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
爹,你装得真像。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一句话像一把锋
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
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
向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
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
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
一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
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亲早已被他害死了,他……
他学着父亲的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
异。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
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
震山道:“慢慢再找到她来炮制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
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的名声。”万圭道:
“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
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
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
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
“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
之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
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
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
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






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
竟不及师叔戚长发。这一刀刺得不深,并无大碍。众弟子都
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
帐不可,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
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
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子发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
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
道:“还是跟料理戚长发一样么?”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
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
震山道:“我暂且搬去跟你住,只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
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来发
了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
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他……
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灭迹,怪不得我爹爹一去
之后,始终没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
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中
不安,得了离魂病,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
贼居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
他是十分得意,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
……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甚么好处?你说咱们要
发大财?可以富甲天下?难道……难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
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的,
是一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
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死的。圭儿,快,快,将那剑谱
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
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便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的翻过去。这
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给血水浸得湿透了,兀自
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干的。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
咱们先查知了书中的奥秘,就算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
拿枝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
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首《春归》诗
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声:“是个‘四’字!好,‘苔径临
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
诗,出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
‘五十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
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第五十一个字,那是
个‘陵’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
“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你爹爹一世心血,总算没有白花,
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上,
一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甚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






啦!”
万圭道:“那是甚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万震山道:“敌人得了剑谱,推详不出其中的秘奥,又有
甚么屁用?咱们的连城剑法,每一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别
门别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却也不知。这世界上,只有我
和言达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甚么诗句,第二招又是甚么
诗句。才知道第一个字要到《春归》这首诗中去找,第二个
字要到《重经昭陵》这首诗中去寻。”
万圭道:“这连城剑法的名称,你不是已教了我们吗?”万
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乱了的。”万圭道:“爹,你连我也不教
真的剑法。”万震山微有尴尬之色,道:“我有八个弟子,大
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单单教你,他们定会知觉,那便不妙
了。”
万圭“嗯”了一声,道:“敌人的阴谋定是这样。他知道
用水湿纸,便有字迹显出,因此故意将剑谱交给咱们,又故
意用水显出几个字来,要咱们查出剑谱里的秘奥,让咱们去
寻访宝藏,他就来个‘强盗遇着贼爷爷’。”万震山道:“对了!
咱们须得步步提防,别落得一场辛苦,得不到宝藏,连性命
也送掉了。”
他又沾湿了手指,去寻第三个字,说道:“剑法第三招,
出于处默的《圣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
钟磬杂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对啦,对啦!那还
有甚么可疑心的?咦,怎么这里痒得厉害?”他伸右手在左手
背上搔了几下,觉得右手也痒,伸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
剑谱,说道:“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十五






……第二十八个字是个‘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
痒!”低头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见手背上长了三条墨痕,微
觉惊诧:“今天我又没写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觉双手
手背上越来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墨痕。
万圭“啊”的一声,道:“爹爹,哪……哪里来的?这好
像是言达平那厮的花蝎毒。”万震山给他一言提醒,只觉手上
痒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万圭叫道:“别搔,是……是你指甲上带毒过去的。”
万震山叫道:“啊哟!果真如此。”登时省悟,道:“那小
淫妇将剑谱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中含有蝎毒……吴坎这小
贼,偏不肯爽爽快快的就死,却在我手上搔了这许多血痕。他
妈的,蝎毒传入了伤口之中,好在不多,谅来也不碍事。啊
哟,怎地越来越痛了,哎唷,哎唷。”忍不住大声呻吟了起来。
万圭道:“爹,你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来给你洗洗。”
万震山道:“不错!”大声叫道:“桃红,桃红!打水来!”万
圭眉头蹙起,心道:“爹爹吓得胡涂了,桃红早给他赶走了,
这会儿又来叫她。”拿起一只铜脸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
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进来放在桌上。万震山忙将双手
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阵冰凉,痛痒登减。
哪知道万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药,流出来的黑血也
具剧毒,毒性比之原来的蝎毒只有更加厉害,万震山手背上
被吴坎抓出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这剧毒,实比万圭中毒更
深。他双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时,一盆水已变成了淡墨水一般。
墨水由淡转深,过不多时,变得便如是一盆浓浓的墨汁。
万氏父子相顾失色。万震山将手掌提了起来,不禁






“啊”的一声,失声惊呼,只见两只手几乎肿成了两个圆球。
万圭道:“啊哟,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万震山痛得急了,一脚踢在他腰间,骂道:“你既知不能
浸水,怎么又去舀水来?这不是存心害我么?”万圭痛得蹲下
身去,道:“我本来又不知道,怎么会来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
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
楼上有些止痛药,虽不能解毒,却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
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道:
“是否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
踢我。”万震山骂道:“王八羔子!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
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甚么大小了?快去,快去拿来。”
万圭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
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
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
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床底爬了出来,自忖:“却到哪
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茫茫大地,竟无一处可以安
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如
何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是差得太远,何
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情,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
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可
又不知他在哪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






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抱了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
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绝无怀疑,但万圭呢?
对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的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大叫大嚷,心想:
“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
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声息。空
心菜睡觉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
戚芳溜进小房,卧房中灯光映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
已醒转,脸上满是恐怖之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要
哭叫出来。戚芳急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
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聪明,又听话。当下一声不响,娘
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
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解药来治。”万圭道:“是啊,只
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齐
出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
“怎等得到天亮?啊哟,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
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剑来,
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
瓶碗乒乓打碎之声,响成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的搂住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
轻抚慰,却不敢作声。
万圭也是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
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药正经。”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






喝道:“你为甚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
……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
……”万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
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有甚么用?”
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智不清,你自己
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
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
的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根根胡箩卜般,动作不灵,但
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
住了半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
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
时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万圭不甘心
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
在地下你抢我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唷……糟了……我伤口中
又进了毒,啊哟,好痛!”两人这么你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
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
肿起,剧痛椎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
口,随血上行,发作奇快。父子二人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
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
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的道:“怎么啦?两人在干甚
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
叫道:“芳妹,快去找那个草头郎中,请他快配解药,哎唷,
哎唷……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
出瓷瓶,道:“这是解药!”
万震山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
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
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
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
窗子,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
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
“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让你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
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
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
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
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
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胡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
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你们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立刻
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唷,啊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
屑是剑谱撕成的,一片片飞出窗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
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
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
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
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甚么事?我无有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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