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还要保佑爷爷和爹爹。”她从来没见过戚长发,妈妈要
她求祷,她心中记挂的却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戚芳停了片刻,低声道:“这第三炷香,求老天爷保佑他
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贤妻,早生贵子……”说






到这里,声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泪。小女孩
道:“妈妈,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说,求天老爷保
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听她祷祝第三炷香时,正自奇怪:“她在替谁祝告?”
忽听得她说到“空心菜舅舅”五个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声
响,心中只说:“她是在说我?她是在说我?”
那小女孩道:“妈妈记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萨保佑舅舅恭
禧发财,买个大娃娃给我,他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妈
妈,这个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么也还不回来?”戚
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舅舅抛下你妈不理
了,妈却天天记着他……”说到这里,抱起女儿,将脸藏在
女儿胸前,快步回了进去。
狄云走到香炉之旁,瞧着那三根闪闪发着微光的香头,不
由得痴了。
他怔怔的站着,三根香烧到了尽头,都化了灰烬,他还
是一动不动的站着。
第二天清晨,狄云从万家后园中出来,在荆州城中茫然
乱走,忽然听得呛啷啷、呛啷啷的声音直响,是个走方郎中
摇着虎撑在沿街卖药。狄云心中一动,他要亲眼瞧瞧万圭呻
吟叫唤的惨状,于是取出十两银子,要将他的衣服、药箱、虎
撑一古脑儿都买下来。那郎中很奇怪,这些都不是甚么贵重
东西,最多不过值得三四两银子,便高高兴兴的卖了给他。
狄云回到废园,换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药捣烂了,将
汁液涂在脸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块草药,弄得面目全非,
然后摇着虎撑,来到万家门前。






他将到万家门前,便把虎撑呛啷啷、呛啷啷的摇得大响,
待得走近,嘶哑着嗓子叫道:“专医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毒
虫毒蛇咬伤,即刻见效。”
如此来回走得三遍,只见大门中一人匆匆出来,招手道:
“喂,郎中先生,你过来,过来。”狄云认得他是万门弟子,便
是当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吴坎。但狄云此刻装束面貌与昔年
大异,吴坎自是认他不出。狄云生怕他听出自己语音,慢慢
踱过去,更加压低嗓子,说道:“这位爷台有何吩咐,可是身
上生了甚么疑难杂症、无名肿毒?”
吴坎“呸”的一声,道:“你瞧我像不像生了无名肿毒?
喂,我问你,给蝎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云道:“青竹蛇、赤练蛇、金脚带、铁铲头,天下一等
一的毒蛇咬伤了人,在下都是药到伤去。那蝎子嘛,嘿嘿,又
算得甚么一回事?”
吴坎道:“你可别胡吹大气,这螫人的蝎子却不是寻常的
家伙。荆州城里的名医见了个个摇头,你又医得好了?”
狄云皱眉道:“有这等厉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过是灰
毛蝎、黑白蝎、金钱蝎、麻头蝎、红尾蝎、落地咬娘蝎、白
脚蝎……”他信口胡说,连说了二十来种,才道:“每种蝎子
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医,若不是真有本事的,
也未必懂得周全。”
吴坎见他形貌丑陋,衣衫褴褛,虽然说了许多蝎子的名
目,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料想也没甚么本事,便道:“既
是如此,你便去瞧瞧罢,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狄云点了
点头,跟他走进万府。






他一跨进门,登时便想起那年跟着师父、师妹前来拜寿
的情景,那时候是乡下少年进城,眼中看出来,甚么东西都
透着新鲜好玩,和师妹两个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今日再来,
庭户依旧,心中却只感到一阵阵酸苦。他随着吴坎走过了两
处天井,来到东边楼前。
吴坎仰起了头,大声道:“三师嫂,有个草头郎中,他说
会治蝎毒,要不要他来给师哥瞧瞧?”
呀的一声,楼上窗子打开,戚芳从窗中探头出来,说道:
“好啊,多谢吴师弟,你师哥今天痛得更加厉害了,请先生上
楼。”吴坎对狄云道:“你上去罢。”自己却不跟上去。戚芳道:
“吴师弟,你也请上来好啦,帮着瞧瞧。”吴坎道:“是!”这
才随着上楼。
狄云上得楼来,只见中间靠窗放着一张大书桌,放着笔
墨纸砚与十来本书,还有一件缝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从
内房迎了出来,脸上不施脂粉,容色颇为憔悴。狄云只向她
看了一眼,生怕她识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进房去。只见
一张大床上向里睡着一人,不断呻吟,正是万圭。他小女儿
坐在床前的一张小凳上,在给爸爸轻轻捶腿。她见到狄云污
秽古怪的面容,惊呼一声,忙躲到母亲身后。
吴坎道:“我这师哥给毒蝎螫伤了,毒性始终不消,好像
有点不大对头。”狄云道:“嗯,是吗?”他在门外和吴坎说话
时泰然自若,这时见了戚芳,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觉双
颊发烧,唇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走到床前,拍了拍
万圭肩头。
万圭慢慢翻身过来,一睁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






微一惊。戚芳道:“三哥,这位是吴师弟给你找来的大夫,他
……他或许会有灵药,能治你的伤。”语气之中,实在对这郎
中全无信心。
狄云一言不发,看了看万圭肿起的手背,见那手背又是
黑黑的一团,样子甚是可怖,于是嘶哑着嗓子道:“这是湘西
沅陵一带的花斑毒蝎咬的,咱们湖北可没这种蝎子!”
戚芳和吴坎齐声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给螫上的。”
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蝎子的来历,定是能治的了?”语音
中充满了指望。
狄云屈指计算日子,道:“这是晚上咬的,到现在么,嗯,
已经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吴坎瞧了一眼,说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确
是晚上给整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了。”
狄云又道:“这位爷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将蝎子打死了?
若不是这样,本来还可有救。现下将蝎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
性尽数迫了进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难万难了。”
戚芳本来听他连时日都算得极准,料想必有治法,脸上
已有喜色,待得这么说,又焦急起来,道:“先生说得明白不
过,无论如何,要请你救他的性命。”
狄云这次假扮郎中而进万家,本意是要亲眼见到万圭痛
苦万状、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郁积的怒气,至于
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点也没有的。但他自幼对戚芳便是
千依百顺,从来不违拗她半点,这时听她如此焦急相求,心
中一软,便想去打开药箱,取言达平的解药出来,但随即转
念:“这万圭害得我好苦,又夺了我师妹,我不亲手杀他,已






算是客气之极了,如何还能救他性命?”便摇了摇头,道:
“不是我不肯救,实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搁了日子,毒性入脑,
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泪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空心菜,宝宝,你
向这位伯伯磕头,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云急忙摇手,道:“不,不用磕头……”但那女孩很乖,
向来听母亲的话,又知父亲重伤,心中也很焦急,当即跪在
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头。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终藏在衣
袖之中,当即伸出左手,将女孩扶起。只见那女孩起身之时,
颈中垂下一个金锁片来,金片上镌着四个字:“德容双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万家柴房
之中昏晕了过去,醒转时身子已在长江舟中,身边有些金银
首饰,其中有一片小孩儿的金锁片,上面也刻着这样四个字,
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脑海中一片混乱,终于渐渐
清晰了起来:“我在万家柴房中晕倒,若不是师妹相救,更无
旁人。从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祷,
吐露心事,她既对我如此情长,当日自也决计不会害我。难
道,难道老天爷有眼睛,我和师妹经历了这番艰难困苦之后,
又能重行团圆么?”
他想到“重行团圆”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乱跳,侧头
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见她满脸尽是关切之色,目不转睛的瞧
万圭,眼中流露出爱怜的神气。
狄云一见到她这眼色,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背脊上一
片冰凉,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万门八弟兄相斗,给他






八人联手打得鼻青目肿,师妹给他缝补衣衫,眼光中也是这
么爱怜横溢、柔情无限。现今,她这眼波是给了丈夫啦,再
也不会给他了。
“要是我不给解药,谁也怪不得我。等万圭痛死了,我夜
里悄悄来带了她走路,谁能拦得住我?我旧事不提,和她再
做……再做夫妻。这女孩儿嘛,我带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
不成,不成!师妹这几年来在万家做少奶奶,舒服惯了,怎
么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况,我形容丑陋,识不上几百个
字,手又残废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这一自惭
形秽,不由得羞愧无地,脑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这个草药郎中心里,竟在转着这许许多多念
头,只是怔怔的瞧着他,盼他口中吐出两个字来:“有救!”
万圭一声长,一声短的呻吟,这时蝎毒已侵到腋窝关节,
整条手臂和手掌都是肿得痛楚难当。
戚芳等了良久,不见狄云作声,又求道:“先生,请你试
一试,只要……只要减轻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
也不怪你。”意思是说,既然万圭这条命是保不住了,那么只
求他给止一止痛,就算终于难逃一死,也免得这般受苦。
狄云“哦”的一声,从沉思中醒觉过来,霎时间心中一
片空荡荡地,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的
爱着这个师妹,但她却嫁了他的大仇人,还在苦苦哀求自己,
叫自己救这仇人。“我宁可是如万圭这厮,身上受尽苦楚,却
有师妹这般怜惜的瞧着我,就算活不了几天,那又算得甚么?”
他轻轻吁了口气,打开药箱,取出言达平的那瓶解药,倒了
些黑色粉末出来,放上万圭的手背。






吴坎叫道:“啊哟……正……正是这种解药,这……这可
有救了。”
狄云听得他声音有异,本来说“这可有救了”五字,该
当欢喜才是,可是他语音中却显得异常失望,还带着几分气
恼,狄云觉得奇怪,侧头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眼中露出十
分凶狠恶毒的神色。狄云更觉奇怪,但想万门八弟子中没一
个好人。万震山、言达平他们同门相残,万圭和吴坎的交情
未必会好,只是他何以又出来替万圭找医生看病?
万圭的手背一敷上药末,过不多时,伤口中便流出黑血
来。他痛楚渐减,说道:“多谢大夫,这解药可用得对了。”戚
芳大喜,取过一只铜盆来接血,只听得嗒、嗒、嗒一声声轻
响,血液滴入铜盆之中。戚芳向狄云连声称谢。
吴坎道:“三师嫂,小弟这回可有功了罢?”戚芳道:“是,
确要多谢吴师弟才是。”吴坎笑道:“空口说几声谢谢,那可
不成。”戚芳没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贵姓?我们可得重
重酬谢。”
狄云摇头道:“不用谢了。这蝎毒要连敷十次药,方能解
除。”心中酸楚,但觉世上事事都是苦,说道:“都给了你罢!”
将那瓶解药递了过去。
戚芳没料到事情竟是这般容易,一时却不敢便接。说道:
“我们向先生买了,不知要多少银子?”狄云摇头道:“送给你
的,不用银子。”
戚芳大喜,双手接了过去,躬身万福,深深致谢,道:
“先生如此仗义,真不知该当怎生相谢才好。吴师弟,请你陪
这位先生到楼下稍坐。”狄云道:“不坐了,告辞。”戚芳道:






“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们无法报答,一杯水酒,无论
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别走啊!”
“你别走啊!”这四个字一钻入狄云耳中,他心肠登时软
了,寻思:“我这仇是报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后,再也不会到
荆州城来。今生今世,是不会再和师妹相见了。她要敬我一
杯酒,嗯,再多瞧她几眼,也是好的。”当下便点了点头。
酒席便设在楼上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座,吴坎打横
相陪。戚芳万分感谢这位大夫的恩德,亲自上菜。万府中万
震山等一干人似乎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没来入席饮酒。
戚芳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狄云接过来都喝干了,心
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泪,知道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再坐
得一会,便会露出形迹,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酒已足够,
我这可要去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戚芳听他说话不
伦不类,但这位郎中本来十分古怪,也不以为意,说道:“先
生,大恩大德,我们无法相谢,这里一百两纹银,请先生路
上买酒喝。”说着双手捧过一包银子。
狄云转开了头,仰天哈哈大笑,说道:“是我救活了他,
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还有比我更傻的
人么?”他纵声大笑,脸颊上却流下了两道眼泪。
戚芳和吴坎见他似疯似癫,不禁相顾愕然。那小女孩却
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云心中一惊,生怕露出了马脚,不敢再和戚芳说话,心
道:“从此之后,我是再也不见你了。”伸手入怀,摸出那本
从沅陵石洞中取来的夹鞋样诗集,拢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
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头也不回的向楼下






去了。
戚芳道:“吴师弟,你给我送送先生。”吴坎道:“好!”跟
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着那包银子,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位先生到
底是甚么人?他的笑声怎地和那人这么像?唉,我怎么了?这
些日子来,三哥的伤这么重,我心中却颠三倒四的,老是想
着他……他……他……”随手将银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颐,又
坐在椅上。
那张椅子是狄云坐过的,只觉椅上有物,忙站起身来,见
是一本黄黄的旧书,封皮上写着《唐诗选辑》四字。
她轻呼一声,伸手拿了起来,随手一翻,书中跌出一张
鞋样,正是自己当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时张大了口合
不拢来,双手发抖,又翻过几页,见到一对蝴蝶的剪纸花样。
当年和狄云在山洞中并肩共坐、剪成这对纸蝶时的情景,蓦
地里如闪电般映入脑海。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
中只道:“这……这本书从哪里来的?是……是谁带来的?难
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见母亲神情有异,惊慌起来,连叫:“妈,妈,你
……做甚么?”
戚芳一怔之间,抓起那本书揣入怀中,飞奔下楼,向门
外直追出去。她自从嫁作万家媳妇以来,一直斯斯文文,这
般在厅堂间狂奔急驰,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万家婢仆忽见少
奶奶展开轻功,连穿几个天井,急冲而出,无不惊讶。
戚芳奔到前厅,见吴坎从门外进来,忙问:“那郎中先生
呢?”吴坎道:“这人古里古怪的,一句话不说便走了。三师






嫂,你找他干么?师哥的伤有反复么?”戚芳道:“不,不!”
急步奔出大门,四下张望,已不见卖药郎中的踪迹。
她在大门外呆立半晌,伸手又从怀中取出旧书翻动,每
见到一张鞋样,一张花样,少时种种欢乐情事,便如潮水般
涌向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忽然转念:“我怎么这样傻?公公和三哥他们最近到湘
西去见言师叔,说不定无意中闯进了那个山洞,随手取了这
本书来,也是有的。这位郎中先生,怎会和这书有甚相干?”
但随即又想:“不,不!事情哪会这么巧法?那山洞隐秘之极,
连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师哥他……他一人知
道,公公和三哥他们怎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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