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这家财
主又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磨豆腐和磨米粉,
工作是差不多的。财主家过年要磨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功夫






在财主家后厅上做。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
磨子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
出来的。江南各地的风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因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功夫往往做到晚上十点、十一
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
多人叫了起来:“有贼!”有人叫他到花园里去帮同捉贼。他
一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好几个
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断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
就是这样造成的。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
身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
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
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清,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
牢。
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
了两年多才放出来。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
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有
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
爷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财主少
爷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
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
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
“文清”的名字),字沧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
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戌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阳做知县,
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不久就发生了著名的“丹阳教
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莠民入
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吏钤束。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
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教民或有死伤,外
籍教士即借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
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叙用。内政由人干涉,国已
不国矣。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
“……丹阳教案。光绪十七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
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无锡、阳湖、江阴、如皋各属
教堂,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首
先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光绪朝东华录卷》一
○五)
我祖父被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将为首烧
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
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是由
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烧教堂,
并无为首之人。跟着他就辞官。朝廷定了“革职”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
公益事业。他编一部《海宁查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
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们堂兄
弟的玩具)。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
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据我伯父、父亲们的说法,那
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对这个说
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人
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聪先生。他是故宫
博物院院长,以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他跟
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
的。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审狱中的每一
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
不便擅放。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
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
不跟人说。和生跟我说的时候,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也
没有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
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和生到底
姓甚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当然不会
武功。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对他
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甚么事。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
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东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
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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