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只有那种在制度上做到不羞辱任何人的社会才可以被称作是正派,或者,体面!
2007年12月的人大校园,冬日微弱的阳光不温暖,但晃眼。我想起歌德临终前大声说:“光明!光明!更多的光明!”后来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听到了这段话,当即反驳道:“不,温暖,温暖,更多的温暖!因为我们是死于寒冷,而不是死于黑暗。”光明与温暖不是理应同在的吗?为什么会有光明但寒冷的地方,或者黑暗但温暖的所在呢?
我坐在办公室里敲打这些文字,余虹的办公室应该就在楼下的某一间,但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个死在巴黎的女人。12月13日实在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70年前的这一天,30万条生命成为玄武湖畔的冤魂。70年后的这一天,一个不愿盲目地活着所以自愿赴死的教授的追思会正在举行。与此同时,人们知道了一个女人为了体面活着而在巴黎死去。
(志娥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08年1月15日图/杨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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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现实主义
作者:池 莉
清明将至,细雨霏霏,我来上海,为故去的亲人上坟扫墓。
上坟扫墓,在上海,是每年的一桩大事。清明前后,公共交通公司都要为此开辟公共汽车专线,远到苏杭,嘉定都算是近的了。但上坟的供果,因最终都是给看墓人拿走,上海人便会选择一些便宜的瓜果糕点,摆摆样子,让仪式得以完成。如此看来,上海人就显得薄情寡义了;可是要说上海人不讲感情,那也不对,年年的清明,家家都出动,大举地做事,其态度与规模,其他任何城市都难以匹敌。一旁忖度忖度,才明白,上海人是实在与理智,怎么也不肯花冤枉钱。清明是一定要上坟的,悼念也是一定不要忘记省钱的。细雨蒙蒙的上海,满大街奔波
着扫墓人,昂贵的鲜花与糕点,照样还是消费不了多少。眼里是要噙着泪水的,东西还是要寻找便宜的。上海人把事情做得哀而不伤,有节有度,感情上再难过,心地里总是有把守;钞票花费到什么程度,手指缝都还是捏得出分寸来,绝对不会恣肆汪洋。这便是上海式的现实主义了。
上海的现实主义很是难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树大根深地密布在生活的纹理之中。你进入了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以后,有一天,他们就会告诉你:“法国葡萄酒是好的呀!在麦德龙和家乐福,三四十元也可以买到很不错的波尔多红葡或者白葡;中国的“王朝”和“长城”,那是难喝得来!还要七八十元,千万不好随便买的了。”
关于职业的选择,上海人也是要告诫亲朋好友的,他们说:“现在最好是去做教授。做生意嘛,好是好的来,不过风险大,又辛苦,还要运气好。大多数人,运气都有定数,哪里有那么多的好运等着你呀?做生意嘛一般人还是吃不消。现在在大学做教授,动动嘴皮子,一个月收入上万元还是毛毛雨,又受人尊重,又有派头,现在国家把教育当产业抓,做教授肯定是最好的呀。”
近年来上海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要数买房。街道上最多的门脸,也是房地产中介公司,三五步就一家。也许是中国经济发展的玄乎劲,让上海人嗅出了一种难以把握的不安稳,只有不动产才是最牢靠的。于是家家户户都在盘算并行动着:如何小房换大房,如何大房换别墅,如何买头期开盘房,如何按揭买房出租还贷;今后任你风雨飘摇,房子总归屹立在上海的大地上,上海总归是中国最繁华的大城市,人人都想来上海,上海的土地总归越来越少,因此今后房子的保值升值绝无问题。上海人坚信:上海的住房是一个硬道理。
上海人生活得是如此本位,对于国家政治、社会体制与贪污腐败等问题,就是不像其他城市的人那么关注与激烈。上海人清醒客观得很,根本懒得怨天尤人,要的只是自己兢兢业业地操持自己的日子,所有的日子串联起来即是自己的命运。
上海的文化基调,走马观花的人大都有误解,似乎上海就是中国的灯红酒绿,花花世界,人人都在享受生命,贵妇人娇小姐小白脸的公子哥儿都在极尽奢靡。世面流传的一些文字,大都也是写写上海的旧时洋楼,今日的酒吧;起死回生于新旧时代之间的爵士乐,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老洋房里头的绅士,江边外滩的水兵;昔日名媛与歌女的香氛丽影,浦江两岸的异国建筑与不夜城的霓虹灯。这是上海,的确是上海,却不仅仅是上海。这些物质生活与精神性状,在上海在着有着,在巴黎,在纽约,在阿拉伯世界,在非洲,一样也都在着有着。人类的物质生活与精神形态,在本质上,不以地域空间划分,而以阶层等级划分,富有阶层都拥有同样的物质,因此形成了他们同样的生活形态。这个生活形态一律都是豪华的,精致的,奢靡的,艺术的,享乐的,这是一个以物质文明的最好为原则的形态,决不独独是上海。
上海是上海人民的,人民是指一个绝大多数的群体,上海人民才是上海文化的代表。是他们创造并发展着上海这个城市最本质的东西:血肉,面貌,语言,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上海人民最善于为个体生命营造安身立命之所;安稳与实惠,是支配他们行为的根本宗旨。上海人民理智面对现实的态度,无疑形成了上海的生存哲学与主义,在当今中国独树一帜。
也许你会嫌上海人说话行事太严谨,太精明,太实在,太清楚也太啰嗦和太绵长,密密匝匝,嘀里嘟噜,没完没了,不留空隙,缺少飞白,那你就得去武汉这样的城市。到湖北去,到四川去,到东北去,到西北去,到山更高水更远的地方去。武汉大街上的标语,长的是:明日拆迁实无奈,今日挥泪大出血。短的只有两个字:瞎卖!更有多情博爱的:本店一律跳楼价!朋友,只要你来,我就为你跳楼。无论是瞎卖,还是挥泪,还是跳楼,文字里都透出疯癫痴狂,写字人的骨子里头,都是激情荡漾的,完全是一种不顾现实的态度,都可笑,可恨,也可爱,看了叫人牙痒痒。却原来,上海才是关怀人生的冷暖温饱的,上海才是一个温情的市民城市;武汉这种江水奔流的城市,到底总是江湖的,动不动就是雅兴一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动不动就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动不动就是革命自有后来人,砍头只当风吹帽。激情过后呢?剩下的漫长时日呢?武汉人没辙了,搞不好就容易自暴自弃了。却原来,还是依靠上海的现实主义,才可以支撑漫长的日子,支撑得好,也才会有国富民强的可能性。对于现今的中国,对于现今许多烦躁不安、心气不顺的中国人,对于那些时时刻刻有可能变成亡命之徒的迷乱者,上海的现实主义的确是好的呀——“好的呀”是上海人的口头语。
从中国医学的角度来分析,上海的现实主义不是鹿茸,不大补;不是大黄,不大泄;不是吗啡,不麻醉;不是罂粟,不痴狂。上海的现实主义是冬虫夏草,性味平和,是中国的温补,既补内虚,也补外燥,还固本生精,提高免疫力。这是我学过医的毛病,喜欢乱开处方,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归雁生摘自《熬至滴水成珠》作家出版社图/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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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言富
作者:刘亮程
看到那个老奶奶的一瞬间,我微微怔了一下:她多像我几年前逝去的外奶。她坐在南门地下商场的入口处,像是走累了坐在台阶上休息。她的上身穿一件干净的淡青色布褂,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拢起。若不是身旁那个扔着几个小钱的白瓷缸,很难把她跟乞丐联系到一起。
她的面容和我逝去的外奶一样,慈祥中饱含苦难与沧桑。或许她是第一次上街乞讨,明显有点难为情。她甚至不知道该向谁讨要,怎样伸手去要。她只是不安地坐着,白瓷缸放在地上,已经是半下午了。里面散扔的几角小钱说明在这个繁华道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中,还有几个自觉自愿的施舍者。
我已被讨要过无数次,也曾让多少双伸向我的手失望地缩回去。他们要我也想要的东西。我确实没有多余的,只能低着头匆匆走过去,为自己没钱给他们而羞愧。
从这个老奶奶身边走过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这个老人的一角钱就装在我的衣兜里。我是什么时候从她身上剥夺来的呢?她又是什么时候施舍给我的呢?
我禁不住往外掏钱,才发现身上最小的钱是一张十元票。我找遍了所有口袋,没有零钱。那个老奶奶一直看着我翻找。最后她失望地低下了头。她不敢奢望那张十元票,她讨要的只是一点零钱。我听见过往者大都扔下一句“没有零钱”,扬长而去。
我一直认为自己并不贫穷。我靠工资和稿酬维持着简单的温饱生活,也曾一度对十元、几十元的小钱满不在乎,可以不假思索地花掉它。因为我相信我会挣回来。我还年轻,有得是时间和精力。
当我把掏出来的十元钱装进衣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穷人,已经穷得施舍不起十元钱,穷得没有了怜悯心。
再回头看这位老人时,心中已涌满羞愧与酸楚。觉得她就是我几年前逝去的外奶,在世间我们互不相识。
我们都会活到这个年纪。年轻时我们拼命工作、挣钱,以求什么都干不动时能有一笔钱,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个老奶奶为何到老还一无所有呢?看她沧桑的脸和弯曲的脊背,她肯定是辛辛苦苦操劳了一辈子,为何还挣不到一点养老金呢?她辛劳一世的报酬呢?她的钱呢?
我没法去问这个老人。这不该去问她。她的贫穷是无辜的。该自问的是我们——街上行走的每一个有钱和没钱的人。一个可以做我们奶奶的老人,贫穷成这样,我们——谁能言富?
再一次经过这个道口时,那个老奶奶已不在。台阶上趴着一个脏兮兮的男人,蓬头垢面,几乎全身匍地,双手贴地伸出,不住地以头磕地,向行人讨要。我准备了零钱,但没有给他。我不同情故意作践自己的人,尤其是为几个零钱。这是卑贱的不礼貌的乞讨者,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作践人。他让我看到人性中令我厌恶的那部分。
(西克摘自《一个人的村庄》图/孙胜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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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高原上的故事
作者:李 骏
每当听到人们唱起那首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歌时,我总是只记住了其中的一句歌词——寂寞让我如此美丽。因为在我心里,它一直是与一段旧事连在一起的。我有时候真不明白,城里有那么多的人,人怎么还会寂寞?而在我们当兵时的阿里,那个寸草不生的地带,只有千年的化石而无人类炊烟的地方,我们长年守着风沙星月,守着孤独和孤单,守着乡愁和信念,那才是真正的寂寞呢。其实我们并不在乎缺氧的多少,而是常常为一年四季见不到山外的人发愁。每当听到关于寂寞的歌,我自然就想起了我们哨卡那个流传下来的故事,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新兵刘,想起了他那张曾在我们哨卡里留下了永不褪色的青春笑颜的脸。
新兵刘初到山上的时候,爱说爱闹,一秒也闲不住。排长说,你要注意呢,别跑来跑去的,小心氧不足就呜呼了。刘说,得了吧,我才不怕呢!真是新兵,他可爱的身影不时地出现在每个人的房子里,跑了这个地方跑那个地方,可他非常失望,因为他发现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他不知道那儿的老兵都已经习惯不张口了,长年累月的坚守,已逐渐使他们丧失语言的功能。山下说一句话轻飘飘的,可山上连说话也是奢侈——没有足够的氧气来供人挥霍。
新兵刘失望了,他刚上山来时写给他同学的那些豪言壮语已被活下来的压力所替代。到后来,这个爱动爱笑的兵心里像猫抓一样痒得难受,一回到班里就烦心,想吐,想骂人。待了几个月后,新兵刘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在营区周围瞎转悠,不停地荡过来荡过去。有一天,他不知犯了哪门子邪,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了界山的那边,想找一个人说说话。结果呢,他迷了路,天快黑了怎么也走不回来。刚好那天傍晚起了大风,下了大雪,连里见失踪了一个人,全慌了。连长马上派人四下里找,后来新兵刘是找到了,可连里却有一个战士在寻找过程中陷入了冰窟窿,救出来时已冻伤了双脚,成了甲级残疾。
这下新兵刘可算是惹了大祸。他因为无组织无纪律,不但造成了人伤,而且他去的地方,正好越过了边界,被那边的人看到了,反映到我们这边来,问题就变得相当严重。为了惩前毖后,山下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通知把他押到团里,千万不要让他跑了。
那时正是冬天,高原上的路全被大雪封死。为了安全,连长亲自受领了这项任务,带了一位司机和一台卡车上路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新兵刘被铐在卡车的大厢板上。连长说,你小子真是吃饱了撑的,给我们添乱。新兵刘不说话,只是把手乖乖地伸过去,傻傻地笑。连长说,你笑个屁,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心思笑。
新兵刘于是不笑了。
车到库地大坝时,雪都埋到了车的保险杠。连长和司机下来挖雪,边挖边骂这鬼天气。新兵刘低低地叫,连长,让我也下来挖吧。连长累得气喘吁吁,正需要人手,司机早就这样想了。连长说,你小子可别逃,逃了我们负不了这个责任。
新兵刘说,我哪敢?这荒山野岭的,我跑了也是死。
连长于是给他解铐子。边解边说,你要跑,我们的枪里有得是子弹。新兵刘说,你放心吧连长,就冲你每天半夜起来给我们盖被子我也不会跑。
他们不停地挖啊挖啊,终于把路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前延伸。原计划8天走完的路,结果在路上整整走了14天。第11天时,他们所带的吃的东西不够了。最后只剩下一点儿压缩饼干。司机骂道,你他妈的一个新兵蛋子,革命贡献没有多少,现在要搭上我们两条命!
新兵刘哭了。他坚决不吃东西。连长说你不吃饿死或冻死了我们怎么向上级交代?大家都要吃!这是命令!新兵刘哭着说,连长你们吃吧,你们活着还有用,我反正是犯了错误的人了,死了就死了呗。
结果最后的一点儿压缩饼干在三个人手里传来传去。司机不吃,刘也不吃,连长更是不吃。连长于是发火了:我命令你们两个给我吃下去!
司机说,你自己不吃,我就不听这个命令!
新兵刘说,你不吃,打死了我我也不吃!连长说,我是你们的上级,我有权命令你们!你们有责任服从我的命令!司机和新兵刘还是不吃。连长火上来了,他从驾驶室里拿出冲锋枪来,子弹上了膛说,你们他妈的不服从命令我就有权处决!
说完这句话,连长虎目蕴泪。司机和新兵刘低下头来,与其说是服从了命令,倒不如说是怕连长伤心。他们就一边哭一边吃了,最后三个人搂在一起,与风雪搏斗。
半夜时,看着天空雪还没有停的意思,司机说,连长,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连长说,如果你们谁活着出去,就一定要到我老家去看看,告诉我妻子,我同意和她离婚,只是我要儿子,儿子必须留在我父母那里,不能带走。司机鼻子一酸说,她说是说,没准只是吓你的。连长说,反正我欠她的今生还不起了……新兵不停地哭。连长说,这时候哭有啥用?我当新兵时和你也差不多,还当了一回逃兵,跟着汽车部队偷偷下山了。没想到,后来这一干,倒是快二十年了。人生百味尝过,也没有什么后悔的。
司机说,要说啊,我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就是没有亲近过女人……一句话把连长逗笑了:你这鬼头兵!
新兵刘听了哭得更厉害。连长说,你平时不是挺活跃嘛,死有什么了不起的?要说我们该是死好几次的人了。
司机说,可惜这次要是死了,真是死得不明不白。新兵刘抽泣着说,我下辈子给你们做牛做马……连长抹了一把眼泪说,要说这也不是你的错,只怪这鬼地方太寂寞了,过去有个兵待了几天,就一个劲儿地想自杀……他们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挖啊挖啊,挖上一段就走一段,好在那次车上带的油多,汽车没熄火,再或他们命不该绝,到第12天,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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