门。”

  颜雨秋正和国子监的几个教授、祭酒闲聊,他们准备以繁神侯府的名义研究一个新的学术问题——“孔子三月不知肉味”,这个肉到底是猪肉还是羊肉,抑或是牛肉。这研究经费自然找礼部要。忽然听家丁道:“不好了,不好了。粮仓被劫了!”

  颜雨秋一脚踢开跪着捶腿的丫鬟,骂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劫繁神侯府的粮仓!再说没有梯子,贼怎么上去的?”

  家丁道:“是侧福晋,带着一群饥民。侧福晋飞了上去,打开了仓库,往下面抛粮食。灾民都称她为菩萨。”

  颜雨秋咬着牙坐在太师椅上,挥挥手道:“打出告示,就说是繁神侯府请侧福晋放粮的。粮食尽管放,我也早有此意。”心里道:林芷彤,你欺人太甚。我和你丈夫也不过是同朝为官,无非是你夫君官大半级而已,竟这般仗势欺人。手伸到我家粮仓了。你耿家不好惹,我繁神侯府就好欺负?何况耿精忠还造反了,不信你丈夫在京城日子好过。于是又给天子写密折,表示不处理侧福晋,自己就辞掉繁神侯之位。又给福建的学生写密信,让他们查查姓林的来头。

  林芷彤和费迪南德终于被提前接走了。

  费迪南德道:“妹妹你真像我们天主教徒,有信仰有力量,还有爱。你愿意入会吗?”

  林芷彤咬着萝卜道:“就是那个阿门来,阿门去的。算了,我跟他不熟,就跟姐姐你熟。我还是信观音菩萨好了,但行好事,其他不论。”

  费迪南德道:“行善就好,不管什么教,都该让别人好好活着,否则就是邪教了。只是太可惜了。否则我们就可以一起在教会里研究天文学、数学、医学、希腊哲学的。我保证那是另一个世界,比这要讲道理和逻辑的世界。”

  林芷彤道:“你还是可以教我啊。你还懂医学,真了不起。数学就是算数吧?我也会啊,基本上算账我都懂,小时候家里的酱油都是我打的。”

  费迪南德道:“我们的医学跟你们不一样。这数学也不仅是算数,还包括几何学等。我的师父就靠着几何学,帮大清皇帝做了很多红衣大炮。这样才站住脚的。”

  林芷彤好奇心起,又觉路上无聊。就跟着费迪南德学了几日的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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