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间变成了无比的粗俗可厌。她不想再多作解释,只想:“既
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
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是个低贱之人,受惯了冤屈,那不
算得甚么。她却是个尊贵的姑娘,如何能受这不白之冤?”想
到这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个好手在到处
搜寻,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却也顾不得了,当即涌身跃进山
洞,说道:“汪少侠,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山洞来,都是吃了一惊。狄
云这时头发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头发的小和尚模样。汪啸
风定了定神,才认了出来,当即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
横剑当胸,眼中如要冒出火来,长剑不住颤动,恨不得扑上
去将这人立时斩成肉酱。
狄云道:“我不跟你动手。我是来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
洁,你娶她为妻,真是天大的福气,不必胡思乱想,信了坏
人的造谣。”
水笙万料不到他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而不避凶险的出
头,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是感激,又是担心,忙
道:“你……你快走,许多人要杀你,这里太也危险。”
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这事不可,
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
万不可冤枉了她。”
狄云拙于言辞,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
这般微妙的事端,接连结结巴巴的说了七八句话,只有使汪
啸风更增疑心。
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来生
图报了,你快走!他们人多,大家要杀你……”
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和神色间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
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一剑,向狄云当胸疾刺过去。
这一剑虽然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
兼“神照功”、“血刀”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眼见汪啸
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我叫
你好好的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
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疾刺五
剑。狄云若无其事的斜身闪开,心中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
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变得这么笨了?”
汪啸风猛刺急斫,每一剑都被他行若无事的闪开,越加
怒发如狂,剑招更出得快了。
狄云道:“汪少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
了。你的朋友们都要杀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搁了。”汪啸风出
剑越来越快,狄云单是内力深湛,轻功却是平平,虽然内功
是本,轻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点,于对方的快剑渐感难
以应付,当下伸指一弹,铮的一声轻响,中指弹在剑刃之上。
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
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没使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
竟然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登时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
去,砰的一声,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见他跌得十分狼狈,忙奔过去相扶。
狄云愕然,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剑
再打,哪想到竟会摔得这么厉害,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跨
上两步,也想去扶,说道:“对不住,我当真……我不是故意
的。”
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道:“表哥,没事罢?”汪啸风
心中妒愤交攻,不可抑止,认定水笙偏向狄云,两人联手打
了自己之后,反来讥讽,左掌横挥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
了她一个耳光,喝道:“滚开!”水笙吃了一惊,表哥竟会出
手殴打自己,那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伸手抚着脸颊,竟是呆
了。汪啸风跟着又是一掌,击中她的左颊。水笙惊惧之下,扑
在狄云的肩头,只觉这时候只有他方能保护自己。
狄云侧身挡在汪啸风之前,怒道:“好端端的,你……你
干么打人?”只听得山洞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叫道:“山洞
里有人争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淫僧藏在里面?”
水笙退后两步,对狄云道:“你快走罢……我……我多谢
你的好意。”
狄云瞧瞧汪啸风,又瞧瞧水笙,说道:“我去了!”转身
走向洞口。
汪啸风大叫:“小淫僧在这里,小淫僧在这里,快堵住洞
口,别让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这不是害人么?”
汪啸风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名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嚷,当即拦在洞口。狄
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里逃?”挥刀向他头顶砍落。狄
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四
个人纷纷跌倒。众人叫骂呼喝声中,狄云快步逃了出去。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狄云早已去得远
了。有十余人发足疾追,狄云心中害怕,躲在长草丛中,黑
夜之中,谁也寻他不看。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啸叫嚷,
追逐而出。
过了好一会儿,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也走了。汪啸风
在前,水笙跟在后面,两人隔着一丈多路,越去越远,终于
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终于寂静无声。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
人。他抬起头来,连往日常在天空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零零地。只有消融了的雪水在轻轻的流出
谷去。
九 “梁山伯·祝英台”
狄云在雪谷中又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
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
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这半个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虽然走
了,他还是不敢到山洞里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
子。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
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外面的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
们心里想些甚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
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自己从小出师父抚养长大,他是
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藏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
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
全因自己拔光头发、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然
已然极高,可是全无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两位中原的高
手,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于是买了套乡民的青布衣裤换上了,
烧去了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抹黑了脸。四川湘西一带
农民喜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
了一块污秽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路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
路相逢,却是谁也认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啸风,还有花铁干,幸好,始
终没见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暖,田
里禾秧已长得四寸来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渐渐的脸
上炙热,心跳也快了起来。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不由得大
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
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
来的小屋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颇有草草之
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周遭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
想:“师父发了财回家来啦,那可好极了。”他大喜之下,高
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
里还有没别人?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
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些年来多历艰难,才有这番谨慎,
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满是鄙夷的
神气,问道:“干甚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
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木匠的头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
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甚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
狄云一怔,问道:“这儿的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
“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有,就
是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回来,如何肯单凭他
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是讨米的,跟你打听打听,从
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那人冷笑道:“瞧你这小叫化儿,就是有这门子罗嗦,这
里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给我
请罢。”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
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
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罗嗦不罗嗦?讨
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甚么?”那管家一听,脸色
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说道:“小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
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阅
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
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甚么古怪。”
便道:“我不过问主人老爷姓甚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
舍些米饭,你……你就是老爷罢?”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
免引起对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自己为老
爷,心中倒也欢喜,笑道:“我不是老爷,喂,傻小子,你干
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
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兴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发
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
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
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
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
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罢,算一份工钱给
他。”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
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道:“财主老
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个啦。”那工头笑骂:“他妈的,胡
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说道:“我是财主老爷,你
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那工头揪
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
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
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所见
当真奇怪之极。只见屋子中间挖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
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
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
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哪想得到屋中竟会掘了这
样一个大土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
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
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
聪明,跟我来吃饭罢。”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等着,不
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都
十分简陋,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
了只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
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左近年轻力壮的乡民,
大家闹哄哄的喝酒吃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
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丝毫不起疑心,都道他
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
们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若是挖到了甚么有用的
东西,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
擦擦的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
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这里真有宝贝,也要看你有没
福气拿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甚么宝物?”他等工
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乡民身边,低声道:“大叔,他
们要掘甚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
的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
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因此
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道:
“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甚么宝贝呢?”那人道:“工头儿说,
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早就
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
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
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
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用
一晚,你爱放甚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
放甚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
白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
笑,道:“好,好!”
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呼叱:“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
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甚么聚宝盆?这主人决不是傻子,
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话来骗人。”又低声问道:
“这里主人姓甚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
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
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
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
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
觉这人相貌好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把西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
甚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
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登时省悟:“是了,
原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
果真是他。”
这间大屋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
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今日却是
一个衣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变了相,因此直到听了他说
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
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不可鲁莽急躁,寻思:
“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大盗吕通相斗,已然
落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
才得大胜万门众弟子。现下想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也
没甚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
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甚么东西?他为甚么要起这样
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发了大财?”心
下暗暗琢磨:“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恩人,但要拜谢
也不必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
师父竟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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