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咬了一口牛肉,慢慢地嚼了嚼,他突然明白了今日监狱里那些“好”原因是什么。看了看耿聚忠,又看了看小女儿,心中有了一瞬虚荣的快感,但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荣华富贵的欲望真的轻了很多,倒是想女儿嫁得近一些,经常能回来看看。林山石望着女儿道:“几品官不重要,他对你好吗?”

  林芷彤想了想,道:“还好。”

  林山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对你好就好。对你不好了,你就回来。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只要不死,饭总有一口吃的。”

  十余天后,几百辆马车塞满了迎亲的礼物,绵亘了几十里的山路,漳州府的大街小巷,议论的都是大清国最年少的太师迎娶林府姑娘的事,总督、知府都亲自来拜谒、恭贺。这一路上,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踯躅青骢马,络绎如浮云。林芷彤“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的传奇,不知引发了多少闺怨。漳州府有女儿的母亲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又禁不住跟闺女教导,要像林家姑娘一般:温柔娴淑、贞顺婉娩、长于女红、进退有据……

  袁氏道:“这些聘礼就留一些吧,把女儿养得这么大,要些礼金也是常理。福建哪家嫁姑娘,娘家不收些好处?”

  林山石道:“不要。全部当成嫁妆送回去。”

  袁氏摩挲了几十颗鸡蛋般的夜明珠犹豫道:“当家的……”

  林山石道:“我知道侯门更加势利,他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就把希娣小看了。不要她先欠夫家的银子,至于我们,只望着女儿好,也就罢了。”

  林芷彤已经翻墙出去,端着一壶酒,茫然不知所措地在大街上走着。要去福州了,要去京城了,要去成婚了,要离开爹娘了。她感觉自己就是一根飘在九龙江上的芦苇,江湖浩渺,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那些从小玩惯了的街道,也跟着恍惚起来。

  林芷彤也不知为何,就走到县衙前找徐精。徐精正蹲在地上为主簿大人擦拭轿子,看见芷彤走过来。林芷彤脸憋得通红,正不知该说什么,徐精迅速跪在了地上,叫了句:“侧福晋吉祥。”一边说,一边怯生生地望着她。

  这一跪,这一声侧福晋,两人中间已是厚厚的一堵墙,再也推不倒了。林芷彤心里一阵悲凉,想拉起徐精,见他居然不敢伸手,战战兢兢浑身是汗,就用鼻子哼出了一声:“起来吧。”说这话时,她高傲冷酷,像极了一个王妃。

  徐精欢快地站了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汗。

  林芷彤斜着眼睛瞟了过去,当你总是被仰望时,你只能选择俯视。本就是众生成就了佛祖,奴才衬托了高贵。林芷彤心想:师兄,你本不用这样的,真不用的……于是转过身去,渐渐走远了。

  徐精虚脱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包早就压得不成样子的棉花糖来,心道:师妹,走好。所有的代价我都愿付,我就要做一个最好的捕快。

  大风吹过,扬起一街柳絮。

  再过两条街就是闾丘府,林芷彤怔了怔,闾丘明昨日已经过来送过贺礼了,清单上写的不是学政闾丘明大人,而是闾丘丹逸的名字。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必要再去见这么一面,刚见了徐精,心里又很害怕,转了好几次身,终于还是往家走去。路角见四五个幼童正闹在一起骑着竹马打仗,哇哇地就哭了起来。

  闾丘丹逸被父亲锁在书房里,丫鬟道:“少爷你还是吃点吧,几天没吃饭了。您这样,别说太太了,我们都心疼啊——也别怪那林家小姐,谁不想攀龙附凤啊?”

  闾丘丹逸咬着牙齿笑了笑,把一碗饭全吃了。看着丫鬟兴高采烈的收碗,他把书桌上的《论语》、《大学》、《尚书》、《礼记》一把火烧得精光,咬破手指在宣纸上写了斗大的八字楷书:以直报直,以牙还牙。

  绿暗藏城市,清香扑酒樽,淡烟疏雨冷黄昏。零落荼蘼花片损春痕。暮来谁染桃花醉,都是离人眼泪。

  第一十一章 举一反三

  林芷彤原来以为漳州朱家的门挺大的,到了福州耿王庄才知道真正的朱门有多奢豪!走进大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这些自不消说。单就后院各圈出两个大场子,分别饲养着一大群的大象与白鹤,就不仅显得主人富贵,而且品味诡异了。

  林芷彤练了十多年白鹤拳,但真正见白鹤,也就野外邂逅过一回,还倏尔远逝,何曾见过这般百鸟争鸣?不禁心存喜悦,看着白鹤慢慢地挥舞着翅膀,自然也做出膀手的动作,看见白鹤尖嘴进食,又自然想到“鹤取其锐”的拳谚,情不自禁地打出一招“标月指”来。

  林芷彤正望得痴呆,前庭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哈哈,这就是弟妹了吧。三弟多年未起纳侧福晋之念,哪怕多年无子继嗣也不曾点头。连和硕公主相劝也不理会。这次回闽,居然喜结良缘,莫非真有那‘美人漳州’!哈哈,本王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沉鱼落雁的仙子?”

  耿聚忠拱手道:“大哥又来取笑。芷彤,见过大哥。”

  林芷彤抬眼望了望,也笑着叫了声“大哥”,心道:这就是传说中比闽督还大的靖南王耿精忠了,居然这么年轻,也就三十不到吧。只是这眼神,真是咄咄逼人,有些像鹰鹫。兄弟俩长得就如街角大叔做出的两个煎饼一般相像,但定睛一望就觉出不同了,耿聚忠更一个像玩世不恭的忧愁公子,这王爷却像个气吞万里的霸气枭雄。

  林芷彤也是一拱手,爽朗地叫了声:“给大哥请安。”

  耿精忠一愣,这女子怎能这般行礼?连个万福都不会?这不太像个大家闺秀,倒像个江湖卖艺的。论长相也谈不上国色天香,不知怎么个狐媚法把三弟给勾了魂。当下豪气笑道:“林姑娘啊,在大哥家里你一定随意。等你去了京城,进了太师府,这侧福晋的规矩就多了,大哥送你几个干练些的丫鬟,一边陪你解闷,一边也可以帮你熟悉下王公太太的习俗,如何?”

  林芷彤认真道:“不用了,大哥,你要送就送几个练过功夫的姐妹给我,陪我打拳就最好了。”

  耿精忠一呆,打趣道:“呵呵,弟妹还是女将军?失敬,失敬,这是要做花木兰还是穆桂英啊?”

  林芷彤道:“我娘说打仗不好。我就做只白鹤,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被人欺负,帮帮被欺负的人就行了。”

  耿精忠微微笑了笑,心道:这打仗不好,怕是三弟故意安排你说的吧。当下不露声色对耿聚忠道:“老三,这次回福建省亲。就住长一些,跟弟妹在此过个一年半载的,别急着回京城了。”

  耿聚忠笑道:“谢大哥美意。只是身在庙堂,自然身不由己,我又深得万岁爷的信赖,委以大任。这公务缠身的,能来闽数月,已经是难得的恩宠了,岂敢恃宠而骄?三日后我便同芷彤启程赴京了。”

  耿精忠叹气道:“难为你了,汉姓藩王必须有子在京为质——谁让我们是汉王呢?本来这事应该大哥去的,结果连累二弟同三弟你们背井离乡,留在了京城担惊受怕。每思至此,心里痛惜啊。”

  耿聚忠微笑道:“大哥此言差矣。如今君王对我恩宠有加,对耿家也是皇恩浩荡。本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又哪儿谈得上为质不为质的?”

  耿精忠低头弹了弹衣袖,道:“嗯——三弟,弟妹,去给父王上柱香吧。”

  三人来到耿家大堂,上面摆着耿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前面一排摆着耿仲明和耿继茂的牌位,上写的是先祖与先考,但爵位都是靖南王。

  耿精忠道:“自祖父辽东起兵,从龙入关,转战天下,战功赫赫。可惜英年早逝,一世戎马,尽遭横死,真是可恨。”说完流出几滴泪来。

  耿聚忠默默地上了一炷香,心想大哥这是在提醒自己祖父耿仲明为满清打下江山,又因窝藏逃犯,被清朝所忌,惧罪自缢之事。本来这开国勋臣,无论满汉,也无论哪朝,能得善终的就极少,作为三大汉姓藩王的耿家,与清朝的是非恩怨就更加复杂。但如今承平已久,耿家也早就是汉军正黄旗,世袭王爵。大哥突然提起这几十年前的前尘往事又欲何为?莫非家恨未消?当下只好默不作声。

  耿精忠叹息,道:“上桌用膳吧。我兄弟俩说起来都算位极人臣。但那又如何?臣就只是臣,位子越高,脖子上的绳子就更紧一些。一道荒诞的命令,就可以让我们手足分离,几十年天南地北难得相聚。”

  耿聚忠和林芷彤坐好,早有下人跪着捧来金盆净手。林芷彤很不惯,站起陪着笑脸想扯起奴婢,奴婢看到侧福晋冲自己笑,以为犯了什么错,吓得脸色青白,头埋得更低了。芷彤只好坐下来,学着耿聚忠那般,目中无人地将手净了,奴婢才安定起来。

  上来的菜都十分华贵。单是一盆芝麻烧鸡,初看也不算什么,林芷彤过年过节也曾吃过几次。但这菜的盘子边都用红萝卜手工雕刻出的貔貅与凤凰,这就已经不属于吃的范畴了,这简直是宠坏自己舌头的同时,宠坏自己的眼睛。林芷彤犹豫了好几秒,不知道该不该把那红萝卜也干掉。这时,又上了一盆不认识的菜,没有盘子,就是一整块火腿放在荷叶上,火腿被雕成湖水的模样,上面挖二十四个洞,每个洞上放一颗小小的鹌鹑蛋,真是红艳似花,白点如雪,一问才知,此菜原来叫做“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不是阮先生教的唐诗吗?耿聚忠告诉她,那火腿全部来自云南宣威,那蛋必须完全一样大,也算是千里挑一。林芷彤一听不忍心下箸了。耿精忠道:“吴三桂家里险山恶水,就这火腿做得好吃。”

  倒是那道“红薯、萝卜、玉米”凑在一起的“养生三宝”,最合林芷彤的口味。家里也经常做,只是怎么也不可能把这三个家常菜放到一个碗里,白的、黄的、红的,一块块,一条条,切得如此相似,不像做菜倒像是作画一般。鲍参翅肚挤在一个青花瓷里,该是前些日子在漳州已吃过的佛跳墙了,这香味能否勾引得了佛祖不知道,勾出几个和尚尼姑的该没问题。再剩下的都是闻所未闻的菜了,一连上了好几十道,林芷彤也不好意思多问,只管自顾自的大快朵颐。忽然转头发现,耿家两兄弟好像都心事重重,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细吞慢咽着。林芷彤觉得这富人吃饭不叫吃饭,倒像完成一个什么难受的活计。林芷彤拿起一碗冰镇酸梅汤一干而净,觉得酸甜可人。又觉得这些家伙真没口福,山珍海味吃多了,倒不如爹爹、肥猪康们干完活后,蘸着辣酱吃馒头那叫一个香。于是撕了块鸡腿放在耿聚忠的碗里,耿聚忠笑了笑,终于咬了一大口。

  耿精忠轻轻道:“听说三弟与皇上一起长大的,那情分想必很好吧——这些年,不仅授了驸马,弱冠之年就拜了太师,也算是百年间难得的殊遇了。”

  耿聚忠道:“这都是天子的隆恩,耿家的福分。皇上年少,初即位时受权臣压迫。确实格外器重我们这群少年时陪着胡闹惯了的伴儿。我和他一是君臣,二也算兄弟。”

  耿精忠深深叹了口气:“倒是我们真的兄弟生疏了。近来大哥发明了一道菜,由猪脚和猪手红烧制成,中间镶着些莲藕,唤作‘手足相连’。此菜需要些时间,估摸着现在也熟了。你帮看看,可也大小分量合适?”说罢拍拍手,一个精妙的丽人端来一盆肉菜来。林芷彤觉得这猪手、猪脚倒没啥,就那盛菜的器皿非常奇怪,像是焚香用的铁炉。

  耿聚忠看了一眼,手一抖,把酒洒在了桌子上,毕竟久在宦海,脸色倒是没有变化,心中却翻江倒海。这三足两耳的,分明是一个鼎。大哥刚才问我分量是否合适,也就是在问自己这鼎的大小是否合适吧?那就是说大哥是真想继吴三桂之后问鼎中原了?耿聚忠开始流汗,于是当场吃了块辣椒,抹了抹脸,笑道:“大哥,有些菜可以乱吃,但有些玩笑却开不得。说起来我们耿家贵为藩王,世代为将,从辽东到广东再到这福建,也算沾够了血腥。时也,运也,命也。前辈的是是非非且不去讲了。我们后辈就多多行些善,多享些清福,少一些杀孽吧。”

  耿精忠斜着眼睛望着他,道:“三弟,我什么都没说啊。”

  耿聚忠心里不安,但愿大哥只是试探,见弟弟们不同意,也就悬崖勒马了。当即敬了大哥一杯酒。

  耿精忠愠道:“满桌子菜,却找到可以下箸的地方。不如叫些舞姬伴酒吧。”手指扬了扬,那端牛肉的丽人就退了出去,瞬间屏风后跑出几十号美人来,抚胸弄跨,极为妖艳。林芷彤觉得每个都那么漂亮,这大哥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收集她们,怕是漳州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没这儿多。耿聚忠听着那乐曲,觉得调子十分久远古雅。一阵子后,舞女托起薄纱排起队来。耿聚忠趁机悄悄地数了数,发现一共来了六十四个美人。心头一紧,莫非是传说中的名舞八佾?耿聚忠心惊胆战地又默数了一次,每组八个舞女,整整八组,确实是六十四人。这就是传说中只有天子可以观看的“八佾”了。《论语》道:“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耿聚忠站了起来,拱手道:“大哥,我要先走了,明日就和芷彤北赴京城。但愿他日与兄长沙场相逢,能先会饮三百杯。”

  耿精忠嚼着一块鹿筋,缓缓地道:“三弟何出此言?大哥岂能不顾及你和二弟在京城的安危?虽然天下从来都是有力者得之,但大哥能吃几碗饭,自己还是知道的。”

  语罢,耿聚忠带着芷彤离去。

  ※※※

  第二日清晨,耿聚忠果然告辞,耿精忠也不多留。吃过午饭,耿聚忠在后院象园桥上路,耿精忠已和手下大将曾养性、白显忠、马九玉前来送行,都督范承谟也带着人赶来。只是说话间,珠宝玉器、人参血燕就堆满了赖三公的马车。

  耿精忠端酒相送,耿聚忠却举起一杯茶,悄悄对耿精忠道:“大哥,此去经年,不知会在何处相逢,但愿不会天人永隔。这富贵贫贱,地域人间,天下风云往往在我辈一念之间。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为弟的就敬你一壶茶吧。茶比酒好,该淡时就淡些吧。”

  耿精忠微微笑道头,道:“一切顺天应命。大哥知道三弟深谙老庄玄术,这名士气派,大哥记住了。”随手折给弟弟一支柳条,耿聚忠低首接过。

  正准备离去,突然隔壁象苑里逃出一头大象,对着人群就冲了过来。众官猝不及防,当场就有一衙役被踩伤。赖三公护住马车,范承谟抽出了马刀,但也只是发愣。林芷彤人小胆大,居然一翻身跳到大象头上,一招标月指直取大象脑门,满以为可以一招击毙。但大象皮厚,只觉得生疼而已,这一招指法反倒激怒了象,背着林芷彤就横冲起来,芷彤大骇,双手紧紧抓住大象的耳朵。

  耿聚忠吼道:“保护侧福晋!”说完就想冲上前去,赖三公挡住他,扔去三枚飞镖,结果还未擦破象皮,就被弹在地上。耿精忠道:“快找驯兽师。”林芷彤没料到这畜生竟然这么大力气,就慌忙间想自己跳下来,无奈大象飞速乱窜中,两只脚没有着力的地方。空出一只手,使出十分功力,用拳头向大象身子上捶去。林芷彤这拳头还是有些功力的,但打在象身上,就如砸在墙上,没有丝毫反应。大象突然扬起前面两只脚,大叫一声,身子一扭,就把林芷彤抖飞在地上,转过头一鼻子甩向她。林芷彤慌忙间躲过,见刚才自己躺着的地上被大象鼻子打出一尺余深的印子。顿时涌起一种刻骨的恐惧,当场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吓得闭上了眼睛等死。大象悠闲地走到她身前,抬高了前腿。

  “呜——嘘——呜!”路上传来一声怪异的哨声。大象闻声连退了三步,一个下级军官打扮的汉子冲过来,把大象喝到一边,又迅速跪在了耿精忠前,心惊胆战:“王爷饶命。是在下看管不周,惊了各位大人的驾。只是这头大象从天竺运来只十余日,确实未能训练得当。望大人责罚。”

  耿精忠拍了怕他肩膀,半晌后道:“此象险些要了我弟妹性命,给我杀了。至于你,能十余日就把一头天竺大象训练成这个样子,也算有些本事。此事只是个意外,好在没有大的伤亡,你不必自责,提拔为副参领吧。”

  林芷彤刚才还面如土色,觉得自己小命八成休了,涌起一股莫名的荒诞感,感觉自己刹那间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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