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贼眼溜溜望着楚韵如,楚韵如根本不正眼瞧他;偷看董嫣然,董嫣然从头到尾低着头,娇柔不胜衣,叫他更加不好意思盯着人看了。
  此时,侍从早已摆下御案,上摆各色香花果品,移来锦座,四周用黄幔围绕。转眼之间,就在偌大猎场,圈出一块小小行辕来了。
  容若倒也生了兴致,笑着让侍从把萧逸射杀的那只狼拿到一旁去烧烤,把桌上放的新鲜水果一一拿起来,亲自剥皮削好,从楚凤仪起,一个个递过去,口里说说笑笑,倒真似一家人出门野餐游玩一般。
  唯有董嫣然拘谨,从头到尾就是低着头,说起话来,声音既柔且低。
  容若不忍惊吓了她,幸有楚韵如拉着她的手,说说笑笑,态度亲热,倒也不曾冷落她。
  萧逸无奈,脱身不得,只好也在一旁相陪。看着容若说笑无忌,听着楚韵如和董嫣然悄悄低语,眼前有楚凤仪绝美容颜,阳光正灿烂,清风亦和暖,远处传来笑声、叫声、欢呼声。
  恍惚中,真如一家人亲热嬉闹,郊外闲游一般。
  “皇上,这狼肉烤好了。”
  侍从恭敬的呼唤声,很轻易地就打破所有幻想假象,让萧逸清楚地意识到如今处境的诡异。
  容若却欢叫一声,扑向香喷喷的烤全狼,也不等侍从们动手,自己挽了袖子,拿了刀子,一块块割下狼肉,头也不回地叫:“七叔还不过来帮忙。”
  萧逸一怔,这才过去,接过容若递来的两三串狼肉,还在手足无措间,容若已经一个劲地催:“快给母后送过去啊!”
  萧逸无奈,转身走到楚凤仪面前,屈一膝半跪半坐到她身旁,把狼肉递过去:“皇太后。”
  楚凤仪伸手接过,眸中无限哀伤。
  萧逸拿狼肉的手微微一颤,脸容在不自觉之中柔和下来。
  容若开开心心,一手拿一串狼肉递给楚韵如和董嫣然,贼溜溜的双眼悄悄盯着一对老情人,暗暗称赞自己聪明。
  奈何,温柔的情怀是如此容易被打破。
  马蹄声由远而近,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幔帐之外传来:“末将请皇上、皇太后、皇后安。禀报摄政王,朝中的折子已送至猎场行殿。”
  萧逸望着脸色乍变的楚凤仪,惨然一笑,闭了闭眼,方才拂衣而起,又恢复温柔儒雅的笑容,深施一礼:“皇太后请休息,容臣去处理国务。”
  楚凤仪急道:“今日大猎之期,国务也不急在一时。”
  萧逸微笑摇头:“臣自掌国政以来,纵是征战在外,或四方出巡,国家大事,从无间断,奏折皆要飞骑递送行辕,绝不曾耽搁半刻。今日虽是行猎,也不能轻破此例,还请皇太后恕罪。”
  他语气温和,但根本不是在请示或解释,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在后退。
  楚凤仪急唤一声:“萧逸。”
  她情急之下,已经脱口叫出了萧逸的名字。
  四周宫中的内侍高手闻言,似乎都要有所动作。
  但在同一时间,几十名侍卫从旁边冲过来,人人手按兵刃,动作快绝。
  王天护对着萧逸深施一礼:“请容属下护卫王爷,以免为流箭所伤。”
  萧逸微微一笑,点点头,转眼已在卫士簇拥下退出很远。
  楚凤仪颤了一颤,急叫一声:“萧逸!”声音仓皇急促,一边叫,一边站起身来。
  萧逸远远望着她,见他一生至爱的女子,眼眸中无限沉痛与哀恳,遥遥望来,只觉这一眼凝注,便已是死别与生离。
  他却在这时微笑了起来,笑容淡若秋风,隔着仿似无限远的距离,深深施礼:“太后珍重。”
  一礼施毕,他起身便扳鞍上马,重重一鞭击在马身。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扬足就奔。身前身后,是无数的卫士拥护,蹄声如雷,奔驰似风。
  马跑得很快,风在耳旁呼啸,蹄声震动天地。马上的萧逸,听不见其他声音,也不知道身后的女子,是否还一声声泣血而呼。他在马上的身躯挺得笔直,直得有些僵硬,但他一直不曾回头。
  楚凤仪遥见萧逸上马,脸色已是惨白一片,情不自禁向前走去,眼前却是一暗。
  一排侍卫拦在面前,一起屈膝跪下:“请皇太后安。”
  楚凤仪低喝:“闪开。”
  跪在前方的侍卫统领,垂首道:“太后玉体违和,还请好好休息,臣等自当善尽职守,保护凤驾。”
  楚凤仪冷笑一声:“陈副统领,王天护都不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你眼中还有没有君臣之分。”
  副统领陈锐俯首道:“臣不敢。”但跪阻的身子,却丝毫不曾移动。
  周围近百侍卫一齐跪倒,齐声道:“臣等不敢。”可是每个人的手,都明显地按在刀柄之上。
  楚凤仪心中怒极,却又知无可奈何,气怒焦愁之下,身子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容若见她焦虑,忙上前一步,轻轻扶住她的身子,低声道:“母后不必气恼,王叔心念国事,待得公务办完,自会回来相伴的。”
  楚凤仪望着柔声宽慰自己的爱子,心中苦涩,惨然无语。
  董嫣然静静望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明眸中异样的神色变幻不定。
  楚韵如轻握她的手,柔声说:“别担心,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但董嫣然却感觉得出,皇后的手满是冷汗,冰冷一片。她却又不忍说出来,只微微点点头。
  纳兰玉却微一皱眉,往前走了不过三步,眼前已拦过来四五个侍卫。
  副统领陈锐淡淡道:“纳兰公子不是为陪伴圣驾而来吗?如今圣上在此,公子却要去哪里?”
  纳兰玉默然望向容若。
  容若想起对他的承诺,笑道:“朕也快亲政了,王叔操劳政务,朕也该学习一下,正想让他陪我同去,与王叔共同批阅奏折。”
  “圣上不可。”
  “不行。”
  陈锐和楚凤仪几乎同时说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
  陈锐垂首道:“皇太后凤体不适,圣上理应陪伴在侧。”
  楚凤仪牵了容若的手,柔声说:“皇上,不要离开我身旁。”
  这短短一句话,意味却极深长,只要容若在楚凤仪身侧,萧逸要杀他,就必须当着楚凤仪的面动刀动枪,血溅三步。以萧逸对楚凤仪的深情,怕也难以忍心在母亲面前亲手杀死儿子。
  这已是楚凤仪唯一可以保护容若暂时安全的方法。
  容若虽恃着有性德这万能保镖的守护,安全根本没问题,但却无法让别人明白。
  这时楚凤仪满心忧急,死死抓着他的手,仿佛一放手,便失去整个世界。
  容若又如何狠得下心挣脱出来,只得歉然望着纳兰玉。
  纳兰玉知勉强不得,徐徐转头,目光遥望萧逸消失的方向,眼神忧郁。
  萧逸一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任纳兰玉极目远眺,也看不到踪迹,心中正自焦虑,忽见前方烟尘漫天,马蹄声复又轰然而起。
  众人都是一怔。跪在地上的侍卫全都站了起来,按在刀柄上的手,自自然然紧了紧。
  不多时,前方队伍已清晰入目,竟是两百余骑人马,似追风逐电一般,疾驰而来。
  萧逸一行人不过三百骑,从猎场中心往猎场边上的行殿而去。一路上,从各处岔道,林木之间,不断有步骑兵士出现,汇入他的队伍之中。
  转眼间,已有千余人,护卫在萧逸身旁。
  行出不远,又见苏慕云引兵马一千,在空旷处整队相迎。
  萧逸徐徐驱马上前,对苏慕云只淡淡点点头。
  苏慕云策马与他同行,低声道:“一切早已安排妥当,他们也已经到了,皇帝的性命已在掌握之中,王爷平生之愿,今日必可达成。”
  萧逸静静地听,神色淡漠:“平生之愿?我的平生之愿又是什么?”
  苏慕云眉峰微皱:“大事若定,皇太后又岂能再拒绝王爷。”
  萧逸冷冷一笑:“杀人之子,夺人之母,这就是我萧逸做的事。”
  他的语气嘲讽,却不知讥嘲的是他自己,还是旁人。抬头去望这浩浩苍天,眼中却只见那人临别时绝望的眸光。
  这一场刀光剑影,杀戮纷争,毁掉的到底会是敌人,还是他自己。
  苏慕云脸色一沉:“王爷。”
  这一声唤,已殊不客气。
  萧逸淡然道:“先生放心,万事既托先生,萧逸断不会反悔,我已对不起凤仪,对不起祖宗,总不能再对不起所有为我甘舍性命的部属。”
  他语气轻淡如风,眼眸里,既无坚毅杀气,也无懊悔痛楚,有的,不过是同样淡淡的疲倦。
  这样轻淡的话,却震得苏慕云眼神变幻不定,张张嘴,还想说话,却又黯然不语。
  二人在大队人马的护拥下,很快就到了猎场边上的宏大行殿。
  殿前有近千铁甲兵,执盾守候。同时四面八方马蹄急响,尚有近千军士,或纵马,或徒步,迅速靠近过来。
  领军的将领远远在马上深深施礼,待得礼毕挺腰,快马已到了萧逸面前,正是大将赵允文。
  萧逸微微一笑,回首对苏慕云道:“苏先生到底调了多少兵士将领过来?”
  苏慕云淡淡道:“不多,精兵五千,上将十三员。”
  萧逸摇头:“先生过于谨慎了,只为护我一人安全,何必如此阵仗。”
  苏慕云只含笑道:“王爷以为人多,我却还觉人马调得少了。”
  他们二人说话之时,赵允文已伸手脱身上甲胄。
  萧逸一怔:“你做什么?”
  赵允文道:“苏先生令我与王爷调换衣饰。”
  萧逸眉峰一扬,冷冷道:“我何至于要为躲一名刺客,如此鬼祟。”
  苏慕云只含笑道:“王爷向来一诺千金,既已应允一切由在下做主,就容我放肆吧!”
  萧逸徐徐摇头:“不是我要失信,而是……”他伸手往赵允文身后一指,唇角微扬,竟然笑了一笑:“已经来不及了。”
  苏慕云脸色一变,赵允文急速回头。前方,远处,树梢之上,有一个雪也似的身影,刺眼,刺目,亦刺心。
  场上军士已有近三千人,三千多双眼睛,竟是谁也不知道,那个仿佛完全没有重量的影子,是怎么忽然间出现在空无一物的树梢上的。
  那着一袭雪似衣衫的人,仿似千万年来,北地亘古不化的冰雪,在如此烈日下,犹有无尽无止的冷意,隔着不知多少丈的距离,远远袭来。却叫每一个看到他的人,冷森之外,偏又汗落如雨。
  阳光太耀眼,雪衣太刺眼,距离太遥远,着雪衣的人,容颜反而看不清。只让人觉得,最炽热的阳光下,却有最冷森的寒意,侵心侵肤,入骨入髓。
  赵允文脸色大变,想起三千铁骑几乎尽灭,一路上无数次毫无反击之力的挫败,那可怕如九天神魔的身影,早已深印在他脑海之中。此刻他脸色惨白,嘶声大喝:“保护王爷。”
  随着他的呼喝之声,所有的兵士以萧逸为中心,布下了一层层的防御网。
  同一时间,鼓声大作,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激越战鼓声,人喊马嘶声四方应和,无数兵马,如潮水般从四下涌来。
  这般气势,似是连天地都要震动,可那远处树梢上的身影,却丝毫不动。
  浩浩长天,忽起烈烈狂风,似是上天也在应和人间的勇将强兵,凛凛军威。
  如此声势,如此急风,那树梢上轻若飘絮的身影,竟连衣角也没飘动一下,就连他足下的树枝、花叶,也似铁石铸就,非草木所生,完完全全不受狂风影响,纹丝不动。
  赵允文遥望那似自亘古以来,就足踏树枝,飘浮半空,至今已亿万万年,犹能自此再永恒存在万万亿年的身影,脸色肃然,双手摘下鞍上长枪,握枪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可是他拦在萧逸之前的身子,却没有移动分毫。
  在无数人掩护之下的萧逸,双目久久凝视雪衣人飘然如仙的身影,眸子里异样的神采时隐时现。
  在他身畔的苏慕云,眼神也一直停留在雪衣人身上,良久,才沉声道:“这个人,不是刺客……”
  这似乎是一个断言,又似乎是一句未完的话,后面他还想说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在此之前,那远处树梢上的雪衣人,已朗声长笑,拔剑出鞘。
  剑就佩在他身上,可在他拔剑之前,根本没有人发现他身上有剑,他的人就吸引了旁人所有的注意力,再没有人在面对他之后,还能分心去看其他的任何东西。
  长剑出鞘时,绽起一道惊世的光芒,反映着高空烈阳,其锐其烈,却远远胜过了太阳。
  他悠然抚剑,动作温柔而多情,就似全不知有无数强兵劲马,正以他为目标,飞速集结。
  眼前人如潮、马似浪,他却绝无半分退意,伸手在剑身一弹,长剑立做龙吟,顷刻间压下了满天风声、人声、马声,甚至是所有人的心跳声、呼吸声。
  只有那剑上龙吟,久久回荡,竟似永远不会消散。
  他的笑声在此时响起,一边笑,一边长剑遥遥指向萧逸:“可是大楚摄政王?”
  他的笑声如剑掠长风,浩荡激扬,他问话的声音,若剑劈苍穹,锋芒无匹。
  他在树头执剑而问,目光遥遥望来,萧逸却只觉身前几千精骑仿佛根本不存在,那人的目光和笑声,早已穿透一切,直指而来。
  此时此刻,萧逸不但不觉畏惧,反感一股豪情上涌,朗声道:“正是萧逸,久闻阁下剑法绝世,萧逸今番得见,三生之幸。”
  雪衣人朗笑一声:“你握天下权,我仗掌中利。不知是你这天下权柄,压服我这一剑单锋,还是我以这掌中之利,削去你天下权柄。”
  话音未落,剑光已起。
  人未到,剑先至。
  天地之间,便只余这一剑的风华,这一剑的光芒。


第五章 援兵天降
  数百余骑,转眼间就到了面前,领军男子飞身下马,上前三步,对着楚凤仪与容若拜倒:“臣请皇上、皇太后、皇后圣安。”
  他四十余岁,国字脸庞,气度威严,一举手一投足,甚至连躬身下拜,都有一种慑人之气,尽显他高人一等的身份。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将士也已纷纷拜倒。
  楚凤仪还不等他拜下去,已伸手将他扶起,笑道:“三哥,不必多礼。”
  容若立时了悟,此人必是禁军大将军楚逍。楚逍是楚家嫡系中,少数手握军权的精英。只凭他在京中多年,以较弱的军力和萧逸周旋,竟一直没被夺走军权,就可以猜到,此人的才干非比寻常。
  而他的身份,也极是贵重。身为楚国后族的公子,在同辈之中行三,论起亲戚关系来,既是皇太后楚凤仪的族兄,也是摄政王萧逸的表兄。
  这一次行猎,楚家怕也已动用了全部力量,光是让楚逍能够在此时此刻带兵出现,轻易破坏掉萧逸亲信侍卫对皇帝御驾的掌控,暗中,便已不知过了多少招,有过多少可怕的斗争了。
  此时他人马一到,陈锐所领的侍卫立刻失去优势。但陈锐不愧是萧逸付以重托的属下,面对此变,神色竟也没有大变化,眼神坚毅沉定,决无丝毫动摇,一众侍卫更无半个慌乱。
  好在楚凤仪也并不想撕破脸,只要楚逍到了,有了仗势,让他们不能轻举妄动便好。所以她只笑着回头对容若道:“皇上久居深宫,向少接见臣子,今日也该你们甥舅……”
  话才说到一半,远处忽传来惊天战鼓,厮杀之声大作。
  隐隐约约似有无数人在高喊:“有刺客,保护王爷。”
  楚凤仪本来要带笑说下去的一句话,忽然僵住,脸上的笑容犹在,脸色却忽然变得惨白一片,身子猛然一颤,犹如秋风中的落叶,随时会飘坠于地。
  容若心中一叹,在一旁伸手扶住她:“母后。”
  楚凤仪惨然一笑:“皇上不用为我担心。”
  远处传来的厮杀狂喝声入耳,她笑的时候,却悲伤如绝望的哭泣。本该是她一手所促成的刺杀,此时,却恍惚觉得,被刺的,分明是她自己的心。
  战鼓之声,震动猎场,除了楚凤仪,也撼动了其他所有人的心。
  骏马长嘶声中,萧远轻轻安抚胯下被鼓声所惊的坐骑,回头给了萧凌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萧凌正色厉声喝:“有变故,我等即去护驾。”
  他话音未落,纵马如飞,领着身后一干随护人等,冲着远处华幔朱璎飘摇半空的天子行辕处赶去。
  才转过前方一道树径,萧凌忽急拉马缰,骏马吃痛长嘶,双足立起,几乎没把萧凌从马上甩下来,而一道密密的钢网,就拦在前方道路上,阻住萧凌的去路。
  萧凌脸色阴沉:“怎么回事?”
  随护在旁的侍从军士大小官员,多有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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