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喊,可以逃,但愿你还有这胆子。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完竟又转过身去,大喇喇地坐到皇帝的龙椅上。
玄烨浑身笼罩在恐惧和麻木里。就如那一年下定决心诛杀鳌拜,无数人觉得他勇敢非常,只有他自己知道,所谓勇敢多半源自于深处的恐惧。死于鳌拜,史书还好记载;若死于小女子之手,自己就成了笑料了。
玄烨毕竟是经过大事的人,当下也不生气了,坐在地板上,道:“朕饿了,给我一块糕点吃。”
林芷彤知道这个皇帝的功夫跟自己比实在微不足道,也就离开了龙椅,拿着桂花糕同他并肩坐在地板上。玄烨抬眼看了看林芷彤,一个女人居然敢自己并肩坐在地上,这么随意地吃糕点,这样的感觉实在奇妙——就如那一年和小伙伴嬉闹的温暖。
玄烨叹气,道:“成交了。朕答应不杀聚忠便是。”
林芷彤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本来就不该杀他。你朋友这么少,经得起你几次杀。”
玄烨凄然一笑道:“你是否觉得朕要杀你那夫君,杀自己的发小很无情无义?历来皇帝没有不杀人的,皇帝有皇帝的无辜,皇帝背后有万里江山。”
林芷彤道:“我不懂这些,但我觉得随便弄个大帽子就把无罪的人干掉,这不对。若人没了,哪来的江山社稷?若人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被干掉,这样的江山要了又有何用?”
玄烨愣了愣,道:“你太简单了,有时还很天真。你当这江山真是皇帝一个人的?这是满清勋贵共同的。爱新觉罗家只是推出来的共主。你见过我后宫的妃子,你是第一个敢说她们丑的,平日里听得最多的词语就是国色天香,就像朕听得最多的天下第一巴鲁图。但为什么要娶她们?因为朕也需要她们的家族支持。他们家族也需要朕挺着他们——朕讲的你这样的女子是不懂的。”
林芷彤道:“听得懂,其实就是狼狈为奸。你们凑在一起分肉,若你分得不匀称,他们不满意了就能换了你,若你分得匀,他们就叫你明君。对吧?”
玄烨道:“你说得也对,这江山是八旗先祖用血肉打下来的,打江山自然该坐江山。”
林芷彤道:“对。书里的土匪都是这样讲的。”
玄烨站起道:“大清是正朔,不是土匪。”
林芷彤道:“赢了就是正朔,输了就是土匪。就像当年明朝叫你们和现在你们叫张献忠他们一般。”
玄烨失笑道:“真没想到一个女子有这么怪的见识,若不是亲眼见着,还以为是黄宗羲、顾炎武那几个异端来了。”
林芷彤道:“我哪算有见识啊。只是敢说而已,这样想的人多了。田里的农民都知道当官的是狗腿子,只是都不敢明说,怕被折腾而已。我就无所谓了,我从小就是女侠。若话都不敢说,还谈什么女侠?”
玄烨道:“看来武还是不能不禁——朕已经答应你了,等会儿就放耿聚忠跟你回府。今日之事,你也不要外传。”
林芷彤道:“知道。男人都不喜欢被女人打败。你要写张圣旨,否则你赖账了怎么办?”
玄烨睁圆眼睛道:“朕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你不知道一言九鼎吗?”
林芷彤道:“不一定,男人耍起赖来更无耻,他会事后说这是三十六计——无耻的人都会给自己编好借口。”说罢又把匕首抽了出来。
玄烨颤抖着拿起毛笔,觉得千秋万代君王,奇耻大辱无过于今日。咬了咬牙齿,顿时把笔往地下一抛,道:“你要朕写凭证,朕偏就不写——城下之盟,朕绝不签,你杀了朕便是。”说完昂着头,闭上了眼睛。
林芷彤沉默了一下,缓缓地把匕首放下了。玄烨还是气鼓鼓地站着,只偷偷张开一半眼睛。
林芷彤坐在龙椅上,突然道:“其实耿聚忠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的第一个男人在漳州。”
玄烨睁开眼,疑惑地望着这个女人。
林芷彤道:“后来我家出了点事,那个男人居然就不要我了,怕耽搁了他的前程。他只要做个州府的捕头——其实这个捕头比得上从小和他玩闹的我吗?”
玄烨强笑着道:“州府捕头顶多算个从七品,为了这样顶帽子,不要青梅竹马的美人,真是糊涂极了。”
林芷彤道:“是啊,我想他如今也多少会后悔吧,就算如今不后悔,明日、后日、老了后、快死时,总会有一天想到我就流泪的。若是所有感情都没有了,所有回忆都不见了,只有位子、江山、虚情假意的吹捧,你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玄烨一震,心里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小时候和耿聚忠、柔嘉公主一起在大树下玩闹的场景,瞬间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他知道,自己就是孤家寡人。玄烨轻声道:“朕就是寡人,寡人就是朕啊!”
林芷彤捋了捋头发,道:“哥哥,我走了,你既然答应了放人,本就不该再逼你签字了——你不要让我这个女人看不起你。”言罢后,她自顾自地走出养心殿。对外边守候着的三德子道:“准备点冰,一个人进去,皇帝哥哥刚才摔了一跤,脸上有些肿。”
三德子赶忙入殿,见皇上默默地站着窗台边,呆呆地远眺。三德子不敢打扰,任冰块化在手上。
玄烨突然叹气,道:“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三德子一震道:“万岁爷,您在说什么?”
玄烨转身一笑,道:“皇阿玛的诗,顺治爷写的,写得好吗?”
林芷彤回家开始清理包裹,顺手把太师府的金银搜刮了一大包,心想反正耿聚忠也是个贪官,他若倒了,这些金银留着也没用;他若不倒,这玩意总有人源源不断送过来。
第二日,耿聚忠回到了府上。几日牢狱并未消磨掉他的风流潇洒,只脸色略有些疲惫,仿佛裹着一层青晕。
林芷彤见他回家,走上前去,轻轻搂过的耿聚忠道:“回来了真好,本女侠终于把夫君救出来了。”
耿聚忠流着泪也搂过林芷彤:“芷彤。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这几日,我算是明白了诗歌的滋味。”
林芷彤一个巴掌打在耿聚忠的脸上,望着发愣的耿聚忠道:“救你,是我的义气。打你,是为了肚里的孩子。现在开始我们两清了。耿聚忠,从今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本女侠把你休掉了。”
说罢,她拿起早就整理好的包,离开了太师府。
第二十二章 四海无人
漳州本是花果鱼米之乡,杂卉三科绿,嘉禾两度新,俚歌声靡曼,秫酒味酝醇。当然那是治世,碰到乱世,别说拿粮食酿酒了,还能冒烟的家里就是巨室。
周驼子道:“林大侠,真得多谢这些日子您的救济。说起来靖南王对您真不比天地会差。要粮草给粮草,连你谏言的减免漳州粮税都批了,虽然漳州也没有剩下什么粮食——若不是林大侠在此求情,明年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说来也怪,漳州府如今又换了知府,天地会和靖南王不是一伙的吗?为何牛香主会被靖南王撤了呢?如今又是耿家的家丁,原来的汉军马都统掌控了。这新知县真是凶悍之人,喜欢喝醉后骑着马踩人,连手下主簿都不放过——这快秋天了,日日下雨,粮食还是收不上来,百姓还是苦啊。”
林山石看着山下建墙的老乡,微微一笑道:“谁胜谁败,对你很要紧吗?牛香主也好,马都统也罢,管他牛头马面,百姓都是挨饿的那个,而你这么玲珑,反正在哪朝都是帮人看家护院。”
周驼子道:“那也是。在哪朝都是当奴才,主子好不好纯粹碰运气。只是雨再这么下下去,大户也没粮了。我这八卦宗师只怕奴才都没得当了。”
林山石前几十年说话最为厚道,每逢说话总是思前想后。上过战场,见多死人后,变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便道:“你个屁的八卦宗师,练武多年,打过几次架,杀过几个人?躲在家里打徒弟,就这样也成宗师了?”
周驼子一愣,讪讪地笑着道:“宗师说得对。宗师天纵奇才,名动四海,只需三五招,在下就必败无疑。”林山石心中暗想:前三十年没一人觉得自己是奇才的,这女儿嫁得好点,朋友吹得狠点,就成天纵奇才了。有这么扯淡吗?
林山石讨厌武者的谄媚,不去理会周驼子,自顾自道:“若这雨再下十天,误了秋收,漳州就饿殍遍野了。”
山下,木头痴指挥着几十个刚喝过粥的汉子修墙,这群汉子都知道粥是林大侠的,干得非常卖力。
周驼子道:“饿殍遍野那没有办法,几十年总轮到一次。自己没本事,当然吃不饱饭,不是每个人都像林大侠这般宅心仁厚肯施舍的。即使是林大侠,也只能借着耿府的关系救得了这几十个人吧。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让这些被救济的百姓们在仓库前修这城墙所为何事?通往古一粮仓的山路本就很窄,修了这堵墙,就变得一个关卡了。这儿都没有粮食了,再修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卡,也没有用处啊。”
林山石笑了笑,道:“用处——我也知道没有用处——只是白给这群汉子粥喝,这就变成施舍了。我就是不愿意让七尺男儿觉得自己被人施舍。”
周驼子沉默了一会,道:“林大侠,您这是佛啊。”
林山石道:“哪有什么佛?若有佛普渡众生,就不会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了。我只是在没有佛的地方,尽量做个好人。”
周驼子道:“等大灾过后,这些百姓一定给你建个生祠。”
林山石顿觉无限风光,但想起那晚山上的遍地尸首,便道:“那又何必。你看这山后荒冢,又有多少人知道。活着就好好的活,死了就安静地走。别人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周驼子道:“林兄大彻大悟了,在下就只管这辈子活着时不缺银子花,也就够了。新来马知府搞了个江东画展,邀请百姓过去看。凡过去的都奖两斤小米。林大侠你也去该去看看了吧,虽然大侠是靖南王的亲戚,肯定不愁吃,但知府的面子总要给的。否则只怕在人屋檐下,以后也不怎么方便。”
林山石皱皱眉头道:“我一介武夫,又不通文墨,去那儿干啥?”
周驼子道:“这天下哪来这么多通文墨的。我琢磨着,这画展多半又是骂满人的。过去露个脸,是表个态度,免得被当成满清余孽干掉了。我们这种练个把式混口饭吃的,谁是头,就给谁当差呗。”
林山石心中一声长叹道:“把式?他居然把功夫当成把式?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东西,让别人怎么看得起你呢?”
林山石走下山,摸了摸砌好的墙,眼神复杂道:“兄弟们再砌厚点,砌高点,保证红衣大炮也轰不开才行。木头痴你在这盯着,师父下山有些应酬。”
一个小伙子挑着一方泥土道:“大侠放心,就算修祖坟,俺们也没这么认真过。”
闽浙前线也开始缺粮,一些被抓去的漳州壮丁又被耿精忠放了回来。抓壮丁时,这群人满脸泪光带着一朵大红花;如今遣了回来,仍然是每人拿回一朵大红花。
江东古桥人来人往,用一根红绳,挂着很多副闽南画派的作品。画中全部都是满人欺负汉人的故事:有嘉定三屠、有扬州十日、有在耕地里圈地养马的、有逼着和尚留辫子的……老百姓看得也义愤填膺,尤其是那幅耕地里养马的画作引来最多人怒骂。有两个府边界山里的壮士有当场想投奔耿军的,因缺粮被拒绝。
走到桥头,最后一幅画吸引了林山石,因为画的街道自己依稀见过。画师坐在长亭太师椅上,发乱须长,仙风道骨。见有人盯着此画不走,以为想买。速派一小厮上前讲解,此小厮林山石也曾认识,生得一个好嗓子,每逢有白喜事时,他是专门负责哭丧,这一段日子倒真没愁吃喝。
小厮抑扬顿挫、感情浓烈道:“这幅画叫《景德镇大屠》,是我们闽南画派徐真实大师呕心沥血之作,大师为了此作,亲赴前线采风,目睹了景德镇满清鞑子一次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回来后夜不能寐,一怒之下作此画揭露满清罪行。这事就发生在两个月前,诸位,满清真是猪狗不如啊。因为粮食不够吃,不仅杀了我们汉军几百位义士,还下令屠杀了全城百姓,首先就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因为抱怨两句,就全部活埋了。”
林山石皱着眉头,看着长亭里得意地坐着的徐真实,觉得这群货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按说这画也画得不错,比年画都只怕好看些。但婊子还知道卖艺不卖身,这群聪明人就做不到吗?小厮解说完后,就过去给画师倒茶。林山石没有领粮食就走出了古桥,人未走远,还是惊动了桥上的人。忽然听到身后山呼海啸,徐真实慌忙走下太师椅,带着一群不知哪来的人,流着泪呼叫着:“林大侠来了!林大侠来看我的画了!祝靖南王万寿无疆!祝万云龙大将军身体康健!康健!祝林大侠身体……康健!”
林山石压低斗笠,头也不回向古一粮仓走去,一路上冷雨沾湿了披风,泥泞沾黄了靴子。林山石心想:这就是本武夫脚下的土地,上级指鹿为马,下级溜须拍马,坏人招兵买马,好人单枪匹马。
十日后,墙已砌好,雨一直下。
袁氏道:“还记得去年我说过吗?麦怕清明连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今年有灾啊,该下雨时不下,水库的水又种了兰花。如今该收谷了,天却烂了一般,一日晴也不肯给。这老天真是贼。”
林山石吃了一口稀粥,道:“就因为老天靠不住,所以人才要聚在一起,互相帮忙——明儿收好东西,跟我搬去古一粮仓住吧。”
袁氏绣花针戳破了手指,吸吮了一下,道:“不用吧,我倒不怕没粮食吃,靖王府送的东西我留了小半个地窖,撑几个月没事。实在王府也不关照了,晚上你再去粮仓地下层偷些上来。真住在那儿秘密反而守不住了——汉子,肥猪康家没粮食了,他娘都快断气了,想跟我们借一点,借吗?”
林山石愣了一下,斩钉截铁道:“不借!”
袁氏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伤你了——对了,你说实话,你在粮仓前修那么厚的墙到底为了什么?”
林山石笑了笑,又不回答,过了好久突然道:“明儿,你还是跟我上山吧。”
袁氏心里飘过一片巨大的阴云,站起身来道:“汉子!你不是打算一个人守着关卡,然后给百姓分发粮食吧!”
林山石望着望木人桩,点了点头。
袁氏急道:“不行。你一个人能有几颗钉,你真当自己是大侠啊,那是阮先生为了救你瞎编的。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准你去做这事!而且女儿也在京城啊,嫁的还是靖南王的弟弟,在他的地盘上把粮食分了?就算没这层关系,私分清廷的粮食,清廷回来也放不过你啊。”
林山石低着头翻看着春宫画。
袁氏怒道:“你低着头干嘛?你听见没有啊!”
林山石扬了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小声道:“这是休书,我已经按手印了。婆姨,多谢你这么多年的照料。若我有事,无论是哪边大佬来找,有这封休书也不会连累到你了。我明儿就要一个人上山。”
袁氏望着休书,银牙紧咬:“你这挨千刀的,你好狠啊。”转身把卧室的木门栓上,大哭起来。
第二日早晨,袁氏第一次没给林山石煮面。林山石把毛巾放在井水里,井水好寒。
林山石打开粮仓地下层的铜门,木头痴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外面哀鸿遍野,这儿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
木头痴张大嘴道:“师——师父。这是谁的?”
林山石道:“不知道。应该说是大清官员的小金库,福建省官员的福利都是这儿的。听说浙江省的文官,还有镶蓝旗的武官过年过节时也从这里拿。他们叫火耗银子。”
木头痴在金黄的稻谷上打了一个滚,大叫一声道:“这——这——该够一万人吃一年吧。”
林山石环顾四周,虽然悄悄来过几次,但每次看到还是觉得震撼。林山石道:“应该不止,你小看天朝的官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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