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退在一边默不作声。
文好生豪迈道:“满汉不两立。我等此日已经二十余年了,汉族的好男儿们,给我剁了这群杂种。”马队又扬起了刀,这次变成了鸳鸯阵。
阵前绑着的都是女眷和孩子。几个女人都已经吓得不敢哭泣,只有一个穿得华贵一些的夫人,悄悄把大儿子推在身后,又把小儿子压在身下。那小儿子一两岁模样,胖乎乎的,突然钻了出来,转着眼珠子冲着母亲咯咯地笑,伸手要奶喝。
马队徐徐转动。头马向人群冲过去,扬起前蹄,如马踏飞燕。
林山石忍不住又大喝道:“慢!”一招白鹤三抄水,越到了头马前,头马骑兵有些发愣,林山石跳起,只轻轻一掌,便把他打落马下。
文好生跳下马来,手握马刀,直勾勾地望着林山石,一肚子疑惑。身后的马队又列起阵来,战马发出长嘶,真比少林狮子吼还乱人心魄。林山石悄悄打量了一会,不需别的,只要这些马一起冲过来,自己练的什么拳都没用了。他转身看了眼那个孩子,顿生一种豪气。悄悄走到文好生前,道:“文将军,借一步说话。”
文好生知其身份特殊,不敢发火,皱着眉头走到门外。
林山石道:“这儿可有在扬州杀过将军家人的凶手?”
文好生摇了摇头,又冷哼一声,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林山石想了想,勾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兄弟——那孩子其实是我的,嗯,你懂的——还请高抬贵手,也不要外传。我家里那个醋坛子实在受不了。”
文好生一愣,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伸出大拇指道:“好!明为满人当差,实为干满人的女人。那才是炎黄族的大好男儿。末将也觉得坐过清朝牢房的少林宗师,不至于做满清走狗。现在我知道了。大侠放心,一定不会外传。”转身走进粮仓大门,又做了个手势。
刹那间,整支马队就风卷残云般离开了,就如从没来过一般。古一粮仓的黎明,一片静悄悄。满族守卫都死了,汉族守卫都逃了,几个索大人的家眷还在发着抖。数只乌鸦从高墙俯冲过来,叼一块腐肉就往天空飞去。墙外的野狗,绿了双眸。
木头痴道:“师父,这——这——这些尸体怎么办?”
林山石走上前,一个一个辨认,忍不住眼睛潮湿,道:“都是熟人,埋了吧。”
木头痴道:“是,师父。只……只是外边正在抓汉奸。我们在这帮手埋满人,会不会被……被当汉奸收拾?”木头痴稍一紧张,便会结巴。
林山石睁大眼睛骂道:“埋!”
被救的家眷走向前来道谢。那护着孩子的夫人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说道:“林大侠侠肝义胆。大恩不言谢,若有来日,必当重报。”
林山石挥一挥手道:“快点逃吧,我也不是为了救你们,只是为了救自己。免得自己以后心里太难受。报答啥的就不用讲了。乱世之中,各自保重吧。”
夫人道:“镶蓝旗勋旧佐领硕尔惠便是家兄,他的驻地并不算远,我这就出城。山不转水不转,来日一定有重逢之日。告辞。”便对着索大人的尸首磕了几个头,带着众人离去。
袁氏道:“当家的,这外头闹哄哄的。真要打战了啊。会不会死人啊?”
林山石忧心忡忡地放下饭碗,今日的五花肉滑,一块也没吃,道:“我今日就见到几十个。”
袁氏睁圆了嘴巴,道:“我听说黎知府也逃跑了。明日会不会有人把我们的辫子剪掉?会不会有兵匪来抢掠我们家?”
林山石道:“头发先盘起来再说吧。这一打仗,还不知谁胜谁负。我们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不知道希娣会怎样。他的丈夫既是皇帝的心腹,又是靖南王的弟弟。难啊。”
袁氏道:“我的眼皮直跳,总觉得有大灾发生。”
林山石道:“呸,这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啊——人的命运也不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乱世里人压根就不是人。若放在以前,就算碰上昏官,就算黑幕重重,要杀个百姓,好歹还要过一下堂,还要请个讼师做做样子。今日杀了几十口人,谁说了一句话了?好像只要打战了,只要有个反清复明的借口了,杀人就无所顾忌了一般。”
袁氏道:“就是,昨日还在说要爱大清国,今日又说要爱大明国,我看都是打个爱国的招牌,一群强盗拼来拼去。为啥老百姓就不能过个安生日子了?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就做个太平人不行吗?我就想不明白了,耿王爷家大业大,房子妻子银子车子啥都有了,还要折腾什么?”
林山石想起了监狱里的黑木洞,道:“我倒是能明白他。因为人就是要折腾吧。站在我们这个位置上,为了吃和穿和房子大一点折腾来折腾去。在他那个位置上,不愁吃,不愁穿,甚至不愁功名了,也只要抢皇帝做这个戏好玩了。总之,人是一定要折腾的,人忍受不了无聊。”
袁氏道:“你们这群男人就是混蛋,忍受不了无聊,就编这么多借口,让这么多人陪着你们玩,陪着你们掉脑袋。无聊了,不会逛街看衣服啊?”
林山石道:“唉,你骂得对,但没啥用,该抢天下的还是会去抢天下,该被当成傻子的还是会被当成傻子。上次听阮先生在书院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就在想,兴和亡百姓都苦。那说明哪朝哪代折腾的都不是好人,曹操是个白脸,刘备也未必好到哪去。清朝杀了人,明朝也未必少杀了些。这老百姓自身只怕也有点问题,否则为啥总受欺负?南少林和尚讲业报业报,这只怕就是所谓的共业共报。”
袁氏听得云里雾里,道:“当家的,坐了一趟牢,你就老能想到一些怪话了。听起来瘆得慌。”
林山石自豪道:“阮先生也这样说,死过一次的人,自然透彻一些。”
袁氏道:“嗯。你透彻,去挑一缸水来,顺便把碗洗了。”
太阳还没升起,街上就敲锣打鼓。林山石和妻子赶出去一看,原来是闽南诗社的人正在游街,欢庆耿大元帅收复漳州。不少诗人痛哭流涕,哭得最狠的一个边走边痛斥满清朝廷沐猴而冠,还把鳌拜杀江南文人的账统统算到康熙的身上。旁边有一个落第童生满脸钦羡道:“这个,刚升了诗社社长。”
林山石依旧去古一粮仓,他只是觉得自己收了这个月的俸禄,就该待到月底。虽然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以前有个朝廷,他还明白是为了谁在假装辛苦,如今他连假装的对象都不见了。粮仓里倒是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原来的汉族士卒,也都一脸迷惘。相顾无言待了几个时辰,周驼子道:“就待在这儿吧,好歹守着粮仓不会饿肚子。”
晌午时分,一个军官带着几十名步兵跑了进来。军官见到林山石便拜,自称是新任的漳州知府牛富汗。牛知府道:“林大侠,我也是行伍出身,练通臂拳。如今福建正在激战,所有州府都暂由军官管理。我受大元帅的委托,来粮仓调三千石粮食去前线。这是元帅府的公文,元帅也想知道粮仓具体有多少粮食。”
林山石和周驼子面面相觑。林山石沉吟了一会,道:“条子什么的就不用了。知府需要多少,直接去仓库搬运好了。至于粮仓数目,你们得问总计吏。但计吏是满人,昨儿已经被你们杀了。”
牛知府道:“这就好,这就好。林大侠跟大元帅是亲戚,以后还望在大帅前多美言几句。这粮仓往后就交给林大侠管理了。按大元帅的意思,我们这补充几十号步卒,当然也归林兄指挥。这都是王府精兵,防个刁民土匪定无问题。我是带兵之人,打战打得就是粮草,还拜托林大侠辛苦一些。”
几十号步卒里走出一个精壮的汉子,道:“末将廖子凯,听从林总管的安排。末将曾练过三拳两腿,最崇敬少林英雄。”
林山石一看他眼里露出的精光,便知此人功夫不低,看来该是耿王府安插在古一粮仓的人了。当下扶起道:“都是自家兄弟。我是一介武夫,除了打拳什么都不懂。以后粮仓的事你多费心了。有空闲了就陪我喝喝茶。”心里打定主意,过了这个月,就回家教徒弟去。人都有一条命,这江南织造做的金丝绸鞋,穿在自己脚下,就是没有芒鞋穿着随意舒爽。
粮仓里跑来一个汉子在牛知府耳朵轻语了几句,牛知府道:“这么少?”转身拱了拱手,离开了粮仓。林山石跟廖子凯聊了几句,发现他对功夫很有见解,人也豪爽的,顿生几分好感。再问其为何到了耿王庄,廖子凯回答耿家开的薪水最高,就在这卖命了,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林山石见其坦率,顿时充满了好感。心想:这人是条汉子,没饭吃的时候自然谁给饭吃,谁就是东家。
回家后,袁氏兴高采烈道:“反清复明还是不错的。今日很多家都发了十斤油,二十斤大米,只要下午集合在江东古桥前唱首歌就可以了。”
林山石道:“什么歌?”
袁氏道:“你不知道啊?你太落伍了,今日里整个漳州府都在唱。就是那几句‘巍巍辽东,大明永昌。蓝衫威武,汉家江山。虎兕泪洒山海关,何日重返乡!巍巍辽东,大明永昌。蓝衫威武,汉家江山’。”
林山石道:“都有谁在唱?”
“都在唱啊。三岁小孩到八十岁老人都在那唱。对了,清晨那个爱哭的诗社社长唱得最凶了。还道唱了这歌,以前的肺病也跟着好了。”袁氏看着那瓶油道:“要是每天搞次反清复明就好了。”
林山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木头痴冲个进来,道:“师父……父,外边好……好鬼热闹。东门口正在行刑,抓到了十多个满清余孽,连……连东八街的婊子都在看热闹。”
林山石觉得很残酷,骂道:“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知道死的人也都有家人儿女。而且你以后也不要叫婊子了,那也都是被逼得没办法穷人的女儿。”
袁氏瞟了一眼道:“你很熟悉她们?不叫婊子叫什么,难不成还叫小姐?木头痴,走,我们过去看热闹去。”
林山石不想去,但又觉得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也慢悠悠地一个人踱到了东门口。果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每杀一个人头,便有人大声喝彩。
突然有人道:“少林宗师林山石来了!”一群人就自动让开一条路,迎接这个在满清牢里“恶斗狱卒”的英雄。林山石讪讪地跟那些仰着脖子望他的人作揖还礼。心道:阮如梅,你可把我害苦了。
边上人还在议论纷纷。
“这就是大英雄林山石。”
“他在牢里打死了四个狱卒。”
“不对,是五个,我叔叔说的是五个。”
“四个。”
“五个。”
“你们讲的都对,也都不对。其实是四个狱卒,五个倭寇,都是被黑虎掏心一招取了性命。我是听他大弟子肥猪康说的。权威吧!”
林山石遮住了耳朵。往前一看,心中一惊,这前方已经杀了十多人,这台上还有十多人。漳州府哪来这么多满清余孽?这余孽又是如何个算法,若是拖个辫子的就算余孽。这满城的人不都该杀掉。这牛肉巷的胡屠户怎么也被抓,他做生意一直都挺厚道的啊。上次杀了自己家一头牛,还特意跑来解释了几次。
林山石问旁边一个老者:“老人家,你是读书人。这满清余孽都干了什么?那胡屠户你认识吗,他怎么也成了余孽?”
那老者道:“不知道。按人头分的吧。大元帅有令,每个巷子必须选出一个余孽,下面乡镇是每个村子两个。靖南王还是很仁义的,既震慑了敌人,又杀人很少,是个成事的料。这个屠户我也认识,他不算冤。昨日元帅府有几人过来牵走他几头牛犒军?他居然跑去要账,结果耿家军的人说先赊着。你猜怎么着?”
林山石急道:“怎么着?”
老者道:“他居然说小本买卖概不赊账。耿家军的人自然不理他,他居然还敢说镶蓝旗去他那买牛肉也按时给钱。他知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你说他不是余孽,谁是余孽?”
旁边一个癞子道:“这不想活的,死了也好。”
林山石望着台上的胡屠户涨红着脖子,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巴自然被抹布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终于被杀掉了。
回到古一粮仓,林山石忍不住对廖子凯道:“叫你们的将军少杀点人,人不是白菜,会哭,会疼,亲人会难受。”
廖子凯不以为然道:“这才杀了几个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们军师说了,福建有自己的省情,完全不杀不现实,复兴汉室江山没有其他法子,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倚翠楼玩姑娘。”
林山石叹了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反驳。
廖子凯仰着头得意道:“林大侠,打架你是行家,打仗你就不懂了。仁者不掌兵,妇人之仁是最要不得的。对了,你为何不去大元帅府要个参领做做?当军官,比窝在这儿好处多多了。”
林山石沉默了会,道:“我就是知道当官好处多,才不敢去的。怕晚上睡不安稳。”
月亮圆得瘆人。城中突然大乱,袁氏关上门对林山石道:“当家的别出去,买菜时听菜贩说,镶蓝旗正在跟耿家军凤凰坡大战。”
翌日,伴着一堆乌鸦,林山石走回粮仓,闻见一股浓浓地焦臭味。一看,廖子凯已经死了,身子被烧得只剩下一小团,只是剩下的半边脸还依稀可见原来的容貌。林山石心想:这也是一条好汉。抬头一看,屋顶又换成了清朝的镶边蓝色旗。
往前走几步,看见大坪里烧着一堆木炭,木炭把上面的铜管弄得通红。一群满人正逼着耿王派驻粮仓的士卒们,光着脚从铜管上走过去。林山石想去救他们,但看着满人满眼的恨意,想起这堆火不远处那些刚埋的满人的坟,握紧的拳头便又松开了。
若历史真能变成一个戏台,好人、坏人都写在脸上。再来个快意恩仇,多好。
一军官下马跪着道:“末将镶蓝旗偏图?钮钴禄氏拜见林大侠。”
林山石奇道:“这位什么咕噜,你如何认识我的。”
军官道:“偏图?钮钴禄氏。是我们镶蓝旗勋旧佐领的妹妹觉尔察氏手绘了您的肖像。觉尔察氏说您是我们满人的大恩人,不仅救了她一家妇孺,还帮着埋葬了满人兄弟。还道,在这个粮仓里,全部听你的命令。”
林山石道:“听我命令?能把这些汉人放了吗?”
偏图一愣,气鼓鼓道:“这些是前明余孽,手上都有满人的血。”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耿王士卒掉进了火里。
林山石咬牙道:“将军,那也别弄根铜管让人死无全尸。再说,这是仓库,若起火了,你们镶蓝旗不用吃饭吗?”
偏图道:“喳!把火灭了,把这群混蛋弄出去吊死。大侠仁义,要给全尸。林大侠,您现在记得末将的名字了吗?钮钴禄氏,末将也是学武出身,也会个三圈两腿,最崇敬少林大侠。”
林山石眼里闪过廖子凯的身影,刹那间仿若时光重现,一切都熟悉得恐怖。
林山石道:“记不记得住又有多少区别。若是正常年景,你我或许能做几十年朋友,名字算是每个泡沫的代号;而如今,兴许连泡沫都不算了,代号又有何用?粮食在库里,计吏已经死光了,你再派人点点吧。这些日子除了耿军与你们,没有土匪来过。我只是个看仓库的,过了这个月,就回家耕田。不用通知我了。”
偏图道:“喳!早听说了林大侠淡泊名利,是个真正的世外高手。不像我,呵呵,不瞒大侠说,就想争个军功,多搞几个女人。没法子,八旗子弟,从小喜欢骑马射箭,不管对敌人还是对女人。这仗打得真好,只要打仗,我的血就热起来。”
林山石长吁了口气,道:“我不是淡泊名利,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偏图道:“林大侠真有意思——对了,黎知府跟着镶蓝旗又回来了,您的徒弟徐精在耿匪作乱时,拼命保护朝廷命官转移,为此丢了一只胳膊。此人真是条好汉,忠义可感天地,他也被刑部嘉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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