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正的生死相搏还未曾经历过,林山石感觉血往头上涌去,浑身都轻飘飘的。

  潜水过河,很快就摸到满清炮阵。炮阵有满清二十来个士卒站岗。焦香主道:“干掉他们,要快。身处敌人腹地,若是慢了,你们知道后果的。”

  天地会这边派出的都是练家子,身经百战的精英。又是这种江湖暗杀,个个得心应手。只刹那间清军就都倒下了。林山石也轻轻跃到一个清兵身前,只见寒刀出鞘,刀便架在了满清士卒的脖子上,只需轻轻一划,便可轻松结果了敌人。可是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却让自己的手在敌人咽喉部停住了。

  这清兵才十六七的样子,睁着大眼睛,脸上满是恐怖。林山石心想:我就要把他杀掉吗?他跟我女儿一般大小,我为了什么要把他杀掉?只是一愣间,自己的呼吸比清兵还急促。那清兵往后一跃,用满语大叫了起来,随手扔出了一个信号弹。

  焦香主立刻飞了过来,几刀杀掉了清军。但信号弹在空中散开了花,林山石闻见弥漫在空中鲜血的味道,看着刚才还活生生现在被劈成两半的清兵,顿时一身功夫化为乌有,喉咙里有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来。

  焦香主道:“张咸佬,李光棍,快带人把大炮用石块堵了,能扔的都扔进河里去。鞑子马上就过来了,准备战斗。”说完后,神情复杂地望了林山石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边大炮才毁掉,那边漫山遍野的清兵就赶到了。焦香主拍拍林山石的肩膀道:“新兵都是如此,准备下场战斗——往正南方向突围。”

  这命令下得如此镇定、冷酷,但又全是废话。正南是回上饶的方向,肯定得往这个方向突,可问题是清军至少来了五百人。

  林山石觉得天地间静谧得有些恐惧,月亮也明晃晃地无情。咬着牙拔出刀来,他告诉自己一句俗语:无毒非丈夫。他一边牙齿打颤,一边暗暗决定要把所有刀前的清军全部当成木人桩。可是清军好像不准备给他第二次机会,铺天盖地的弓箭如暴雨般飞了过来。林山石把刀挥舞得密不透风,但大腿还是被乱箭射中。他转身一看,已经有十几位弟兄中箭身亡了,剩下的弟兄都挂了彩,有的疼得直哆嗦,有的明明还有气,但痛得受不了,自己把箭往胸腔中间插深了些,转眼也死了。死了的人倒没有多少痛苦,如同回家一般,活着的人却如同炼狱。焦香主把箭从背部拔出,又把林山石的箭从大腿处用匕首挖开,俯首吸了一口脓,大骂道:“日你娘,有本事上来单挑啊,射箭算什么本事?”林山石看着焦香主的动作,一股子感激油然而生,觉得这就叫兄弟。

  话音未落,又一轮乱箭射了过来。林山石有了经验,先把自己缩成一团,再把刀挥舞起来。毕竟几十年的苦练,弓箭应声落地,都近不了身。忽然觉得身后一重,焦香主背后中箭,死在他身后。

  只剩五个弟兄还活着了。林山石恐惧感全部不在了,转化成一种袍泽手足被杀的恨意。眼睛瞬间变成绿色,一种狩猎的冲动从血液里涌起。他做了个手势,带着剩下几个伤员,往南走去。只十余步,与二十多个清军相遇。清军一看,是五个伤员。以为是来投降的,竟围成一个圈,全部昂着头哈哈大笑。

  林山石低头一望,才发现自己的战刀刚才挡箭过多,刀口已经折了,便把刀扔在地上。

  清军更高兴了,满语和京片子齐飞。林山石听懂了一句——“汉人奴才就是奴才”。于是他暴喝一声,猱身而上。那些监狱里悟出拳理,第一次发出威力。清军也有不少身经百战的,又定鼎中原几十年,对各大门派的功夫也不陌生,但也从没见过这样一套拳。这不是拳,也没有丝毫中原套路的花架子,这是死神的呼喊,是一个武痴的全部生命。

  林山石忘记了一切,原来活着并不仅是没有死去,而是忘记了光阴!连那句“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的口诀也不见了,只剩下生和死间的舞蹈。那些牢里面“死前”悟到的东西,终于在敢杀人的时候,发酵得浓香凌冽。这与同徒弟讲手、同木人桩打战、同周驼子玩闹、同师兄弟打擂,统统不同。练功时再逼真,也不可能真的一个标指直插别人的喉咙,或者一招鹤爪捏破别人的阴囊。你不愿杀人,再好的功夫终归要打折扣。但在此处,你不杀死别人,别人就杀死你,你一念之仁,你身边的袍泽就变成尸首。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成败,功夫的本意挥洒了出来。

  林山石双手背在后面站着,看着东倒西歪的清兵,他自语道:原来白鹤拳是这样用的。或者,这已经不叫白鹤拳了。一刹那,既无欣喜,也无失落,就如那盈虚里恒定的月光。天地会的五个弟兄,眼神全都变了,都闪着崇拜得近乎虔诚的光。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料到“救世主”就是自己人,顿生一种活下去勇气。

  忽然又一阵箭雨,往山顶射去。

  一个娃娃脸的青年道:“这些鞑子狗还不知道我们下来了。若晚一些,就再也看不见妈妈了。”

  林山石往前移了一步,被箭射伤的腿剧烈疼痛。他道:“前面还有几百清军,可惜我的腿受了伤,否则,还真可能有回去的机会。”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把身上一个虱子拿出来捏死,沾着自己的血吃掉道:“早够本了,只可惜没搞过女人。临死前,能跟着绝世大侠拼杀一场,没有遗憾了。”

  那娃娃脸的汉子道:“不要绝望,万大哥会来接应我们的。天地会从来没有抛弃过一个兄弟,我们只要再熬上一段时间,我们的人也会杀过来。”

  林山石望着一地的尸首,心道:若是我那丫头在这多好啊。吹一首“玉门叠柳”,我再把这功夫统统传给她,也就没有遗憾了。

  那络腮胡子尖叫道:“清兵!”话音一落,便被砍了一刀。林山石一望,又来了十多个,显然仍属于满清的尖兵。

  清军望着一地的尸体,有些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脸色,还有一些流露的同样是林山石看到焦香主死时一样的憎恨。他们拿着长矛就冲过来。林山石站着不动,随意地挡着,他已经不想进攻,腿的疼痛也使他不便进攻。可清兵越来越多,枪枪都是对着自己的要害,天地会又有两个弟兄倒下了。林山石还是逼着自己出手了。一番激战,这十来个清兵再也回不了故乡。林山石的肩膀、手臂都中了一枪。他半跪着道了声:“惭愧。”

  络腮胡子倒在血泊里,两腿已经被齐整整的砍断。他道:“还可以打一场。娘的,死得其所。”

  娃娃脸哇哇大哭道:“林大侠。投降吧。”

  络腮胡子瞪圆了眼睛:“呸!小鬼陈,你不是个男人!”

  林山石望了望山下,不知还有多少清军,散淡地道:“都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却要一起死去。大胡子,你别骂这娃娃,我也不想再打了,不想再杀人了。想投降的就投降吧,我就在这死去算了。”

  络腮胡子闻言一叹,道:“也好,毁了红衣大炮,也算对得起万大哥了。”终于撑不住,唱着一首天地会走私盐的歌,倒在了地上。

  林山石口渴,没有水喝,就胡乱喝了口敌人的血水。他笑了,觉得自己现在一定长得像个魔鬼。月朗星稀,一生就要结束在这不知名字的荒山了。也好,戏总要结束了,早该结束了。连刚才那一场打得这么好的白鹤拳,都是一种不该有的奢侈。倘若清军刚才再提前一点点来那第三场箭雨——倘若自己不被关在牢里——倘若女儿没嫁给太师——倘若自己没去练武而学着做篾匠——儿时伙伴大多都是篾匠。这一辈子将会怎样?他居然把功夫练成这般水准,这真是不可思议加运气极佳了。人的死是一种必然,能练成一门绝学只是偶然。这一生,有所爱,有所得,碰上各种稀奇的际遇,已经赚大了。

  天空中划过一道绿烟。娃娃脸激动道:“万大哥,万大哥来了。我就知道万大哥不会丢下兄弟。”林山石听见山下一片骚动,竟觉得生死也就那么回事,便睡起觉来。一会儿,白栾带着一堆人冲了上来。

  白栾看见林山石闭着眼睛,脸上都是血,跪着一边大哭,一边捶地道:“林兄,我还是来迟一步啊!”

  林山石睁眼道:“老子没死。”

  白栾一愣,哭得更厉害了,道:“那就好,那就好。大炮拆了没有?”

  林山石心道,一上来不问兄弟的死活,先问大炮拆了没有,这也不是个厚道人。便道:“恭喜你白诸葛,大炮已经都拆了。”

  白栾喜得跳了起来,道:“太好了。鞑子没有了红衣大炮。在江西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明儿天地会就可以反攻一个城池,这对于复明联军也是大功一件。”

  林山石闻言,又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白栾想起了什么,道:“兄弟们怎么样,焦香主呢?万大哥看见满人发信号弹,便知道你们这边暗杀不顺利,一定被鞑子发现了,就亲自带军过来接应。山下万大哥还在跟鞑子拼着,我就趁个空当带人从边上小路绕过来了。天地会绝不抛弃一个兄弟。”

  林山石没精打采道:“都死了——四十多人就剩下我和这娃娃。”

  白栾一拳打在娃娃脸身上,道:“焦香主换了鞑子十多门洋炮,值了。万大龙头一定重赏你。小陈啊,没想到你能立这么大的功劳!这么多鞑子,都是你们几个杀的?”

  娃娃脸看了看林山石,有些羞涩地低着头,林山石知道他的意思,娃娃脸是怕自己说出他刚才想要投降的事。

  林山石点头道:“小陈作战勇敢,刚才几批清兵,他杀敌最多。一直战到最后一刻,非常精忠。”

  白栾亲自背着娃娃脸,往空中放了个绿烟弹,命令手下背起林山石,往小路退去。

  回到上饶城,林山石躺在床上休息,腿伤竟让自己有些发烧。朦胧间便似睡非睡。闭上眼睛也看到血流成河,无数年轻人找他索命,无数的满族老人向他要儿子。林山石一个激灵又醒来了,只见娃娃脸正在给他换毛巾。林山石道:“头疼,怎么是你在这儿?”

  娃娃脸悄悄道:“林大侠,我是专门要求来照料您的。今日多谢了。在下名叫陈近南,天地会高层都叫我小陈,我是万大龙头的贴身侍卫,也是第一次上战场。有朝一日一定成为林兄这般的英雄。”

  林山石本想说一句英雄有什么好,但话到嘴边,随口溜出了一句:“年轻人就该有大志,好好努力一定能成。”

  小陈闻言非常激动,道:“谢大侠提点。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小陈一定努力,不辜负大侠的厚望,一定把天地会做得更兴旺。”

  林山石见他满脸通红,心想这天地间又会多一个拼命杀人的角了。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这几乎等于劝良为娼。想泼点冷水,终究又说不出口。

  第二日,万云龙来看望林山石。林山石刚想说自己的请求,话未出口,就被万大龙头强拉着去给死难的弟兄上香。从古到今,死者为大,何况是跟自己并肩战斗的汉子。林山石整好衣冠,杵着一根拐棍,跟随这万云龙往上饶东街走去。在一座强拆百姓房屋而改建的校场上,白栾已摆上了香案,香案下密密麻麻的都是天地会的将士。焦香主等四十三个弟兄的名字,齐整整的竖在香案上。迎风挂着一个巨大的关云长的画像。

  万云龙率众人全部跪着,一群汉子齐声读道:“凤花亭,高溪庙,明主传宗,歃血拜盟,原本异姓缔结,同洪生不共父,义胜同胞共乳,似管、鲍之忠,刘、关、张为义,反清复明,视同一家。前有私仇挟恨,尽泻于江海之中。有善相劝,有过相规,有衣同穿,有死同赴。炎黄在上,永不违誓。”

  天地会众徒读到:“有善相劝,有过相规,有衣同穿,有死同赴。炎黄在上,永不违誓。”便一齐重复几遍,声高震天。不久后,校场上一片泪水与哽咽。校场四处充满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像股洪流,裹挟着每个人忘记了自我。林山石感觉到那一份邪恶的勇敢,又回到了脑海。林山石连忙收摄心魂,他知道英雄是怎样炼成的了,觉得有些好笑。但看了看身边人的虔诚与泪水,又觉得自己应该羞愧。

  万云龙敬过香,双臂扬了扬,全场鸦雀无声。万云龙声如洪钟道:“满清鞑子杀我兄弟。此仇要不要报?”

  “要报!——要报!——要报!”上万汉子异口同声地怒吼,仅声音就让人胆寒。

  万云龙道:“趁我军夜袭鞑子,毁了满清炮队之机。我们今日便乘胜北上攻打景德镇。攻下城池后,珠宝兄弟任取,女人任用,只需把粮草归仓。”

  下面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白栾道:“林大侠腿有伤,且在此静养。等我兄弟打下景德镇,在派人把你接去。”

  林山石长吁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愿意再杀人了。一想到杀人,竟又头疼起来,正好趁机躺倒在校场上。

  满清在景德镇没怎么抵抗,万云龙当晚便得到了城池,又将林接去。但只是空城一座,除了留下几千老幼病残外,粮草和女人都被清军带走了。天地会军人很不满意,杀人放火都是有的。

  白栾报:“万大哥。我军粮草已经不多了。这个城留下的数千都是饥民,这该如何处理?”

  万云龙冷哼一声道:“这点小事也来问我,还要军师做什么?”

  白栾把手往脖子上一抹,道:“那就和上次缺粮时一样。把他们先做掉吧?”

  万云龙不置可否。

  林山石震惊道:“你说什么?你们准备杀了老百姓?”

  白栾道:“林兄,那可是上千张嘴啊。如今缺粮,天地哪会有多余的粮食养他们?”

  林山石拍案而起道:“姓白的,那可是几千条人命啊!”

  白栾一脸严肃道:“比起反清大业,民族复兴。这算得了什么!况且历来杀几个人,那才叫杀人。杀几千人,那叫数字。”

  林山石哆嗦道:“你可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白栾哈哈大笑道:“林兄功夫是极高,但毕竟没读过书,少了些见识。若杀个人就要偿命,我们的史书还能剩几页?”

  林山石求救地望了望万云龙。万云龙夹起一块牛肉,慢慢咀嚼了会,轻轻搂过林山石道:“这牛肉就是没有东瀛运来的香——林老弟,做大事要心狠手辣,所谓仁者不掌兵,便是如此。别说我没有太多粮食,就算多个粮仓,也得先考虑弟兄的生死,这叫深挖洞,广积粮——历史成败有自己的血则,有时由不得太多侠气。”

  林山石低着头默不作声。

  万云龙拍了拍着林山石的肩膀,帮他拂去点灰尘,道:“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请求我什么吗?你毁掉鞑子炮队,大功一件。有什么请求就直说吧。”

  林山石昂着头道:“不必了。我明日就回漳州。”

  纵马出城,在景德镇老街最大的瓷器上,不知哪个文人写了几句酸话:天地不仁方入会,明为反清实为己。万事不成便造反,成则为王败则贼。此言一出,景德镇的读书人成了第一批被活埋的对象,罪名是“异端”。

  林山石坐在古一粮仓的瓦顶上,将钥匙放在手指间晃悠,街上的饿殍已经堆积如山,空中飘着一股霉味。

  第二十章 女子有德

  林芷彤傍晚莫名其妙的肚子痛,下面开始流血。刚开始也不怎么在意,后来觉得浑身无力,便找大夫瞧瞧。大夫一搭脉,马上跪着战战兢道:“侧福晋,在下学艺不精。您的孩子保不住了。”

  林芷彤闻言一阵窃喜,她也不是不想要孩子,若能弄个白胖胖的小东西陪她玩,她还是有兴趣的,只是现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大清朝十来岁嫁人生娃属于常事,但一代女侠,豆蔻年华,怎么能还没闯过江湖,就做老娘了呢?而且在耿聚忠家里,生出个徐精的孩子,虽然耿聚忠没多说什么,但垂头丧气是明显的,笑得又难看,以后麻烦多着呢。林芷彤没想到孩子这么体贴,自个儿就走了,难受只有一成,如释重负倒占了九成。

  林芷彤多少也算在贵妇人圈里转了个圈,自然而然学会了些分寸,于是假装难受道:“太医,还有法子吗?太师很想要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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