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已得手,还
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甚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端,谁知
道你干甚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
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
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再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哼!我
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像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
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拐杖,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
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叮叮当当的跌出几两碎银子
和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
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
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罢。”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
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
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
中紧紧的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
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
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长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
边一击,拍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
时高高肿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额上汗珠却已如黄豆
般渗了出来。
言达平失惊道:“啊哟,万贤侄,你哪里去搅了这只毒虫
来?这是花斑毒蝎,可厉害得很哪。这东西是玩不得的。师
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
了不得!乖乖我的妈!”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
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
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
你拿解药来,我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罗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是年深日
久,不知丢在哪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
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
也成的。谁教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
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道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
便即气绝毙命,说甚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
府千里迢迢,又说甚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
无耻,还说“谁教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但眼见爱子命在顷
刻,只好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
这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罢。”
言达平慢条斯理的穿上长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
我有甚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爱怎么便怎么罢。”万震山心道:
“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厉害。”说道:“好
罢,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罗嗦甚么,我
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
师哥说一句,那‘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有。倘若兄弟
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
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行,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的
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
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
今日甚么都答允罢!”
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
恭喜!”这两句“恭喜”,却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是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
到甚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吞
吞的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甚么声息,只见
万圭神智昏迷,由沈均扶着,已是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
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
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面春风的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
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解药,行,治
蝎毒再好不过了。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这种毒物可
玩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
上洒了些黑色的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过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
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渗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
缓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
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却受制于人。又
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一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
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贤侄,你今后学了这个乖,伸
手到人口袋里去掏摸甚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
到厅后,大声叫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
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几下,却不出来。孙
均和沈城不等师父吩咐,径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
卜垣出来。但见两人脸无人色,一断左腿,一折右足,自是
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来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
有了借口,这口恶气哪里还耐得到他日再出?当即刷的一声,
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头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一招刺出,狠
辣稳健,心中暗道:“这一剑好像没有漏洞。”狄云此时武学
修为已是深湛,虽然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而
然的首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甚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
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
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蒙在杖中,拐杖下
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叮之声
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坑边上斗了起来。斗得数招,均觉
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
伙恶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
出畏缩之状,留意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
位师伯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甚么‘连
城剑谱’,恐怕也没甚么用处,除非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
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
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这两位师伯高得多了。两位师伯一
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甚么道理?当年
师父教我剑术,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
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自然占尽
了上风,但只要对方内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
就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甚么要这样学剑?为甚么要这样学
剑?”
只见孙均、冯垣、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
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
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罗,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
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
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众弟
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
有了。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
那有甚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奇怪,这样浅的道理,连
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
是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
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师祖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
为甚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他心
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
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
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
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
可也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
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
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关键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会汇归
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
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
样。不过,又恐怕不会罢?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
的,不会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也奇
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
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师妹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
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师父却教得
不同了,剑法仍然很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
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
甚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
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
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
师父应该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高明得
多……”
“言师伯却又为甚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
的。是了,他要引起万师伯的疑心,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
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
同……却为甚么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欺骗?唉,他不能单教自
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这一来,西洋镜立刻就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
圈子,快速无伦的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
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
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捷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
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
好像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小腹,早已得
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
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
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
想师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
他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师授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
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的肩头。正收势
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
一声,将他手中的长剑击落了。他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
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
方法使剑,太不成话。
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照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
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
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然非输
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
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
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
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
教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说,师祖
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
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
或无意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
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
为甚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
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
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应该是的罢?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
己的师父,现在又拚命想杀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死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
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
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斗划分际,孙均一剑刺向
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
“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便在这时,万
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
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
招拆将下来,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是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
屋去,却是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
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
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
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出
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狄云心道:“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
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众弟子的欺
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的恩惠,决不能
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
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
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的铁铲轻轻一抖,一铲黄泥向万震山
飞了过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被这股劲力一
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
土跟着迅速掷出,都是掷向点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
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
言达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将言达平负在背上,往后山疾驰。
他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悉,尽往荒僻难行的高山上攀
行。言达平伏在他背上,只觉耳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
恍如梦中,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
狄云负着言达平,攀上了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
陡峭险峻,狄云也从未上来过。他曾与戚芳仰望这座云围雾
绕的山峰,商量说山上有没有妖怪神仙。戚芳说:“哪一日你
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远不下来了。”狄云说:“好,
我也永远不下来。”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着我永远不
下来,我也不用上去啦。”
当时狄云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却想:“我永远愿意陪着你,
你却不要我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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