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很快就要封他为江南十大战獒。这十大战獒,福建才两个。”
林山石道:“什么是战獒?”
偏图:“一种又忠心,又凶狠的狗。”
林山石苦笑了一会,觉得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袁氏道:“还是满清好。这次黎知府回来,每家发了十一斤油,二十一斤大米,而且还不用唱歌,只要在一张纸上按手印就可以了。”
林山石道:“纸上写什么?”
袁氏道:“就是自觉维护满汉一家,珍惜和平盛世,不被阴谋家利用之类的,有二十一条,记不清楚,反正按了手印,领了油米我就回来了。”
正说着,外边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徐精和另一个老农民一样的男子正站在门外。徐精手里拿着一盒点心,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外。林山石本不想他进来,但看着他空荡荡地一截衣袖,想起那些梅花桩上练武的场景,道:“猴子,进来吧。让师娘给你煮碗粥。”
徐精把点心递了过去,脸色有些苍白,道:“不了,师父!乱世之中,多多保重。有些事还请师父忘了吧。”
林山石沉默了会,点点头道:“人各有志,你也没有太多对不起师父的地方。好歹,最难的时候,是你帮忙师娘、师妹逃脱追捕。你就是心气高了些,不能脚踏实地练拳,也不甘平平庸庸。你的选择也有你的道理。终归,你跟肥猪康是不同的。”
徐精低着头哽咽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那个同来的老农民一边走一边笑着自豪道:“林大侠。我是徐精的同行,我叫姜大牙。我也是刑部的一条战獒。有我和徐精在,大清永远都不会垮。逆贼进了城,也要被赶出去。告辞了,下次再来请教少林功夫。”
每个早晨其实都差不多,太阳底下的事情几乎都是重复,重复得人都跟着麻木。等麻木成了习惯,人就渐渐老去,就像一棵大槐树。
街上敲锣打鼓,一群人又开始庆贺满清收复失土,叫得最大声的还是闽南诗社的人。不过这次换了一个社长,原社长昨日晚已经被砍头了。
林山石疑惑道:“这么多人,干嘛就杀他。”
一成熟的老者道:“总不能都杀掉吧?总不能一个都不杀吧?要不然朝廷怎么立威?”
林山石见这个新的诗社社长很面熟,便道:“现在这个社长上次不就是副社长吗?我记得上次他还在欢庆反清复明了。”
老者道:“瞧人家多聪明啊,什么时候都是爷。清朝一回来,他就又上了一首诗,痛骂耿家上下是王八蛋,上次游街是被逼的。”
十日后,镶蓝旗败,耿军入漳州。杀七十五人,发油十二斤,大米二十二斤。偏图战死,满清捕头姜大牙身中三箭,犹殿后苦战,后重伤而死。
又五日,镶蓝旗胜,清军入漳州。杀八十一人,发油十三斤,大米二十三斤。追封偏图为巴鲁图,大肆表彰清捕头姜大牙。皇上亲下彰匾,黎知府手书一联:生如战獒,死若泰山。强令所有客栈、戏班、邸报大肆讲述姜大牙的故事。
林山石问道:“阮先生,这个姜大牙是什么人?为何为满清如此拼命。此人,我见过一面,丝毫也看不出他有何特别之处,倒像个农民。”
阮如梅道:“此事我略知一二。他本身就是农民,脑子不行,又特别虚荣。若有人肯夸他一句,他就真可以为此人卖命。说起来,姜大牙算是漳州府里第一个被皇帝表彰过的人了。有一次他不知在哪儿拣了个鸡蛋大的宝石欲献给顺治帝。他先交给了县令,县令换成金蛋交给知府;知府一看,换成银蛋交给巡抚,最后到顺治那儿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鸡蛋。顺治帝觉得这怎么也是子民的一番心意,遂奖励农民六千两白银,然后六千变六百,六百变六十,最后变成六两。这姜大牙从县里拿来六两银子的奖励,高兴地大哭了起来,觉得皇上竟看得起自己?有机会就一定要以死报国。所以他做了牺牲,我丝毫也不惊讶。”
林山石道:“这个宝石的事,你该跟他说清楚,或许他就不会这么卖命,也不会这么快丢命了。”
阮如梅摇摇头道:“没用的。人只相信自己愿信的东西。况且,有时真相比丢命更残忍。”
林山石终于从粮仓辞职了。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解脱,城头变幻大王旗也好,罪人英雄一线间也罢,他终归还有白鹤拳,终归可以慢慢享受练拳的快乐。没有目的,没有原因,也没有了束缚,没有了牵挂。练着练着,他又有一种把拳法传下去的强烈冲动了。可惜闾丘丹逸已不登门,肥猪康不提也罢,鬼脚猴奔波于仕途,木头痴又太不成器。自己的功夫经一番狱内狱外的折腾高出了许多,但烦恼却又似回到原点。拉着袁氏练了不少次卧虎功,但仍没有成效。
耿军再次把清军赶出了漳州,这次杀的人少了很多,因为百姓都学精了。连诗社那些意见领袖,也轻易不出来表态。耿军回来,居然米和油也都没发。这让小城的百姓很不满意,觉得耿军多半打不过清廷。
阮如梅道:“只怕藩王有些撑不住了,粮食都不发,可见基础不牢。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某日,林山石正在练功。天地会白栾、马季来拜访。
白栾道:“林兄别来无恙。那一把天降神火,果然让这天下大势变了吧。如今天地会已和靖南王、平西王联手反清了,清朝命不久矣。天地会的老盟友郑经郑世子,也派兵在浙江登陆,你可知晓?我们天地会找到了朱三太子!如今正是用武之秋,万大哥也对你甚为挂念。林兄大好身手,又深孚众望。还是想在这小城教教徒弟就算了吗?”
林山石喝了口茶道:“一介武夫,至此足矣。”
白栾对着马季望了眼,点点头道:“也好。万大哥说了,牛不喝水不能强压头。如今漳州是天地会的地盘,耿大元帅也是派我们大龙头暂理本地政务。林兄总算跟天地会有些缘分吧,有什么需要帮的地方,我们一定帮,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们万大哥还要亲自过来拜会。当年你在牢里,劫狱的命令就是万大哥亲自下了,为此,我们还差点折了几个兄弟。”
林山石只好笑了笑,他也觉得自己的笑容特勉强,就如一个面具。这世上的很多人很多事,想甩甩不掉,想不甩还做不到。就像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它也是屎。上了天地会的贼船,莫非自己真的一辈子就不能下来?
慢慢地,这漳州也算风平浪静。毕竟是福建腹地,清廷再也没打进来。一些百姓的辫子也终于剪掉了,诗社又敢出来写诗歌了,还搞了个崇祯皇帝三十周年祭奠,全部穿着白色孝衣,哭声震天。
林山石本来在粮仓挣了些银票,可耿家的天下自然不认清朝的银票,逼着全部换成“裕民通宝”。却不知为何,这裕民通宝一天比一天不值钱,昨日还能买头牛,今日就只能买斤牛肉了,不出一个月,连裕民通宝都不剩多少了。林山石回忆起在粮仓的那一小段阔绰日子,还是觉得亦真亦幻,如黄粱一梦。
袁氏道:“当家的,别整日除了练拳,就是瞎想。该出去找点钱了,都好久没吃过肉了,而且米也不多了。如今世道不好,人丁税又高。光种地只怕活不了了啊。”
林山石道:“婆姨你放心好了。耿家挨饿,我们林家都不会挨饿。”他摸一摸口袋里的粮仓钥匙,只有他知道,他有多么阔绰,江南数省的火耗,都在他手里。婆姨一脸不解。
林山石转开话题道:“我们不是有三亩田吗?怎么会过成这样?”
袁氏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粮食都要按比例先交给元帅府,满足军需。元帅府又不怎么给钱,全部都写张条子,上面写着什么兹向某某借粮多少担,某某为复明功臣,光复北京日,双倍退还。然后打张白条粮食就拿走了。不给还不行,说这叫先军善政,是为了最宏伟的民族独立与民族复兴做贡献。”
林山石道:“贡献也得自愿,不自愿就是强抢。”
袁氏道:“没办法啊。他们说你是福建人,自然就要支持福建的领袖;你是汉人,那自然得支持汉人。否则就是背叛乡土,就是汉奸。这西城都开始有饿死的人了,我听说,黑市都有人开始卖自家小孩了。”
林山石愤怒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把桌子拍碎了。
袁氏骂道:“别动不动拿家里的东西撒气。这桌子是新的,你又弄碎。你跟我家的八仙桌有仇啊?”
林山石赶忙赔笑道:“婆姨,是我的错,真是我的错。”
第一十八章 白鹤武馆
在家午后小寐,突闻外边放起鞭炮来,然后就是敲锣打鼓声。林山石和袁氏双双走出门口,这艰难世道哪还有人办喜庆事?只见外面居然有个戏班子在演戏,戏的名字是:林大侠三打倭寇。林山石与袁氏对望一眼,均摸不着头脑,戏台前人越挤越多。两人正欲离开,看见一个龙行虎步的汉子走进了草鱼巷,然后一块巨大的铜匾映入眼帘,上书四个大字:一代宗师。铜匾一丈来长,三尺多宽,估摸着至少也有几百斤重。那汉子光着头,居然单手提着,走得很轻松。看见林山石后微微一笑,便如旧相识般,点了点头,随和地道:“今日可不凉快,带着这玩意儿真累。接着!”随手把铜匾扔了过来,铜匾所到之处,都如大风刮过。
林山石运足了气,双手堪堪托住。那汉子笑道:“送给你的。挂上吧。”
林山石心道:这八成是武林同道了,不知是友是敌,是来切磋功夫的,还是过来找茬的。无论如何,不能轻视。林山石万事都比较随便,只在功夫一道上不愿认输,尤其是此时敌友难分。于是大叫了一声:“好。”带着铜匾飞身跳上自家楹梁,将匾稳稳放下。
街上百姓大都听过说书,看过戏剧,可何曾见过真正的高手,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林山石刹那间脸也红了,心也醉了,一股虚荣不可扼制地涌起。
那汉子缓缓地喝了声彩,却压住了一群人的声音,道:“少林宗师果然名不虚传,这身绝艺要是传不下去,可就太可惜了。林老弟,这台戏,这铜匾都是洒家送你的,你看还行吗?”
林山石朦胧间仿佛知道他是谁了,但还不确定,问道:“恕在下眼拙,大师是哪位?”
那汉子大笑道:“别叫大师,早就还俗了。原来叫洪二和尚,也叫提喜和尚,可惜阎王不要,佛祖不收。如今叫万云龙,江湖朋友给面子,弄了个天地会陪满清鞑子玩玩。”说完后,对看热闹的乡亲拱手道:“各位乡亲,万某仰慕林大侠的威名,特来拜见,并送台戏略表敬意。打扰之处,还望见谅。诸位可知道,这戏台上演林大侠的优伶是谁吗?”
众乡亲都摇头道不知。
万云龙道:“那也是万某兄弟,天地会的牛香主,如今在漳州做知府。”众人俱是一惊,知府大人亲做戏子,这算是百年难遇的离奇事了。
林山石不由地跟着一呆,却觉得愈加烦躁,他知道,欠人的东西越多还起来就越难。万云龙不理会众人,很自然地走进林家,大喇喇坐在凳子上,偏过头笑着对袁氏道:“弟妹啊,那裕民通宝如今不值钱,日子也不好过了吧?实话同你讲吧,通宝都是胡乱印出来骗百姓的银票的,耿家好去北方买粮食。所以,这次过来我也没带什么,那个铜匾,外边是镀铜,里面是纯金。就挂在你家楹梁上,谅这梁上君子一是不屑于收着破铜烂铁,二也没这气力偷走。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万一世事再坏下去,银票也好,通宝也罢,都是废纸。只有那匾还能弄点粮食吃。”
林山石不由地一惊,几百斤黄金是什么概念,自以为在公门见过些世面,如今也百味交陈。林山石心事重重地泡上一杯茶,亲手端给万云龙:“万兄弟,这世事还会变得更差吗?”
万云龙道:“不知道。说自己知道将来的那都是骗子。”
林山石道:“那,冒昧再问一句,你们跟清廷谁会赢。”
万云龙道:“不知道,打完谁活着谁就赢。”
林山石忍不住又想到那块匾,这万大哥如此坦率豪爽,倒真让人徒生好感。只是这出手太阔绰了,收了只怕真要用命来偿;不收,岂不是打人的脸?这万云龙好会送礼,既让你心存感激,又让你不好推辞。于是他只好小心翼翼道:“这金匾如此贵重,在下何德何能,岂敢收这么大的礼?”
万云龙挥挥手道:“兄弟不需要任何顾忌,这些身外之物都是王八蛋而已。若你愿意出手帮天地会,万某自然倒履相迎。若兄弟有顾忌,这些礼也好,情也罢,无需放在心上。我万云龙岂是市侩之辈?听说你只想教拳,无意功名,我觉得就很好。滚滚长江东逝水,那王侯将相多半也就荒冢一座。一生能有点喜欢的东西,还能传下去。让别人也跟着喜欢,最是不枉了。”
林山石闻言不仅觉得心里热,眼睛也跟着热起来了。忙对着热茶吹了一口,让茶气升起,氤氲遮住自己的眼睛。
万云龙道:“这年头,不仅名师难觅,好的徒弟更难找。倒是骗子最不乏徒弟,林老弟如今声名在外,拜师的人多,但好徒弟只怕更难找了。这来拜师的,十个有九个就想镀层金,打着少林宗师弟子的牌子,好江湖上骗饭吃?对吧?”
林山石点着头道:“万大哥实在太有见地了——不瞒大哥说,我这少林宗师的牌子,也多半是说书的乱编。我一没打过倭寇,二没闹过监狱。所谓少林十大高手,也只是白鹤门自打自闹而已。我就是个喜欢功夫的呆子。”
万云龙搂过林山石,笑道:“哈哈,你确实把洒家当大哥了——你刚才接匾的那两下子,便知你确属高手无疑了——至于人的名声怎么来的,实在无需太在意。哪个名角细细考究,都经不住推敲。你当那皇帝就真是龙的儿子?前朝朱元璋跟洒家一般就是个和尚,史书都说他身上有龙鳞,我看多半就是牛皮癣。你当耿家就真的在闽江钓了条大鱼,鱼内有什么腹内藏书?等他赢了,日子长了,那就成真的了。所以什么天命不天命,在于你赢还是没赢。”
林山石低头不语,斜斜地望了眼木人桩,觉得只有木人桩最老实可靠。脑袋里居然有些走神,想起刚才接匾的那些招式来。
万云龙道:“林老弟这木人桩甚是有趣,怎么有三只木手?”
林山石陪笑道:“是我自个多加了一只。练功时多个假象敌,让自己出手会更快一下。”
万云龙问:“老弟每日花多长时间练武,可曾丢下过?”
林山石想了想道:“没算过,无事时便是练武,就算在牢里,脑海里也常是功夫。二十余年了,倒是不曾丢下过。”
万云龙沉默了会儿,道:“那洒家也该打不过你——你不用不好意思,洒家杂事太多,打不过你这才是常情。这嘴可以骗人,名头可以骗人,功夫是不会骗人的——你就是少林宗师。你这样的人,去读书也会中个进士,去演戏也会成名角,因为你会着迷。”
林山石讪讪地站起做了个揖,觉得所有吹捧都没有这几句中听。
万云龙叹道:“你就不用出山了,别让那些腌臜琐事毁了自己的一生。你选徒弟的事,我帮你张罗。我手下有些幕僚特会相人,洒家让他们大江南北去给老弟放出风,若天假光阴,必派人挑几百个淳厚少年,供林兄挑选。”
林山石举起茶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口而尽。
万云龙道:“本想跟林兄切磋几招,但知道打不过就算了。说实话,洒家的手下正准备给我编一顶天下第一高手的帽子,什么‘江湖不遇万云龙,纵使扬名也虚荣’,洒家一向脸皮厚,也要靠这名头,壮大天地会。若被你打倒了,故事就编不圆了——若洒家要你让我,看老弟这仁厚的样子估计也会答应。只是让武痴故意输一场比武,心里不知道会吞下多少年的苍蝇。此事跟强奸女子一样,洒家女人无数,但从不干那强人所难的事情。”
林山石想起输给师父之子,只觉得万大哥句句话都说在自己心坎里,站起竟有些说不出话。
万云龙道:“洒家是闲人时,最羡慕那些风云人物。如今沾上点边,却最羡慕你这闲人。可惜,人不能分身,事也很难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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