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叹息让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太医汗流浃背,太医听到太师这个官名,比听见自己爹爹还敬畏。浑身一个激灵道:“请侧福晋回禀太师,老夫实在不敢不尽力啊。实在是——医生只能医生,不能医死。这孩子要走了,谁都留不住。还请侧福晋小心保养,切不可劳累过甚,亦不可骑马练武。否则,这辈子都怀不上了,对玉体也有伤害。”

  林芷彤满口答应,转身就进去练伏魔指,不时地把费迪南德教的几何知识也用了进去。但凡中国习武之人,无不把师承来历看得极重,师父教的功夫是丝毫不敢改的。这样拘泥下去,自然一代不如一代。对于林芷彤,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她从小在爹爹那改拳改惯了,反而保住了自己的灵性与见解。她把少林的四平马步,擅自改为窄马,又把肘放在最中间,既然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而人体要害又大半在身体对称轴上,那么,事先将手埋在中线上,比放在两侧,无论攻防都会快那么一点点——天下功夫,唯快不破。林芷彤招式越练越觉得对,只是今日,怎么运气都不通畅。练着练着便想,也不知耿聚忠现在身在何处,还真有些怀念夫君做的汤。女人嫁人都是如此,刚开始时也谈不上多么爱,处久了就离不开了。强行又运了几次气,结果好似经脉错乱了一般,一股剧烈疼痛让她跌坐在地上。林芷彤觉得很气愤,练熟悉了的内气也能翻脸不认人!但自知这样容易走火入魔,赶忙把真气撒了,脸色如白纸般苍白。随后走去教堂里找那洋姐姐。

  费迪南德皱着眉头,半天没有作声。

  林芷彤道:“太医已经看过了,小孩子要走也没办法。你知道女人生养个孩子可难了。”

  费迪南德摇了摇头道:“不对。你显怀显得晚,如今已五个月,照常理若是前三个月,或者后三个月,自己流了很常见。但四五个月的胎儿就已经不该是自己流下来了。况且前三月里,你日日练武,小孩都没事。说明他很强壮,如今就更不可能有事。我怀疑有人下毒。”

  林芷彤道:“不可能吧,这一路都跟你同吃同喝,回来后又一直在太师府没出来。”

  费迪南德道:“也对——听说你家夫君出事了,压力过大得了疯魔病,很多日没有上朝了,是吗?”

  林芷彤道:“不知道,男人的事谁也不清楚,官越大的男人越不可能知道。但疯魔病绝对是假的,以后皇家说谁得了啥病我都不信,因为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在撒谎,都觉得自己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费迪南德微笑着道:“你真不像这儿的人,你活得太真实了,也知道得太多了。”

  林芷彤把脚放在桌子上道:“人就那么几十年,像我爹差点就被人害死。区区几十年,再憋憋屈屈的就不划算了。姐姐,搞点奶酪来吃呗。你们这教堂就那玩意儿是人吃的。”

  费迪南德嗔笑道:“都给你留着了——你把家里吃饭喝汤的器皿都拿来,我帮检测一下。西方医生靠的不是药方和经验,有自己一套法子检查——以后你说话注意一些,中国这地方好人是多,坏人也很多,最好少乱说话,免得得罪坏人,尤其是很有背景的坏人。”

  林芷彤道:“都怕坏人怎么行,那我还练功夫干嘛?坏人该怕我这个女侠才对,敢对着本女侠使坏,我一把火烧了他家宅子。”

  费迪南德摇头道:“最好的法子不是这样,而是按照神的旨意,把坏人转化过来。让他变成好人,变成我们的兄弟姊妹。阿门。”

  林芷彤咬着奶酪,想了想道:“有用吗?我觉得坏人怎么也成不了好人,因为坏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坏。”

  费迪南德抬着头笃定道:“有用,因为神从不抛弃每一颗小草,哪怕自己被绑在十字架上,也会给大众洗罪——对了,姐姐可能要离开京城了,罗马教会来了信,我要回柏林传教。你以后要保重,你们叫夹着尾巴做人,在这个土壤上是有道理的。实在得罪了人,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别信,天下其实大着呢。”

  林芷彤道:“啊?姐姐你要回家了啊。你家太远了,要不真想去坐坐。你是坐马车走吗?有没有福建到京城三个这么远?”

  费迪南德道:“估计有三十个。从海上走,先去福州,然后去澳门上船。运气好的,不到一年半就可以到家了。”

  林芷彤瞠目结舌,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得多大,便道:“大海这么大,说起来我们家离大海也不远,我还偷偷跑去捡过贝壳。可是从不敢坐船两个时辰以上,大清也有海禁,是不准出去太远的。听说深海里住着妖怪,会吃小孩,是吗?”

  费迪南德道:“那都是胡说。我总觉得,你们有人故意把同类圈起来养,这真是一种最大的罪恶,但愿我感觉错了。大海是很危险,还很漂亮很富饶,有无尽的水,无数的海鸥,还有新鲜的空气。有好多船员,好多自由的灵魂,都是最无拘无束的人了——当然也有海盗,打架,玩女人,抽雪茄。”

  林芷彤张大了嘴,问道:“有女海盗吗?”

  费迪南德“啊”的叫了一声,奇怪地望着这个小女孩。

  林芷彤走出教堂门口,看见纳兰性德正守在那儿。林芷彤刚流了孩子,又强行运气练武,此刻脸色愈发苍白,加上南方女子,本就玲珑娇小,于是生出一种袅娜的病态美来,直把纳兰性德看得痴了。

  林芷彤心道:这家伙才有疯魔病,也不知治不治得好。眼珠子一转,就当做没看见,想直接走开。

  纳兰性德挡住道:“林妹妹留步,林妹妹——这雪花飘得真好,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你家有冤案啊,大太阳的下雪——再说我又怎么成你林妹妹了,咱们以前见过吗?按理你该叫我林姨。”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吐了吐舌头。

  纳兰性德一擦汗,急道:“见过,见过。我想是上辈子见过的,或许是三生之前。”

  林芷彤皱了皱眉头,这都算什么人啊,写诗词的都这么奇怪吗?

  纳兰性德看见她皱眉头,以为林芷彤也想起来了什么,一个劲地道:“记起来了吧,虽也许未必一定真切,但梦里朦胧依稀可知。”

  林芷彤总算知道什么叫无赖了,他这种无赖又不似徐精那样直接耍流氓,也不好爽爽利利地打他一顿。犹豫半天,只好道:“要不你去太师府找钗儿吧。钗儿喜欢同你玩。”

  纳兰性德抓住林芷彤的手,心想原来芷彤误会了,道:“还不懂我的心吗?那钗姑娘是我府上看见的,什么门当户对,那不是我喜欢的。”

  林芷彤欲哭无泪,想一个反擒拿把纳兰性德的手切肿,又觉得这样对一个痴情的文弱书生不怎么好意思,又有些肚痛,终于还是把眼泪流了下来。纳兰性德慌张道:“妹妹别哭,这一梨花带雨,我就乱了。”

  林芷彤心道你娘的想扯什么卵蛋,好歹还记得自己侧福晋的身份,嗔目道:“你要干什么?快说吧。”

  纳兰性德道:“这个……这个……这个……”纳兰性德憋红了脸,头上冒着汗到道:“我想请妹妹去看戏。”

  林芷彤眼睛发亮道:“看戏就看戏吧。这么开心的事,弄得这般紧张兮兮。”

  纳兰性德显然同戏班的人很熟,径直走上了二楼,又怕林姑娘怪自己不端庄,不敢进包间。只在外边雅座坐了。其实林芷彤哪在乎这些小节,倒心里觉得这纳兰性德小小气气的,花钱这般计较,心里就有几分不爽。见纳兰性德点了个《二十四孝》,林芷彤当场就想走。于是又点了个《西厢记》,林芷彤没有看过,一时好奇,才留了下来。

  《西厢记》这戏最为缠绵,属于剧场偷偷摸摸才放一两场的文人禁戏。林芷彤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正想走,突然肚子又有些痛,林芷彤从不作假,皱着眉头又滴出两滴泪来。恰好台上正唱着:“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纳兰性德一看,更认定芷彤是自己的红颜知己,觉得此刻就算姹紫嫣红都败了,也无憾了,便也跟着掉下泪来。

  林芷彤道:“大男人哭什么。刚才有些肚痛,现在要好了,我要回家了。”

  纳兰性德道:“好,这戏太过伤感。本不该给姑娘看的。下次送本书给你吧。”

  林芷彤边走边道:“这书写的也太啰嗦了。有没有热闹些的,要有武生的戏。”

  纳兰性德一愣道:“武生的戏都禁了啊,这儿不比小县,剧本审得最严。这些诲淫诲盗的本子,包括《水浒》都被禁止了。”

  林芷彤道:“《水浒》都禁?算了,反正好看的书他们都禁——你这公子哥,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纳兰性德道:“《水浒》也曾偷偷看过,越禁的越爱看,假以时日这些禁书说不定都是名着。但大多时候跟别人一样,被逼着读些《中庸》、《大学》什么的。也对,总要懂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纳兰性德不想给心上人不思进取的印象,强装大人道。

  林芷彤一想起是颜雨秋家的书,就心存恨意道:“我看这些书也没什么好读的。读出来无非就是装模作样做个米虫而已,有权人赏他们点骨头,只是因为他们老教别人听话。”

  纳兰性德又惊又喜,自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就一次比一次感觉深不可测,跟自己那是一种灵魂的契合,忙道:“对,林妹妹说得对极了!我从小厌恶科考。这世上,我看到男人便觉得浊臭逼人,其实多少人真爱读书?都是爱着读书的好处罢了。科举科举,害死多少赤子啊,小时候还会哭会笑,像个真人,长大后就个个圆滑算计像块墓地的砖,外面看个个温柔敦厚,回府里满肚子男盗女娼。你看看街上那么多笑,凡对着上面人就挤了出来,对着下面人又都不见了。那其实不叫笑,叫卖笑。你别看这么多人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其实都是在凑字拼词,故意玩个游戏,好弄个上等人的圈子,又捞些好处。倒是府上妹妹们少一些心机,偶有些好诗词,偏偏没人知晓。我敢说,就把西湖摆在举人们面前,懂的好的人都不多了,女人这样活生生的人都品不出来的,如何品得出山水的好?他们没有真正的品味,又到处假装有品味,他们把风雅当成手腕,却又去随意评判风雅。读书也好,写诗也罢,所想十成倒有九成都是对自己有没有用,偏偏没有想过,其实自己活着又有什么用了?”

  林芷彤半懂不懂,道:“你真是个怪人,好在我也是,我一直觉得官有什么好当的。让我装模作样,不能随意走动,只给我顶高帽子戴着。我才不干了,现在我都觉得气闷。”

  纳兰性德一声长叹,这就是张籍的“恨不相逢未嫁时”了吧。总之,这个女人只怕要成了自己的魔魇了,但现在能给妹妹做点什么,脑里还真是一头雾水。于是转移话题道:“妹妹看过《水浒》,里面最喜欢谁——让我猜猜。林冲是你本家,该是他吧?”

  林芷彤听书听得最多的便是《水浒》,但又几乎没有人会跟一个小女孩谈论小说,一直憋着很多话想说,闻言大喜道:“林冲是我祖上,若不是我祖上,我真不喜欢她。老婆受欺负,还先想着高衙内是谁的儿子。不仅懦弱,简直无耻透了。功夫是可以练的,这风骨却练不了。这天下这般无耻的男人怎么也会被叫做受辱的英雄呢?看来,其他男人可能更加没用了。”

  纳兰性德心里暗叹:林冲是她先祖,这在纳兰这满清勋贵眼里倒没什么,但汉人能这样骂自己先人就真是少之又少,这人一定是被父亲惯大的,娇宠出灵性了。又想想此话还真有理,若不是汉人男人的懦弱,以八旗铁骑的兵力,又如何能入关来?他们的骨头其实崖山之后,就已经基本没了,如今朝廷又尊儒,等于再下了一次消骨散的毒。纳兰性德笑着道:“妹妹不喜欢懦弱,那也一定不喜欢招安那一章了。”

  林芷彤道:“那当然,《西游记》我就喜欢大闹天宫,《水浒》我就喜欢江州劫法场,我就差一点……最不满的还有里面的女人写得太差了,好汉里一共才三个女人,还母老虎、母夜叉的,一个可爱的都没有。剩下的扈三娘,更加奇怪了,梁山的人在祝家庄杀了他相公全家,她怎么就心甘情愿嫁给王英了呢?所以这些书写了很多女人,其实一个正常都没有。只有潘金莲稍微好点,起码在《水浒》里她最像一个女人。要是谁能为女人写本书,就好了。”

  纳兰性德愣愣出神,道:“你说得是,我府上大茶园就有不少好姑娘。这世界对女人很不公平,我早就想为闺阁做个传。妹妹想要看,我这就去写,用一辈子去写。写有情有味的女人,虽然一定会被禁,但若能成本奇书,这一辈子的努力也无所谓了。”

  林芷彤抚掌道:“好啊,好啊。里面要写个会功夫的。”

  纳兰性德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拿出一面手帕,道:“这手帕还你——上次你偶染风寒,赏脸给了我一些香唾。借我用的,还记得吗?”

  林芷彤哈哈笑道:“记得,你还说要抹匀。真没见过天地间有你这号呆货。”

  纳兰性德听到林芷彤的嗔骂,不仅不恼,还有些甘之如饴。低着头,拿着手帕又闻了闻,方才递给林芷彤。林芷彤感觉那手帕薄了一圈,估计是日夜摩挲所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扔回给他道:“拿着吧,我还有很多帕子。”

  纳兰性德喜不胜收,立刻道:“妹妹送我东西,那比御赐的还珍贵。你送的东西,我都会一直藏在心尖上。”

  林芷彤看他这么高兴,童心再起,道:“胡说——那我再送你点东西,看你如何藏进心上。”便把在街上买的胭脂递给他。胭脂自然是女子所用,送给纳兰性德,这本身只是揶揄和玩笑。

  纳兰性德双手接过,一口吃进嘴里,道:“这就算是进了心里。”

  林芷彤心里害怕起来,这人实在太呆了,还是离得远点好。

  回到府上,肚子又痛,想起费迪南德的话,心里疑惑。便去厨房把熬汤的紫砂锅、近几日用过的碗碟带到教堂。碗碟早已洗净,什么都查不出来,但那紫砂锅黏性极强,还有些汤味残留。费迪南德打碎了瓷器,拿着一块碎片测了几个时辰,皱眉道:“成分不对,果然放了毒。这人下手真狠,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林芷彤正在吃奶酪,呆了呆道:“真有人下毒?在这汤里下毒?”

  费迪南德点头道:“我们的医术很复杂,就不多说了。按你们中医的讲法,这汤里有藏红花、马钱子碱、柿子蒂粉——我是女医,清朝最讲男女之别,所以我多为你们的妇人看病,对这些很熟悉。这都是宫妃贵妇用来避孕的良药,也是杀死情敌腹中子的匕首。权贵家闺闱里斗得厉害,又黑幕颇多。互相陷害或自保时,多用此方子。豪门的人其实都懂,只是不说而已——是否太师有其他女子,才会如此对你。”

  林芷彤摇摇头道:“没有啊。”

  费迪南德闻了闻:“里面有麝香,赵飞燕争宠时避孕的东西。这汤是谁熬的?妹妹,你千万不能再练功夫了,至少三五个月内不能剧烈活动,否则除非你碰上比我还强的名医,否则你可能终生动不了。”

  林芷彤道:“那怎么可能。不让我要孩子还行,不让我练功夫不行。”

  费迪南德听了听她的心跳,道:“真的不行。你现在残毒未消,剧烈动一次,毒就可能随着血液往心肺处扩一次。最多三四次后,你就可能会大病一场,几乎不能动弹。若剧烈活动过多,肯定终身残疾,谁都治不好了。按你们中医的讲法,你如今需要静养,慢慢地毒才会排掉。我看至少要五个月。”

  林芷彤道:“难怪我一运气就胸闷。你是说五个月里只能打四场架,超过了就会残废,对吧?那我就打三次好了。”

  费迪南德愠怒道:“一场都不能打,运气更麻烦,强行改变吞吐路径,就不是静养了。”

  林芷彤一脸茫然道:“会不会是颜雨秋派人下的毒——不对啊,他毒死我还可能,专门毒死孩子干嘛?——啊呀!”林芷彤的奶酪掉在了地上。

  费迪南德道:“怎么了?”

  林芷彤想起耿聚忠那晚说的话:“以后的日子,多喝点汤,少练些拳脚。”想起后面几日,府上所有汤都是他亲手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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