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轻轻一笑:“也好,万事尽力就可以了,岂能事事如意?你要答应爹,可以逃时你必须逃走。”两人一齐走出关卡。

  万云龙一躬道:“原以为林老弟一介武夫,功夫有余,勇气不足。没想到还玩了把单兵守城,独抗耿精忠、吴三桂、清廷、天地会四处高手。实在佩服!所谓勇者,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概就是指林老弟这样吧。”

  林山石道:“万大哥好,我谈不上什么勇者,这白栾是我杀的,粮仓我是不给的。”

  万云龙摸一摸光头,道:“那这一架就躲不开了。林老弟,我不太确信能不能打赢你,若我赢,你让一条道,老哥绝不伤你;若我输了,你也别伤我,更别传出去,如何?”

  林芷彤哈哈大笑,觉得这和尚倒是小人得可爱。

  林山石道:“好,不过不是我同你打,是我女儿同你打。”

  万云龙变了脸色。

  林山石拱手道:“实在不是看不起大哥。一是我还有伤在身,二是我和他人有约在先,三是小女机缘巧合下学了不少怪东西,初见之人,几乎都要吃点亏。万大哥千万别把小女小瞧了。”

  万云龙呵呵直乐:“林老弟真实诚,连有伤都说出来。若不是你这粮仓实在太富,今日和尚转身就走了。但贪官的东西总是最多的,我若不取了,可能就有天地会的弟兄饿肚子。此仓粮食还够几万人吃几月吧,这群狗日的贪官!明朝亡于没钱,但其实明朝大臣家里个个有无数的金银财宝,如今又轮到清朝如此了,这个地界,其实没什么悠久历史,因为没有什么新鲜事——既然如此,侄女,别怪伯伯以大欺小了。”

  林芷彤站好二树钳羊马,摆出了白鹤拳的手势。

  万云龙脸色微变,说了句“真怪”,两个铁拳如雨点般向芷彤袭去。芷彤一边用白鹤手法防守,一边还要用紫霄影形躲避,才堪堪闪过万云龙的攻势。

  林山石大声道:“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对了,身子再低一些。”

  林芷彤这才明白,爹爹让她出战,是在传自己功夫,这些口诀,该是爹爹这段日子悟到的吧,以前从未听说过。

  林山石又道:“攻击时以锐入穴,女子力少,但其实人之要害本就柔软,又需多大的力?多击首脑,不在乎招式好看与否,上扬手遮其眼睛,下扬手攻其阴囊……兵无常形,水无常态,练招而不拘泥。”

  林芷彤一会儿手忙脚乱,一会儿又茅塞顿开。当听到“人之要害本就软弱,上扬手遮其眼睛,下扬手攻其阴囊”更是高兴,觉得和自己所想毫无二致了。倒是与以前父亲传的那灵动优雅、敦厚守拙的白鹤拳大相径庭了。

  林山石又道:“左攻其耳,右截其膝盖,连环冲拳,直扑脸面。”

  万云龙刚开始不太适应这女娃的打法,因为江湖就没出现过这样怪异的功夫。如今林山石一边指导,女娃一边攻防,顿时压力少了不少。心想:你爹固然是旁观者清,但这样大声说出来,我不也听到了吗?他这一提醒,其实提醒了两个人。顿时心中大安,运去大力罗汉拳,想趁着其爹所说招式的空当,将芷彤击倒。哪知林芷彤一向不怎么听爹爹的教诲,知其大略,便自由发挥。万云龙还在防着林山石指点的动作。林芷彤忽然欺身过来,一招八极拳里的近身肘法,打碎了万云龙的鼻梁。中国拳法强调肘法的并不多见,虽有“宁挨三拳,不挨一肘”的拳谚,但肘法都需要很近的距离。高手相逢,岂能这么容易近身?偏偏林芷彤学过紫霄形影,那近身之快,别说万云龙自作聪明想错了招式,就算没想错,能不能躲开也在两可之间。

  万云龙顿时如入了山西,眼睛鼻子都是一股酸酸的醋味。林芷彤还是不够老到,若此时施出连环肘法,万云龙一命休矣。偏偏此时停顿了一下,万云龙忙忍痛后跃一步,气呼呼地咧嘴,忽然哈哈大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这点年纪,就有此等修为。非得娘胎里学武,又际遇非凡才行。天才并不罕见,万人中总会生出一个,但也要有名师指点,还需名师不霸道,才能把天赋完全用起来——看来我这小侄女是全做到了。”

  林山石自豪地望着女儿:“她确实有些天赋,我这么大时,招式练了不少,可完全没通。”

  万云龙叹气道:“你也有两种天赋,一是比他人都要努力的天赋,一是比他人都要喜欢功夫的天赋。若不是俗务缠身,洒家也真想和你一样纯粹——好了,洒家也无颜站在此处了。本来就不想过来的,但顶着天下第一高手天地会大龙头的牌子,军师被杀了,不过来又说不过去。如今输了,怎么来,就怎么去吧。”

  林山石拱手道:“恭送万大哥。”

  万云龙撕了一截袖子,捂住鼻子,边走边道:“不过争夺粮仓不同于简单的江湖恩怨,说不得下次朱三太子也要亲来,肯定会带上十来个高手,慢慢耗你们父女两人。这粮仓,你还是守不住的——匹夫之勇,固然英雄,也必然短暂。”

  林芷彤想说点什么,捂着肚子蹲下了,吃了颗清寂大师的药,也过了半个时辰才止住了疼痛。林山石跑前跑后,给女儿倒好热水。

  林山石道:“趁着这几日,爹爹把悟到的一些白鹤拳理都传授给你。”

  林芷彤高兴道:“爹爹,你好似又学到一些新东西了。”

  林山石笑了:“不是学,是长出来的。只要你长期思索同一个东西,无论这东西是什么,自然都会有新玩意长出来。爹爹也是痴,什么传儿不传女,其实何必着相。过几日爹或许还在,或许就走了。若爹爹离去,你就下山,把我这拳法传下去吧。”

  林芷彤道:“我才不下了。爹爹,我去找过清寂大师了,他们就在漳州施药。若得南少林援手,车轮战也不必害怕了。”

  林山石一震道:“你还认识清寂宗师——算了,又何必把世外高人拖进麻烦里了——若他真上此山,南少林百年古刹,只怕会被那群自以为大人物的流氓一把火烧掉。人活于世,万事都只能靠自己。给别人造成麻烦的,千万不要开口,尤其是对好人,更不要开口。”话毕,林山石洒脱一笑,开始一招一式,一点一滴向女儿传授起改造过的白鹤来。父女俱是武学痴儿。痴者,里面自然有不痴者无法体验的开怀,对于林山石和林芷彤来说,功夫不仅是武学、成就、本事、技巧,还是生活、习惯、亲情、记忆……于是两人谈到三更渔火五更眠,俱无睡意。浑然间,不知东方之既白。

  翌日,武当尤可游风尘仆仆走了过来,一开始假装成当地饥民,想混进去。林山石一眼看出他有功夫,拦在关卡通道处。尤可游还学了几句福建话,又往前闯。林芷彤笑道:“尤师傅,这次出手收多少银子啊?”

  尤可游不料侧福晋在此,但脸色不变,缓缓施礼道:“知我者侧福晋也。若能烧了这粮仓,贫道可得一千两纹银,六十个京城户籍,我的武当山三丰派也可以搬到帝都了。所以还请侧福晋、林大侠成全,若是想分钱也可商量,如今一个京城户籍能卖三百两纹银。”

  林山石站了起来,晃了晃左手,已经复原。他爱抚了一下女儿道:“乖女儿,昨夜多是纸上谈兵,现在让你看看最好的白鹤。”

  林芷彤有些担忧,附耳过去:“爹爹小心,此人人很差,但功夫不差,是大清比武擂台的三大高手。游身八卦很滑,最善于一边防守,一边找空当。若爹爹一味强攻,千招也难以拿下他,倒中了他所擅长的打法。好在这家伙志在烧粮,又身在耿精忠的地盘,绝不绝敢拖太长时间。爹爹只需不求速胜,也慢慢拖着他,尤可游的八卦自然会乱。”

  林山石眼里闪出一道精光:“不用。”

  说罢欺身而上,双掌化成刀影,招招觅敌要害。尤可游猝不及防,虽踏着九宫八卦全都闪开,也避得非常狼狈。林芷彤心道:“爹爹居然这么厉害了。这招式霸道得如死神附体,再称作白鹤拳都有些不像了。”

  林山石招式纯熟,自然不在话下。那是从小到今痴练三十年的果实,再加上几经生死,恐惧与贪婪全都放下了,完全是心如古井。在他的眼里,这功夫也好,招式也罢,竟是越练越少,越练越简练。倒和林芷彤自编的东西不少不谋而合。尤可游一生练武,但多半是在师徒讲手或者比武擂台上度过,如何见过这样只想要人命的过分打法——一点都不符合中庸平衡之道。但明明看着对手出招简单,你还不得不东躲西藏,林山石就一个标月指直取自己喉咙,也让自己再也抽不住手来攻击。虽步履仍然转得轻快,却已越来越心烦。心想身为清将却处藩王境内,若还不速胜,万一被发现怎么得了,便咬牙转守为攻。林山石一愣间,也露出了些破绽。武当掌门毕竟名不虚传,顿时找到了林山石小腹破展处,一掌击了过去。按照武理此时林山石必然撤步回防,攻守之势也就变了。哪知林山石是在战场上悟到了太多功夫,有一个便是以小伤换大胜。小腹挨上一掌,取了敌人性命,值了。竟不退反近,一拳打在尤可游太阳穴上。尤可游顿时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林山石也外后飞出几米,吐出一口血道:“女儿,这就叫‘舍身’——八卦掌果然厉害,将清寂大师给你的药,分些与我。爹该还有一场约会,当是爹爹最后一战了。”

  空山新雨后,无花无酒,亦无柔媚的阳光,雨走秋寂莫,风冷山同悲。

  赖天德终于走了过来。林芷彤想说些什么,都被林山石挡住。林山石居然第一次让开关卡,将赖天德放了进来。又用茶碗倒了两杯茶,两人搂在一起,一饮而尽,如失丧多年的朋友,又一齐放声大哭。然后,彼此眼神一对,跳上了石桌。

  赖天德道:“我是嘉定人,与满清势不两立。虽然吴三桂也不是好人,但如今只要让满清不高兴的事,我都高兴去做。得罪了。”

  林山石点头道:“人各有各的宿命。若我不是出身少林,不听那么多武侠,也不会走到今日。赖兄,你动手吧。”

  林芷彤望着两人在空中缠斗,正如一只白鹤同秃鹫盘旋争食。招式并不好看,却说不出的惊心动魄。高手相争,没有热闹,只有悲壮与凄凉。

  林山石同赖天德几乎一齐倒在地上。林山石的伤势更重一些,嘴角的血如泉水般喷出来。

  赖天德铁青着脸,道:“林山石,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又受伤了。若不是你腹部先中一掌,我只怕赢不了你。”

  林山石强笑道:“谁耐烦总是拖延个没完?十日之约已经到了,那就该打了。再说死在高手手里,好歹是败于英雄,总比过些日子死在一群狼狗手中好。”

  赖天德摇摇晃晃站起,叹了一口气,泪沾衣襟,转身就往山外走:“你的粮仓,我偏不夺。”

  林山石吃了一口清寂的药,但仍然转不过气来。林山石轻声道:“芷彤,爹要走了。不准哭鼻子哦。人固有一死,武者死于战场。这便是善终。”

  林芷彤惊道:“爹,你叫我什么?你不是一直叫我希娣吗?”

  林山石躺在女儿怀里道:“你想叫芷彤,便叫芷彤吧。以后独闯江湖,无需太多顾忌。人只有一辈子,若是美好,便叫精彩;若是糟糕,便叫经历。”

  林芷彤道:“爹,你别死。我们林冲的后人,没有这么容易死掉的。”

  林山石嘴角一撇,道:“你的老爷爷叫林水田,是个篾匠——这是真正可靠的先人。”说罢,如释大负般趴在林芷彤腿上。

  林芷彤厉声叫道:“爹——”但泪水,终于再也唤不醒这个男人。

  闾丘丹逸带着几个天地会高手,冲了进来。紧接着一大汉,拿强弩封住了关卡通道。

  和香主道:“哈哈,太子真是神机妙算。跟着赖天德身后,做了这个黄雀。不费吹灰之力得此要塞,如今古一粮仓算是天地会的了。”

  张香主道:“平西王、靖南王、平南王、郑世子,还有我们天地会齐手复明,本来就我们天地会最弱。如今有了这个粮仓,我们兄弟说话声音也大了。”

  和香主道:“咦?这个婊子也在——他是林山石这叛徒的女儿?”

  闾丘丹逸见到林芷彤,抬起头左顾右盼。

  林芷彤放下父亲的尸首,缓缓站起,怒目而平静地道:“朱三太子,请你出去。爹说了,此关卡,非饥民而擅入者,杀无赦。”

  闾丘丹逸浑身一个寒颤,不敢看师父,也不敢看她。半晌后,低头望了望自己金黄的太子袍。冷笑一声道:“林姑娘请你离开吧。令尊是天地会叛徒,也是靖南王钦点的大犯。若你离开,本太子允许你安葬;若不走,按靖南王的意思,是要鞭尸的。”

  林芷彤深呼一口气,一声冷笑道:“好个朱三太子,你可认识一人叫做闾丘丹逸?可曾认得一词叫礼义廉耻?”

  话音未落,闾丘丹逸急喝道:“和香主、马香主,还不拿下此叛徒之女,留着她妖言惑众!”两人应声而上,林芷彤猛地运气,全身顿时僵住。赶忙把气散了,然后就被绳子绑在了柱子上,嘴里塞上一叠白色的布。和香主趁机在林芷彤胸前摸了一把。

  于是,林山石牺牲不到半个时辰,古一粮仓失守,讨粮的饥民统统被打走。

  午夜,林芷彤被绑在柱子上,想了无数法子也挣不脱小小一根绳子。忽见闾丘丹逸跑入粮仓里,然后他开始又哭又笑,一半凄厉一半诡异地呼喊着:“朕就是朱三,朱三就是朕。朕文韬武略,一生不输于人——不输于人!”

  林芷彤心想,就为了“不输于人”四个字,就要变成这般没有人性吗?到底晚上这个是疯的,还是白天那个是疯的?

  残月如钩,闾丘丹逸走出来,对看守道:“你听见了什么?”

  那看守立马跪下道:“什么都没听见。”

  闾丘丹逸一巴掌打在看守脸上,道:“什么都没听见,养你干什么?”

  闾丘丹逸又问他:“你听见了什么?”

  那看守裤裆已经湿了,战战兢兢道:“听……听见太子在哭。”

  闾丘丹逸微微一笑,抽出匕首,一刀捅在看守心口上,咬着牙温柔地道:“早就说过,不要信谣传谣。传播这样的谣言,岂不是扰乱军心,该死。”看守鼓着眼珠子倒在地上,闾丘丹逸蹲下,抹了一些血放在自己脸上。然后拿走林芷彤嘴里的布,问道:“你听见了什么?”

  林芷彤吐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闾丘丹逸突然哀求道:“说,我是谁?”

  林芷彤轻蔑一笑:“你是闾丘丹逸。”

  闾丘丹逸又抽出了匕首,狰狞一笑道:“你刚才看到本太子之怒了吧?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权势就是这样威风!”

  林芷彤轻蔑道:“那不是威风,那是恐惧。”

  闾丘丹逸转过身来,脸色灰青,眼神全变成绿色。

  忽然关卡处大乱,和香主大声道:“太子,有高手抢关。”闾丘丹逸大叫一声,飞了过去,不一会儿,有一个老僧旋风般杀了进来,几乎没给闾丘动手的机会。救走林芷彤,又旋风般的转了出去。

  江东古桥边,耿王庄的衙役搭着高台,吊起林山石的尸首。林芷彤就要上前去拼命,清寂和尚挡住道:“不急,今日或许是林大侠享尽哀荣的时刻,是大侠的勋章。”

  衙役粉墨登场,清清嗓子,大声道:“此人名叫林山石。为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拒民族大义于不顾,抢占耿王粮仓,私分官粮,居心叵测。而且教女无方,淫荡放肆,一家忤逆。为揭露此人满清遗毒的丑陋嘴脸,耿王令绑尸至此,凡漳州百姓,均可鞭之,以表对汉室的忠诚。”

  台下一片寂静。

  那衙役举着手,骄傲地道:“凡先来鞭打者,赏粮三石!”

  台下还是无人应和。

  衙役急道:“赏粮其实有五石,刚才说错了。”

  林芷彤咬牙道:“肯定会有人去拿的,这群傻子,只要有饭吃。什么都会干,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吃饱。”但见几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百姓越聚越多,眼泪与咬牙伴随着每一个人,竟然没有人去接朝廷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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