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便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
师父说不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
头碰到了甚么东西。那主人跃入坑中,俯身抬起一件东西。坑
中众乡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根锈烂
铁钉,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
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的在旁监
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乡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
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
到下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
近,睡觉吃饭时都离得他远远地。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学
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是颇觉为
难,时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
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
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
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
呼,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
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
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
屋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
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猜
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
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
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
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事。
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
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是连油桐树、油茶树也不
能种的。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旁人从来不知的山洞,却是
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
走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进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
的山洞前。
只见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
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物,仍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
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是积满了尘土。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
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边
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的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
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
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
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
过年过节时穿的,平常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
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本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
“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识字不多,谁也不会去读甚
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书本,
拿出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
心里清清楚楚的涌现了那时的情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
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
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大
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
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
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
了起来,怒道:“你……你干甚么?”狄云见她突然发怒,不
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
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
蝶,不住的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
生把它们拆散了。”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色,听到她难过的语
音,心中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了个绣花纸样,绣在她自
己的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也是这么
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
色的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
之后,就给狱卒拿去了。
狄云拿着那对做绣花样子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似乎听
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
生生把它们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动,见书页中
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
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张张的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
的喀喇一响,有人走来。他心想:“这里从没人来,难道是野
兽么?”顺手将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
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
咱们得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来着?”
闪身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边走来,听脚步声共有七八人。他
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
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身材高
高的,气宇轩昂。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
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这人正是那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
的万圭。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
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
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
杀,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甚
么宝贝?难道也是寻聚宝盆么?”
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
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
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年
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沈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万震山当先进了山洞,众弟子一拥而进。洞中传出来诸
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
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脚印。”“啊,这里有新手
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连城剑
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要找连城剑法的剑谱么?
怎地搅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甚么言师叔?师父说他二师
兄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
会钻了出来夺连城剑谱?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他们
瞎猜一通,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
有人道:“言师叔既来过这里,那还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
“戚长发这厮真工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不容易找
到。”又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铁锁
横江’?”
万震山道:“刚才咱们远远跟着那乡下人过来,这人脚步
好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人说不定还有点邪门。”万圭道:
“本地乡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转上小路走了。若不是他,咱们
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载,恐怕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狄云心想:“原来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否则这山洞这么隐
僻,又怎会给他们找到。”
只听得各人乱轰轰的到处一阵翻掏。洞里本来没甚么东
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
去的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
下都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万震山道:“没甚么留着了,大
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只见众弟子随着万震山出来,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
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见,不敢走近。这八人说话声音
甚低,听不见说些甚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是来找连城剑谱,却疑心是给我二师伯
言达平盗了去。我师父的家给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丐说
要找甚么聚宝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
乞丐哪里是找甚么聚宝盆了,他也是在寻连城剑谱。他认定
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仔细搜寻,为了
掩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
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盆,那自然是欺骗乡下人
的鬼话。”
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做寿,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来来
去去,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
不到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尚未了
结,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古怪,一百
个不对头!”“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给
人搅得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罢。万家的
人要来搜查她父亲的屋子,多半不会给她知道。这时候,她
在干甚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
拿起了锄头铁铲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
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
剃胡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
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随过自己,别给他们认
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
一晚,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
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像乞丐了,衣饰富丽,左手
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
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老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
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
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
那老丐还是没发觉。狄云早已听得清清楚楚,那八个人便如
近在眼前,可是老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跟老丐学了三
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一败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
“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了
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
了极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全无
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人真是好笑,谁
还听不到你们偷偷掩来,还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
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
了耳朵,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
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不会听
到脚步声的,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
发见。可是那老丐已经发觉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
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
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
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
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
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
“言师弟,几年不见,你发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阵混乱:“甚么?
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二师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
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
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老丐笑
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看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
了罢。”
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儿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
的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
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
就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
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妙极,师弟真想得周到。师
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再挖啦。”言达平
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
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兄弟合力杀了他们的师父。受
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甚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
师兄弟夺到了连城剑谱,却没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
字,甚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第三字是‘三
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完。剑
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们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
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穿了,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
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了右手。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
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们师兄弟二人合力抢到剑谱,却
又给我师父拿了去?可是这些年来,怎地又丝毫没动静?是
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
既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
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吗?”可是,他知道万震山
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也还不止。这中间到
底隐藏着甚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甚么假?人家说
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
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
甚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若是兄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
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助,分
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
功夫都还嫩着点儿,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
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你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甚么?”言达
平奇道:“甚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
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出来,
大家一同参详。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
“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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