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摇摇手道:“没关系的,我喝点姜汤就好了,倒是林姑娘身子骨弱,要小心身子,好在终于把姑娘的瓶子救起来了。”
林芷彤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擂了过去:“谁让你捡的?这是我的许愿瓶!”
纳兰性德独立寒秋,一身是汗。
林芷彤努着嘴道:“你怎么过来了,谁准你过来的?”
纳兰性德道:“京城都闹开了,说耿聚忠休掉了侧福晋。你是为了我闯府的缘故,遭此大难。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
林芷彤道:“呆子——这不关你事,真不关你事。而且也不是耿聚忠休了我,是我休了他。不想做他婆姨了,就走了呗。哪个地方还缺男人不成。”
此言一出,全船的人都怔住了,有几个老人便露出鄙夷的脸色。
纳兰性德深沉地道:“妹妹不用骗我了,也不用拿这话来护着我。别人怕这个太师,我偏不怕。大不了陪你去死,我才欢喜了。我窃了家里好多本书,《浮生六记》也有,《西厢记》也有,就是想过来跟你私奔,我们一起去西湖弄艘小船,你采莲我采风,好不好。”说完后,从身上拿出几本书来,却不知刚才在河里,书已经全湿了。
林芷彤握紧拳头,道:“私奔,你同我私奔?哈哈,你凭什么同我私奔?《西厢记》看多了吧。这天下怎么有你这样没皮没脸的人。而且你还带几本书私奔?你要真想私奔,也该偷点银子啊,偷书有什么用?本女侠还真没有像现在这样服过一个人。再说,纳兰大公子,你爹是兵部尚书,你觉得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追上我的船,能私奔得了多远?”
纳兰性德一拍胸脯道:“不怕的。我还是有些兄弟的,这京杭大运河管航运的是我同窗蒋义气,与我最要好,他还曾送一条大红汗巾子。在这条河里,没人能通知到我爹。”
话音未落,只见纳兰明珠带着几个人走到了船上,里面有纳兰揆叙与钗儿,也有穿着水运专服的人员。纳兰性德一见他爹,浑身便颤抖起来,又愤怒地看着爹爹身后那个面若寒星的男子。
那男子大大方方走出来,对着船上客人大声道:“都下船。我是京城水运司蒋义气,奉命搜查贩卖私盐,所有人下船搜身。没有命令不许上来。”
纳兰性德居然也想低着头混着出去,被他爹一把抓住。林芷彤看得哈哈大笑。
纳兰明珠对着林芷彤施了一礼,尴尬道:“侧福晋——不,林姑娘。犬子荒唐惯了,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我这就把他带走,林姑娘不介意吧。”
林芷彤道:“没关系。你带回去吧。”纳兰性德死活不走,杀猪般地叫着。两个大汉牢牢把他抓住。
钗儿过来施了一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舍来。如论何时,钗儿都是这般温文尔雅,任谁也挑不出他的错。钗儿道:“林姨——你和爹怎么闹成这样?”
林芷彤见纳兰揆叙痴痴凝望着钗儿,便笑着伸了个懒腰,道:“没什么,只是潮来潮去,还有你们写诗时常说的那云什么卷舒。我跟你爹故事讲完了,讲完了就不该强行续,强行续的就不是缘而是孽了。但我同你还可以是好友,若钗儿你嫁人了,嫁到纳兰家了,还是可以请我喝杯喜酒的。”
钗儿脸红彤彤的,道:“林姨就会取笑,江南女子,就是这般辣嘴玲珑心吗?”
纳兰明珠点点头道:“‘七出’之妻妾,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能像林姑娘这般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老夫还是生平仅见。林姑娘的胸怀令我佩服。放心,纳兰家不是势利之人,若有机会,一定照顾好钗儿。”
纳兰性德一听又误会了,忙道:“林姑娘。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我是不愿娶钗儿的。”
此话说出来堪称无礼极了,钗儿喜怒不形于色之辈,闻言后也脸色微白,转身走到揆叙身后。纳兰明珠一巴掌打在纳兰性德的脸上,骂道:“你这牲畜,你也配!”纳兰揆叙悄悄抓住钗儿的手,钗儿脸一红,本该挣脱,此时却低着头紧紧牵住。
纳兰性德道:“爹你别逼我。你再逼我,我就遁入空门。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林姑娘啊林姑娘,你还记得你亲手葬的那棵玉兰花吗?”
纳兰明珠又要去打,林芷彤突然想起了什么,挡住道:“纳兰大人,我和令郎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今日他来送我,就让我俩多说几句吧。一炷香,一炷香后他会跟你们回去的。”
纳兰明珠想了一想,一声长叹道:“真不知怎么生了这个孽障,若不是嫡长子,他祖母又护犊,早就把他灭了。麻烦姑娘多劝几句,免得他乱了伦理,成了登徒子。”说罢,带着众人离去。
纳兰性德眼似寒星地望着她。
林芷彤裙裾一动,万福道:“纳兰公子,多谢你喜欢我一场,但我想你真把我当成另一个女子了。我实话同你讲吧,我和你不是同道,你的那些诗词世界,我一辈子进不去,而且也不想进去。你们读书人喜欢虚构,你把我虚构成什么模样,我就不知道了。我这次会离开太师府,也完全与你无关,是因为我怀了别人的孩子——这点,你不用在外面讲。我无所谓名节,但太师有所谓——就当成我俩的秘密好吧。”
纳兰性德张大了嘴巴浑身如麻,道:“你骗人。你就怕我喜欢你,害得我没了前程。”
林芷彤嗤笑道:“你的前程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怕你喜欢我。谁喜欢我,我都高兴还来不及了,哪还有空害怕。至于坏了伦理,登徒浪子,我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好。你喜欢我没错,任何人喜欢任何人都没错,只要不骗人——只是我确实不喜欢个文弱书生,我要的不是吟诗作对,而是仗剑天涯。”
纳兰性德呆了呆,觉得梦里的林妹妹,那个自己恍惚中有着三世之约的林妹妹,那个葬花的林妹妹刹那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了。
林芷彤道:“我也不是你心中的弱女子。我的功夫不错,太师府该还有我练功的木桩。这一点钗儿也知道,就在京城的武当尤掌门也知道,他如今在你爹门下做教头,你可以去问问。我的‘紫霄影形’就是他教的了。我只是刚堕完胎,否则现在就可以练出来给你看看。”说罢,不运气地做了几个白鹤拳的姿势。
纳兰性德一声长叹,然后就轻声哽咽了起来。
林芷彤一耸肩道:“你看,本女侠也不喜欢哭鼻子的男人。”
纳兰性德忙停住了眼泪,拿出手帕,擦干后,才想起这是佳人所赠,犹豫片刻,就真的把帕子退还给林芷彤。林芷彤也怕这东西又引起他的痴,便点头收回。
纳兰性德失落道:“原来如此,老天终归没有眷顾我。你要回江南了,最后送你一首诗吧。你有扇子没有,就写在扇子之上。”林芷彤摇了摇头,她对诗词一向没有兴趣,可此情此景又不好拒绝。只好道:“我没有扇子,就免了吧。”
纳兰性德直接拿出自己的扇子,转身去找笔墨。
京杭大运河素来是贯通江南锦绣与京城达贵之地的枢纽。客船颇为豪奢,文房四宝齐全,甚至还有每日的邸报。纳兰性德很快便找到狼毫,只要拿起笔,那个糊里糊涂的混世魔王就不见了,倒像个身怀绝技的大宗师,他填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一边填写,一边哭泣。
林芷彤随手接过,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被“人生若只如初见”打动了。是啊,若是人生只是初见,那该多么美好。自己将会停在哪儿:凤凰坡的山茶树,还是百花湖的游舫,或者草鱼巷里与师兄们的嬉戏?
林芷彤收下扇子,在纳兰性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道:“走吧,呆子。若是忘不掉,就永远记得我。我虽是你编出的一个影子,但其实谁又不是谁编的影子?只有日子是停不住的,你老想留住初见,这多辛苦,且也只好再也不见了。”
纳兰性德道:“我不觉得辛苦,只是伤心。我看到了很多的美,却又统统碎掉。我弱冠之年,就被人称作大清第一词人,当然也被人讥笑到不务正业。其实只是不愿务他们的正业罢了。”
林芷彤道:“碎了也好。就像人,人若不死其实就跟石头、空气一样了,那也就没太多意思,就像一幕戏啰里啰嗦了,还能看吗?只有想到会死,我才敢这样放肆地活。”
纳兰性德喜道:“放肆地活——这话真迷人。他们都说我疯疯癫癫,糊里糊涂。想来你也有你的疯癫。”
林芷彤道:“呵呵,这些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凭什么你要跟别人一样呢?跟别人一样了,又有什么好?既然没人能代替你去死,就不要让谁代替你去活着。”
纳兰性德抓着林芷彤的袖子哭了一会儿,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转身离开了运河。
林芷彤终于往福建归去。纳兰公子拿出胭脂胡乱吃了几口,痴痴地站在桥头,望着远方。
夜泊天津,耿聚忠坐着船追了过来,可是到了林芷彤船前,又掉头而走,赖三公道:“三爷,为何不上船一述。”
耿聚忠叹气道:“大雪飘进庭院,人最好不要在上面走过。雪要融成水,也就随她去吧。纳兰性德也好,耿聚忠也罢,都是无奈中人,何必拖着别人跟着无奈。放手是种成全,放生是一份功德。”
林芷彤觉得以前老娘啰嗦,后有夫君羁绊,直到今日才有种走江湖的痛快感。她总记得费迪南德所说最多能打四场架的话。打皇帝已经用了一场。剩下三场不打完,总觉得亏了。
林芷彤心想,这一路上不用着急,慢慢地行侠仗义。打死三个魔头,等回到了漳州,跟爹爹炫耀一下,再去客栈说成书,那多威风。于是每到一个渡口,就上去听听有没有恶霸,每到个府县,就走街窜巷一阵子,看有没有人被欺负。
可这江湖魔头还真不好找,贪官倒是遍地都有,但都贪,也就不知该不该打了。黄河以北还算安宁,到了济宁府,才遇见一个卖油条的,全船的人吃过后,居然都在拉肚子。林芷彤义愤填膺,逼着船长把船开回去,要找小贩的晦气。
船长说:“算了,这点小事,我还见过用尸体熬油煎烧饼的,这算什么?”
林芷彤道:“你要是不开回去,我晚上就把你的船凿个洞。”船长一惊,又知道此女跟纳兰家有关系,不敢得罪,忙把船开了回去。林芷彤把小贩当街打了一顿。又知道他的油都是潲水里过滤出来的,林芷彤抓住小贩的耳朵,穿过半个济宁府将开潲水油作坊的几个贼头鼠脑的货打了半死。很多都赶来看热闹,几乎每个百姓都在喝彩,也有两个衙役面面相觑,觉得此女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点小问题也不放过,不是存心扫自己这样“父母官的官”的面子嘛。只是看着这船是京城过来的,拿不清此女来头,才讪讪作罢。回到船上,林芷彤的腹痛又加重了,更心疼的觉得打架机会又少了一个。
清晨起来,林芷彤身子稍微舒服了点,不自觉地又打了一套拳,发现练武时若速度快点,身体就没有问题。林芷彤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样说只要不运内功,不大开大合,打多少次架也都可以了?这世上不会功夫的坏人总是多数,要运气、拼命干什么?林芷彤一拍脑瓜,有些懊恼:早知道打皇帝,打小贩都不用使用内力了,白白废了两次跟高手交手的机会。练家子打这些木头般的男人,又需要运哪门子气?单凭招式,三两下就可以拿下。林芷彤心情大好,饭也多吃了两碗。路上无聊,便开始研究起不运气,单凭招式快速制敌的法子来。水路不比陆路,风浪颠簸,难免有些不稳当。林芷彤为了在船上站稳,试了好多种法子,又翻出西洋姐姐的几何书看了看。发现若自己两脚齐肩宽,大腿并拢,膝盖微曲,两脚内扣。这样的马步最稳定。两脚、两小腿、两脚跟到头顶,就构成了三个环环相扣三角形,三角形总是最牢固的。林芷彤非常得意,心想自己该是中原第一个用数学练拳法的吧,这套拳法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站着自己发明的马步,林芷彤又将白鹤拳的杀招,混合着八极拳的肘法添加进去,变成了一门凶悍怪异、短桥窄马的功夫。这时恰见沙洲上两棵歪脖子树,长得跟自己马步一般模样,夹住了一只想穿过的羊。林芷彤笑道:功夫叫什么名以后再说,我这步子,就叫“二树钳羊马”吧。有这马步,至少船上打架,会天下无敌了。
船到枣庄,第一次有捕快上来检查路引。林芷彤才想起出门还需要这玩意儿。心想我一个好好的人,好好地行走,坐船又出了船票。凭什么还要你出示证明?这就是把本女侠当成嫌疑犯了。当场也不理会,就趴在船舷上睡觉。出京日久,那些太师府带出来的绫罗绸缎都穿厌了,林芷彤就在沿岸府街淘点花花绿绿的便宜货穿。现在穿的就是还价成四十个铜钱买的普通布衫,任谁也不知道她曾是当朝一品的侧福晋。小吏见有草民胆大如此嚣张,二话不说,一鞭子便挥了过来。这可把林芷彤乐坏了,三两下将小吏扔进了水里。这就等同于捅了马蜂窝,物伤同类,一堆衙役都往甲板上冲。
小吏爬上船,本来一脸恐惧,见兄弟们都到了。顿时胆壮,恶狠狠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芷彤笑了,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吏一怔,这姑娘出手便打,见了我们这么多官差也不慌,只怕有点来头,说不定是县令、主簿的干女儿。当场也怕把事情搞复杂了,就用鼻子轻哼了一句:“你是谁?”
用鼻子轻哼,这是小吏们不太清楚状态时惯用伎俩,“轻”表示了谨慎与卑微,“哼”又不失官吏体面,堪称进可攻退可守。
林芷彤叉腰道:“我是老百姓啊。”
小吏们哄堂大笑,道:“这丫头是个刁民,不懂得轻重贵贱。抓起来!衙门里说话。”
林芷彤环顾左右,见这儿这么多人,打赢他们自然没有问题,但必须费一番周折,还要使用掉一次内力。为了这些不会功夫的运掉一次气,想想有些舍不得。便决定用语言吓住他们,林芷彤久在帝都,当然知道眼前是一群什么样的动物,便故意轻蔑地一瞥,把手主动伸出来,轻笑道:“过来绑吧——最好绑紧些,免得事后不好意思处置你们。”
群吏本已拿出了绳索、镣铐,见她主动伸手,优雅笑着,便都站住了。凡属犬类,一般只咬怕它们的人,无论藏獒还是柴犬,这几乎是定律。
几个老成些的衙役迅速挡住一个有些冲动的同僚。望了一眼客船,见客船前行的方向,高深莫测地交换了下眼神。老衙役怯怯地问道:“这姑娘气度不凡,可是赶去知府家拜寿的歌女宋丽?”
林芷彤觉得好笑,故意不说话,眼珠子往上一吊。
那老衙役恍然大悟,不住地作揖。掉水的年轻小吏哆嗦起来,道:“赵知府身子骨还好?”
林芷彤心道这八成是把本女侠当成知府的女人了,呵呵,也真不要怪女人势利。一个女人在这世上会不会被为难,还要看身后是哪个男人,能不势利吗?便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问这话——你们头是谁,县令还是巡抚?”
船舱后迅速走出一个男人,众小吏纷纷行礼让路。那男人拱手道:“这位姑娘好。俺们是陶县令的人,在下是本城押司朱进,要维护一地平安,职责所在,不能不多问几句。姑娘气度不凡,为何没有路引。可真是要去知府家祝寿的宋姑娘?若是,卑职好安排些人护送。”
林芷彤走上去,轻轻在朱押司耳边道:“你那知府左臀部有块青胎。”
这押司又怎么可能知道知府的臀部,闻言却再也不敢怀疑,半跪着道:“得罪姑娘了。撤。”只在几秒里,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满脸笑容离开了。林芷彤心中暗乐,觉得下次回去,得把这个什么知府的屁股踢青才行。
船泊丰县,见有满人把农民的房子强拆了,做成了几十个达官富商的豪宅。林芷彤把强拆民房的二十多人打了一顿。
船泊沛县,当地有个聋子因行侠仗义,上京城揭露县令抢占民女,被县里衙役们无端囚禁在村中,饥寒交迫。林芷彤假装邮差,救出聋子,把县令打了一顿。
船泊淮南,当地有人开煤窑,拐卖上百名十来岁的小孩,逼着下到巷道内,背煤卖矿,经常活埋几十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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