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做粥,养整个漳州一年没有问题。”

  木头痴跳了起来,把粮食扔在空中,稻谷壳在空中发出炫目的颜色。

  林山石严肃道:“木头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拿够你和你娘的口粮,下山;二是帮我守在关卡通道,放漳州城的饥民上来分粮。”

  木头痴毫不犹豫道:“我——我当然帮师父。”

  林山石心头一热,一巴掌打在木头痴的脑袋上:“好!但这粮食不仅会招来饥民,不消两日,靖南王府、天地会都会过来抢粮,我们分了清廷的粮食,估计前线那些打仗的清军也不会高兴。怎么办?”

  木头痴道:“师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林山石心酸道:“不——你不要这样,世道这么坏,就是因为听话的人太多了。你这样听话,师父若是个坏人,你就是个坏人了。”

  木头痴抓抓头,道:“但我知道师父是个侠——侠客,大侠客啊。”

  林山石道:“侠客?遍地都是奴才,侠客可能只会死得更快一些。”

  木头痴道:“快慢没事,我也——也要是个侠客。”

  林山石仰天长笑:“好,就为了个侠字,我们爷俩干一场。男人日夜练武所为何事?就为了替天行道。等会儿出去,我俩就站在关卡处。我站在关卡通道里面,你站在通道外面。若是缺粮的百姓,就一个接一个的放进来。若是来了抢粮的畜生,你就大喝一声,为师来灭他。我们修了那么高的城墙,就是跟先人筑万里长城一样,为了保护我们的粮食。千军万马,也只能一个一个过来,要吃粮食,也只能自己流汗去种。”

  木头痴一脸崇拜道:“师父,还——还见过万里长城?”

  林山石挺了挺胸脯,道:“没有。”

  木头痴道:“好,这就是长城了。敢抢粮的,老子一砖拍死。我立马下山把这好消息告——告诉乡亲们。”

  林山石摇了摇头道:“不需要。这种事,他们马上会知道。只需把这仓库的门打开一点点就行了。”

  林山石和木头痴就在关卡处搭了两个帐篷,徒弟在前,师父在后,两人背靠着城墙慢慢睡着了。不一会听见老鼠的吱吱声,木头痴想起身抓来吃,林山石道:“别碰他们,让老鼠也吃一点,他们能活下去,人就自然能活下去。”过了只一刻,便发现一群饿瘦了的老鼠,冲上山来。再过了一刻,跟着老鼠找吃食的几个村民也走上的山。林山石一一放过,村民见到粮仓的隔层,顿时走不动了。偷偷摸摸抓了一把放到嘴里,然后痛哭流涕。这稻谷的金黄犹如菩萨洒下的金光。一个时辰后,漫山遍野都是饥民。

  林山石道:“木头痴,看见了吧。不杀老鼠,人也就过来了。若老鼠还能活着,人总比老鼠强多了。若无人祸,其实天灾也不用太怕。”

  一群饥民来到城墙关卡边,对林山石颤抖着道:“林大侠,这有粮?”

  林山石道:“有粮,随便拿吧。只是关卡窄,一次拿不了太多。”

  有老汉问:“这是谁的粮?”

  林山石让过身道:“以前官府的粮,进来拿吧。”

  但所有人都站定了。半晌过后,只有几个素来赖皮,又饿得厉害才敢走进去取粮。剩下的大多数,居然唉声叹气,转身便走。其中有一个当场饿晕在路上,被小雨浇醒后仍然往山下爬去。

  林山石心中大惊,难怪上面能有这么多骗子,原来下面都是傻子。都快饿死了,就不敢拿官府的东西,还是“前官府”的,可算怎么回事?林山石突然想明白了,朝廷为何要武禁、宵禁、路禁、海禁,还造监狱关起那些不安分的人。因为只有剩下的都是傻子了,骗子才骗得安心。

  林山石一声大吼:“这粮食都是我自己的,为了死后成佛,施舍给大家吃的。”

  群氓蹙足,闻言全部转身冲了过来,秩序大乱。有两个羸弱点的当场被饥民踩死。木头痴想去救也晚了一步。刚才还懦弱无比的老乡们,听说这不是官粮,刹那间变得特别勇敢。林山石堵住关卡,骂道:“你娘的,老人最前面,然后是孩子和瘦子,年轻壮实的滚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一个一个来,粮食足够,随便拿。”

  话虽如此,还是有几个不怕死又饿得凶的年青人冲在前面,眼睛露着绿光。林山石冷笑一声,几招“杀颈手”顿时撂倒还几个。队伍才变得整齐。可没多久,便又乱了。恩威并施都没有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阮如梅走了上来,原来先生的书院已经没人听书了,官员又走马灯式的换,也没有人给孩子请西席。阮先生也就跟着没了饭吃,听闻有粮食发,跟着饥民走到了这儿。

  林山石抓住先生的手,站起道:“先生来了?先生来了就好了。你看这怎么办?”

  阮如梅脸上瘦了一圈,但还是不改气度,只笑骂道:“这事好办——娘的,早知道打仗这么苦,老子就不会天天盼着打仗了。早知道你有这么多粮,老子就不用吃两天树皮了。”

  阮如梅突然转身一鞭子打在一个年老望众的老人家身上,老人抽搐着跌倒在地上,整个队伍顿时安静了,因为这出手太狠了。阮如梅大叫一声:“都排队!谁听话拿两袋米走,不听话只准拿一袋米走。第一个敢不听话的,不准拿米走。”话音一落,队伍慢慢整齐起来。阮如梅踱着官步,走到一个还算壮实的男子面前,又是啪啪两个巴掌。

  那男子捂脸大骇,讪讪不敢回话。

  阮如梅道:“没听见林大侠的话吗?瘦的在前面,壮的在后面,你排前了三个人。看什么看,你不服吗?不服就从这儿滚。连带你九族,都不准领粮!让你死了,也进不了族谱。”

  那男子迅速地跪下了。

  阮如梅回头道:“林山石。帮你搞定了,我先去拿粮了,这队老夫就不排了,要没点特权,影响威信。”

  林山石看队伍整整齐齐,年轻一点的自觉排在后面,非常佩服,道:“阮先生就是阮先生——这是什么戏法?”

  阮如梅笑着道:“你附耳过来——打老人和壮汉,是让他们恐惧;发粮食分多少是让他们贪婪。只要让百姓恐惧和贪婪了,人就好管了。这没什么,几千年的牧民之术而已。”

  几个时辰后,全漳州城沸腾了,人越来越多。周驼子急急忙忙走了过来,睁着大眼睛惊道:“这是真的,我可真成了睁眼瞎。日日在粮仓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大的夹层。”

  林山石道:“知道秘密是需要级别的,你级别太低了——其实有品级的官员都知道,只是找不到具体地方,也打不开铜门。”

  周驼子疑惑道:“你就这样把这粮食分了?这——”周驼子压低声音:“是不是接到了京城的密旨?”

  林山石指着自己的心道:“是这里的密旨。”

  周驼子脸部抽搐了两下,竖起大拇指道:“原来对你是身服,如今是心服。你无法无天,能成大事。好,我来给你做下手。”说罢,便帮着木头痴、阮先生维护队伍。

  快黄昏时,一匹快马忽然撞开了饥民的队伍,直冲到关卡前面。肥硕的军官在马上拜到:“林大侠可在?末将马老六,原来是靖南王的御者,如今忝列漳州府尹。敢问此粮既在八闽,缘何不上报王府?”

  林山石见说得文雅,小声问阮先生:“御者?府尹?”

  阮先生道:“就是替王爷赶马车的,现在是知府。呵呵,没读过书的将军最爱谈兵法,没文化的官员最喜欢装文雅。”

  林山石道:“哦!”接着拱手道:“给知府请安。这一年天灾人祸,百姓饿死了不少。眼看着这秋收无望,突然想起粮仓还有粮食,就自作主张分了。”

  马老六在马上转了几圈,笑道:“林大侠,就到此为止吧。这粮仓靖南王府接收了。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如何?你可以回家了。”

  林山石叹气道:“我这粮仓若让你们接收了,转眼就做了军粮。这满城百姓还是活不了啊。”

  马老六轻声道:“林大侠,你要相信官府!靖南王是爱民如子的,官府也是爱民如子的。”

  林山石道:“既然爱民如子,那就允许我给饥民发粮食吧,何必要收回呢?”

  马老六变了脸色,道:“林大侠你别太过分。本府念在你是王爷亲眷,这段日子你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可曾为难过你和你家?”

  林山石道:“没有。”

  马老六道:“所以你要感恩。大丈夫若不会感恩,就猪狗不如了。”

  林山石手握着铁棍不说话,摩挲了会儿道:“大人,在下没有读过书。但知道民以食为天,也知道官府的人多半还要先天下之吃而吃。且不管吃什么,粮草都是乡亲们辛苦种的,要说感恩,也该感乡亲们的恩吧?”

  马老六怒道:“这叫什么话!你想做满清余孽吗?”

  林山石笑了笑转过头去。

  马老六道:“林山石,你是不是受了台湾郑经那厮的蛊惑!”

  “林山石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又与郑经又有何关系,但他明白,衙门中人的瞎编水准不在阮先生之下,当即也不愿辩驳。只是觉得郑经、天地会、靖南王,他们不都是反清的盟友吗?内部还如此猜忌攻击,这三藩要败啊。”

  林山石道:“你喜欢什么罪名,就安什么罪名吧。勾结外藩也好,前清余孽也罢。反正帽子都是你们自己做的,在下是无所谓了。”

  马老六气急败坏,没想到自己这么大的官过来居然不给面子,一声怪叫道:“林大侠你可得想清楚,漳州城如今是谁的天下。说白了你就是靖南王远亲,如今你那女婿还不帮自己哥哥的忙。我却也是靖南王的御手,御手都是真正的身边人。彼此给个面子而已,我又何曾真真惧你?”

  林山石不屑道:“跟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没有关系。总之,粮食只给灾民。其他人不得入内——你是弼马温,是齐天大圣,都跟我无关。”

  马老六气得笑了起来,道:“弼马温?你居然看不起我,你可知福建有八个县令都是驾车的出身吗?老子在耿王庄御马开始,就从来不知道福建还有哪个地方不能进去!看见这匹马的额头吗?上面这个紫红色的圈,这是靖南王府的马才有的标记。即使满清主政,福建境内,见此标记的马,可以踩苗,可以踢人,县令要在边界候着,连知府也要让行。”

  林山石望了望窄窄地关卡,望着外边睁着惶恐眼睛的饥民,道:“别人让不让行我不管。在这儿,非饥民而擅入者死!”

  马老六四处一望,四周都是自己的子民。一是觉得没有退路了,二也从没想过耿王庄的御手还要退路。顿时恶从胆边身,大声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催着马就往关卡冲来,此人骑术甚好,在一小山沟处还玩了个马踏飞燕,把身前一个躲得慢点的小姑娘吓得直哭,百姓也都是恨恨的,敢怒而不敢言。林山石没见过这花样,心想:此人既然行伍出身,必定身经百战,不能小视。遂使出全身功力,飞起一棍刺了过去。

  哪知这马老六所有功夫就在骑马上,一点拳脚都不通。所谓行伍出身,官拜都统,那也大半是袍泽们都知道他跟靖南王的关系,故意让的。据说连靖南王养的几个戏子,黄梅戏唱得好,又擅长男扮女装,也都做到了参领。

  嚣张惯了的马自然冲得飞快,林山石的功力也劲透铁棍。这马老六再也没有活着的道理。额头处生生地被棍子戳出一个洞,血漫洞沿,变成一汪紫红色的圈。马也好,马老六也罢,脸上都挂着不解与恐惧。

  林山石拿着棍子痴痴地想:利用对方向前冲的劲,只需轻轻一点,也威力无穷了。内家拳和外家拳区分恐怕也就在这儿了。

  有胆子大的百姓鼓起掌来,一老头脱了衣服,哭着道:“有一次在街上卖鸡蛋,就是被这鬼知府的马踢倒在地上,几百个鸡蛋本来是想卖完后给婆姨换药吃的,结果全碎了。呜——呜——老汉我还被他手下打断了三根肋骨,说我挡了马的道。”

  一人大声道:“乡亲们,快把人埋了,把马吃了。绝不准告诉别人,知府是林大侠杀的。”

  又有一人道:“就该去四处传诵,林大侠行侠仗义,杀了残暴的狗官。”

  几个汉子冲过来,每人对着尸首吐了一口口水。

  林山石拦住道:“埋了吧。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做了什么,死者无辜——再说,或许他有他的不易。”

  阮如梅喝了一声彩,道:“说得好——其实很多官也不容易,越是狗官活得越苦。你别看他们欺负人,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然会转过身来欺负媳妇。这是一种痛苦时的需要,必须这样舔伤口,才能治愈多年当媳妇时受的伤。像他这种虐人为乐的官,真还不知在王府时被人虐过多少次了。”

  忙到半夜,终于没人来讨粮。天上是一汪满满的圆月。

  林山石道:“明儿不知道会怎样,但今日过得真舒坦。”

  吃饱了的阮如梅眼冒精光道:“明儿,耿王该派大将来剿匪了。”

  林山石道:“匪?我是匪?他们才是匪!”

  阮如梅道:“赢不了江山却劫了粮仓,不是匪又是什么?”

  林山石道:“呵呵,管他。此处险要,千军万马,在关卡处也只能一个一个的来。说我是匪,那我就匪一次给他们看看。”

  阮如梅眼珠一转道:“君愿逐鹿中原乎?”

  林山石道:“阮先生,我喜欢捕鱼,从不打猎。”

  阮如梅脸冒红光,兴奋道:“我是说争天下——利用这个粮仓,如今日般笼络人心,拉起一支队伍来。先做流寇,再聚灾民,再打江山。我来做你军师,无论成败都轰轰烈烈一把。只要手上有军队,裂土封疆也好,招安纳降也罢。总能弄个青史留名,封妻荫子。”

  林山石被吓住了,又心想只怕历来的大王,就是这样起家的吧。林山石摇了摇头道:“这天下作孽的人还嫌不够多吗?裂土封疆,活着能吃多少,死后又能埋多大地方?”

  阮如梅盯着林山石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那我明日就下山了。林兄,你多保重。粮仓是所有当权者的命根,你千万别幻想有人会饶过你,也别幻想你救的人会多长时间记得你。你不读书,所以太有良知。要是我,断断做不到你这般侠义磊落。”

  林山石道:“什么侠义磊落。我只是想活得安宁。”说罢,给睡着了正打鼾的木头痴,披上了被子。

  两日后,十余黑衣人骑马来到了山前。每匹马的额头上都是紫红色的圈。

  木头痴耸耸肩膀,拿起棍子,兴奋地大叫。黑衣人一齐拉起了弓箭。林山石打过仗,知道厉害,忙蹲在墙后,大叫了一声:“木头小心。”

  木头痴笑道:“师父,看我的轻功。”说罢一跃而起,人正好在半空中变成了活靶。冰冷的箭发出冰冷的嘀嘀声,有两只箭穿透了木头痴的身体。血顿时在空中开花,若殷红的烟花。木头痴来不及说话,身体就像只断线的风筝,横摔了下来。

  林山石凄厉地惨叫:“木头——”话音未落,黑衣人又对着排队取米的饥民发出一排箭。就在这一刹那,林山石飞出了关卡。见人杀人,见马杀马。这十来个黑衣人心狠手辣,却都不是武林高手,骑马射箭是长处,近身搏斗又如何是林山石对手,更没料到世间竟有此等杀神,片刻便倒下四人,其他的转身就逃了。林山石正要追踪,毕竟上过战场,顿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果然看见有一个汉子,趁林山石不在,往关卡走去。林山石深知,只要关卡失守,耿王的人一支强弩就可以封住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再派大军前来接应,粮仓也就算丢了。

  林山石忍着暴怒往回飞去,好一招调虎离山,耿精忠果然下狠手了。正在焦急间,看见耿府派来的高手被截在关卡外,周驼子!是周驼子堵在了那儿。

  那耿王庄的汉子也是武林中人,矮小壮实,看出手架势是练地趟拳出身的,只见他在那地上钻来钻去,出脚十分刁钻。本为周驼子抹了一把汗,却发现他的八卦拳打得极有条理。比起在古一粮仓跟自己比武时判若两人,原来这个三两招便败给自己的“宗师”居然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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