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容若在心里叹了口气,笑问:“董御史,有何不可?”
“天子无私事,既是君臣之伦,就顾不得长幼之道了。所谓功高,何功不属陛下,为人臣子,自当谦谨自守,岂可贪天之功为己有。”董仲方朗声回应。
容若还想用手揉太阳穴,忠臣们想事情为什么全这么死板,什么叫天子无私事?天子难道就不是人?这种人,要是活在明朝,估计就是那种不管国家大事,一个劲拼了命,不让皇帝管自己亲爹叫爹,闹得朝廷乱纷纷的人。
“董大人,你说天下功劳皆为君主所有,那又何必要你们这些大臣?有功则赏,臣子贪君王之功是大罪,可君王漠视臣子的功劳,难道就不是错误吗?天下本来就不该有完全无条件的忠臣,君王也不该苛求臣子无条件的忠诚,要得到臣子的忠心尽力,君王自己也该付出礼遇关怀。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容若在心里重念了一遍自己刚才扞的书袋,确定并没有背错出丑,暗喜居然没把读书时学的古文忘光。这才在御座上站起身,携了萧逸空出来没有抱奏折的左手,深深望着他,展开笑颜:“朕待七皇叔为骨肉,七皇叔自然视朕如腹心,七皇叔,你说是不是啊!”
他说出来的理论,完全超出世人的理解,更不能相信,这样的话,竟是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偏偏他这般侃侃而谈,却也有他自己的道理,让人不能反驳。
纵然他完全不顾大殿之上的君臣礼仪,伸手去拉萧逸的手时,也没有人记得要提醒他失仪,反觉他此时谈笑从容,竟是真有一种君王的气度在了。
最后一句话,尤其问得意味深长,让满殿臣子都觉余韵未尽,不能做声。
萧逸细微到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然后深深俯首,自自然然避开容若的目光,应道:“是!”
大臣们本来还有一些非议,但经容若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又见萧逸的气势,竟是莫名其妙地被压住了一些,也就不再开口了。
唯有董仲方还抗声道:“陛下……”
容若不容他再说下去,冷喝一声:“董大人,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朕马上就要亲政了,应该学习如何当一个好皇帝,怎么朕才下一道旨意,你就一个劲地和朕做对,莫非你也欺朕年纪太小,不曾亲政吗?”
这话说得太重,这样的罪名是任何一个忠臣都承担不下来的。董仲方滔滔不绝的忠谏立刻全堵在喉咙里,一时间不敢再说不行,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竟是愣在当场了。
容若叹息摇头。怪不得古往今来,忠臣永远斗不过奸臣,忠臣真的是太生硬、太不够圆滑了。
不过,既然目的达成,他当然不会再让这样的忠直之士难堪,所以笑笑道:“好吧!看来大家都达成了共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第二件事,朕是想问问,有关朕大猎的安排,摄政王是否已经准备妥当了。”
萧逸眸中异芒一闪,语气却恭敬平和:“臣会同礼部,和钧天府早已开始安排,正要向陛下请示,是不是依照祖宗先例,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呢?”
容若点头:“既然你们都安排好了,那朕自然也就没意见,只是,记得到时定要把纳兰玉也请来,一同游猎。”
萧逸笑道:“此次大猎,既是国猎,也是家猎,依照楚国人的规矩,成年的家猎,不但直系亲属必须参加,就是亲朋好友也可以齐到,甚至是朋友的家眷,若有兴趣,都可以来。”
容若眼睛闪光:“这就是说,这里的大臣们,都可以带亲戚朋友来了,这可太好了。”一边叫好,一边冲董仲方笑道:“董大人,你记得一定要来,如果董小姐也有兴趣,不妨也齐来凑个热闹,如何?”
这话一说出来,满殿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董仲方。
本来董仲方还有一大堆劝谏的话堵在嘴里,说又说不出、咽又咽不下,正痛苦无奈到极点,又被容若这一句话,气得直欲吐血。
可怜他耿耿孤忠,这个昏君时至今日,还惦着他的美丽女儿呢!
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依他的耿直脾气,便是天王老子,也要指着鼻子大骂一番了。偏偏对方又正好是皇帝,对于一心要当千古忠臣的他来说,白白气个半死,偏就是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恨不得,所有的闷气只好往脑门子上头冲,脸色又是青又是紫,又是白又是绿,极之骇人。
容若也有点惊怕,古人的气量最小,动不动就为了不相干的事气死羞死恼死,他可不想做把个忠臣气死的昏君,一迭声地喊:“董大人不舒服,快扶下去歇着,召太医来诊治。”
下头自有内侍过来扶人。
董仲方虽有千言万语要进谏,奈何气得就剩一口气,竟是身不由己,被扶下殿去。
其他一干臣子,与董仲方相同要扶持幼帝的,人人叹气,枉他们冰操雪节,奈何皇帝如此不争气;暗中受楚家控制的,也是一筹莫展,虽然知道这位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用不着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展现你的昏淫好色吧!
而萧逸一党,则自然是暗暗欢喜了。
反是萧逸,只是一直静静站在容若身旁,默然望着一切发生,只有不得已,才喊一声遵旨或应一声是,神色之间,无悲无喜,平静如止水不波。
第十章 练武之苦
当皇帝固然有不得不去理事治国的烦恼,不过也是有好处的。
比如在大朝之后,可以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龙椅上,吃满桌的好东西。而且一概香喷喷且热腾腾,绝不会把已经冷掉的早膳又重新拿到容若面前来。
虽然容若有心宣传一下勤俭节约的重要性,不过,面对个人的享受,他可悲的自制力和高尚情操一起败下阵来,乾干脆脆就把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抛到一边去了。
当然,皇帝毫无风度、据案大嚼的时候,为了不让那些太监们受刺激太过,引发什么心脏病啊!脑溢血啊!好心的皇帝,一向都是让他们全都退得老远,只留性德在身边。
难得这一次,他居然真的勤力了起来,一边享用他这迟来的早膳,一边用沾了油污的手慢慢翻看下朝后没多久就由太监送过来的抄本。
是萧逸把那一大堆让容若头大如斗的奏折迅速批阅,做出最适当的指示后,令人重抄了一份,送给容若看。
还真是执行皇帝的指示不过夜啊!
容若起初是吃个七八口东西,就瞄两眼,再然后,就是吃个两三口,也要看个两三页了,到最后,完全就是一气看下去,连那样美味的御食都忘了享用了。
纵然容若本身不是很懂政略,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萧逸的每一份批覆,都是言简意赅,针对性强,处理更是非常得当,好到容若愣着眼睛想半天,完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更难得的是,萧逸的批覆清晰明了,同样也是古文,可就是浅显易懂多了,一点也不绕圈子。
而这一切的公务处理,这些让容若头疼难忍,听都不能全听明白的国务,萧逸完全是在半个时辰内处理完,让人重抄,直接递进来给容若看的,感觉竟直似喝口茶、吹口气般不费力气。
看得容若目瞪口呆,心头感慨万分。以前看小说,写某某了不起的大才子,当个县令,三年不管公事,最后一天之内就把公事全处理完了,还以为是胡说八道,现在才敢相信,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这种可怕到让普通人简直想去撞豆腐墙的天才。
他一边摇头,一边大声喊:“来人。”
外头自有大太监恭恭敬敬地进来,施礼听令。
容若用手一指桌上一大堆抄稿:“把这些抄送朝中各部,尤其是御史台,特别是要董御史好好看看,我倒想知道他对摄政王还有什么不满,又或者是对于国务的处理,他可有更好的意见和想法。”
太监领命而去。
容若的食欲也忽然消退了下去,喝口茶,擦擦手,在内殿里前前后后踱两步,深深叹息一声:“愚忠的思想,对人的毒害太大了,多少名臣大儒、英雄将才,往往都是因为只知忠于一家一姓一个人,而不管那个人到底怎么样,结果即误了国家,也误了自己。为什么这铮铮铁骨,不怕死,不爱钱的君子,却念念不忘千秋节义之名,而不顾天下百姓之福祉呢?萧逸的治国之才摆在那里,他们真的看不见吗?只因为我的名位很正统,所以,不管我是个什么料子,他们都要死挺我到底?”
“所以你就故意摆出一副荒淫好色的样子,狠狠打击那些忠臣们的心。”性德在一边漠然回应。
“是啊!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要给他们上思想政治课,驱除封建毒害,实在太辛苦,成效也太慢,不如直接下猛药。”容若回忆着电视上昏君色鬼的表情,脸上努力模仿:“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牺牲形象,演得更过火一点也没问题啦!如果能促使他们心安理得,转投萧逸,不再对我寄以那么可怕,让我想想就全身发寒的厚望,那可就太好了。”
“只怕不易,你让他们再失望,他们最多也不过是叹息挂冠而去,而且你现在年纪小,他们很自然就认为,你只是不懂事而已,还是抱着当诤臣名臣,纠正你,帮助你改过自新的美好愿望。”也许真的是近墨者黑,就连无情无绪的人工智能体,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都和容若多少有些相似了。
容若本人对此的感受非常之深刻,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扫心中的烦恼郁闷,用力拍性德的肩膀:“你总算像个人了,开始听教听话,肯向我学习了。”
性德不是纳兰玉,自然不怕他的力气,任他刻意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和力气都一起藉着一掌压下来,身子却也毫无动摇,心头却完全不合程序安排地突然一震,眼眸深处,又开始有异色的光芒闪烁起来。
容若本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似有若无的微光,从性德永远没有表情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笑说:“好了,咱们有来有往,你开始学我,我自然也要向你学学,这个……”
他干笑一声:“有没有特别好练,又不用辛苦,又不用太累,又比较有成效的武功。你看那些武侠小说里,十个主角有八个根本不用吃什么苦,三七二十一,就忽然间天下无敌了。”
性德眸中异芒一敛,斜睨着他:“你说呢?”
连性德自己都完全没有发觉,他的表情、他的语气,那种嘲讽讥刺,有多么人性化。
容若两眼放光地望着他,心头暗暗得意,不过现在有求于人,暂时就不点明,以免加大刺激,让这个深受毒害的人工智能体当机了。
他只笑嘻嘻和性德打商量:“这样好了,不用练武功,你就输给我一点内力好了,不要多,我这人一点也不贪心,两三甲子就行了。你看看,武侠小说里的主角,十个不是还有七个会碰上什么前辈高人,慷慨大方地把一生的内力全传给他,让他好去风流快活、威风八面吗?按理说,你比所有的前辈高人更厉害,不会这么小气吧?”
“让你在短时间内拥有强大到不正常的力量,这本身已经是破坏平衡,是程序绝对不允许我做的事,但我可以为你打通经脉,让你真气流转自如,学什么都迅速一些。而且我对于武学的知识,可以让你不走弯路,从最短的道路,通往武学的高峰,如果你认真学的话,十年之内,你可以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容若打个寒战:“十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也太辛苦了吧!还要打通经脉,就是像苏良、赵仪那样,全身冒汗,发烧发热,晕乎乎只剩半条命足有老半天吗?这也太受罪了。你们的游戏就真的死板到这种地步,一点作弊的可能也没有吗?”
“你可以不学。”性德直接一句给他顶回去。
容若苦恼得猛抓头发,原地打了七八个转,忍不住跺足长叹:“真的没有可以速成的吗?比较容易有成果的,不太容易吃苦的,就像韦小宝的『神行百变』这一类啊!真的没有吗?”他简直就是在无望地惨嚎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人性化了一点,或许性德看他悲惨的表情,稍稍地动了点怜悯之心:“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像你说的,某些轻功要求不高,只要够聪明、有悟性,有一定的内力,的确会有较好的成效。”
容若的苦瓜脸上即刻绽开灿烂的笑容:“这就好了,我就练这个。”
“不过……”
性德一个不过,立刻又让容若紧张得全身绷紧,瞪大眼等他的后文。
“要求再不高,也需要一点点基础,你现在的身体已经十六岁了,要慢慢练,等出现成效,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当然,若是由我为你打通经脉,这就不同了。”
容若做出一个悲惨的表情,考虑半天,终于一咬牙,做壮士断腕的毅然状:“罢罢罢,吃得苦中苦,方练功上功,我就豁出去了。”
一向好逸恶劳的容若居然真肯受点小苦,真的让性德都略有吃惊:“你以前不是仗着有我,半点苦也不肯吃吗?苏良、赵仪学武练武时,你只在一边看着好玩,一点苦练的意思都没有,为什么忽然变了?”
“没有办法啊!就连韦小宝这种无赖主角,到最后多多少少也有一套神行百变护身,我也不能太没用,这就太对不起游戏编程员的苦心了,是不是?这也太不像一个有责任心的主角了。”容若装模作样,长吁短叹:“而且,如果我估计的没错,大猎的时候,肯定会出大事的,虽说有你在身旁,可如果情况太混乱,我多一样小小本事,总是有好处的。”
“你以为大猎会出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有关萧逸和皇太后的人物关系设定,游戏编程员们肯定参考了孝庄皇太后的故事,那么,你知道现实中多尔衮是怎么死的吗?”
容若微微叹息一声,眼神悠远:“他是在行猎的时候猝死的,关于他的死,有许多传说,有人说是被顺治派人毒杀,也有人说是被……”他既深又长地再叹息一声:“也有人说是被孝庄皇太后,亲自安排的陷阱害死的。”
“所以,你要开始练功,为的是能到时应变。萧逸的生死,你看得这么重?”
“不止是萧逸的生死,还有我自己的小命和面子问题啦!”容若笑答:“萧逸可不是笨蛋,当今这复杂的局面,他会看不出来吗?什么时候最好动手,最容易动手,最适合制造意外死亡?他心中会没个打算?我看他……”
大殿的门,这时忽然被推开。
容若止了话头,皱眉说:“都说过除了性德和苏良、赵仪,其他人别进来了……”一边说一边回身望去,正要呵斥出来的话,立刻止住了。
站在殿门口的,正是苏良和赵仪。
两个人的表情都不太对劲,苏良直着眼睛瞪着他,赵仪眼神却游移不定,就是不看他。
容若笑着坐好,支着下巴,望着二人:“难得难得,今儿有贵客了,上次你们刺杀失败,好几天都没影,我还以为你们不打算再和我照面呢!今天怎么有空来啊?莫非是还要继续你们的刺杀大业?”
两人都不说话,苏良继续用古怪的眼神瞪他,而赵仪自然也继续不正眼瞧他。
容若这一下更有兴趣了,笑吟吟说:“莫非是觉得你们武功不好,想要找你们的师父继续练功,将来好杀我。”
苏良忽然涨红了脸,握了拳头,扭头要走,反倒是赵仪大喝一声,一口气直往容若冲过去。
容若有恃无恐,端坐不动,笑嘻嘻看着他。
赵仪冲到容若面前,既没挥拳,也没动脚,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良久才道:“我问你……”话开了个头,却又没说出来。
容若拍拍胸口,做惊吓状:“可吓坏我了,以为你又要喊打喊杀,难得你这么讲礼貌,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这样嘻笑玩闹的口气,越发让赵仪脸色青了起来,竟然不再说下去,又一转身,走到性德面前,屈膝拜了下去:“师父,请你继续教我们武功吧!”
容若瞪起眼睛:“你搞清楚一件事,他教不教你武功,做主的人是我不是他,你要求的对象,好像应该是我才对。”
可惜,根本没人理会皇帝生气的叫嚣。
苏良这时也走了回来,和赵仪并肩跪在一起,面对着性德,头也不冲容若回一下。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我们一次次刺杀不成,不是给你带来不少乐趣吗?你自去取你的乐吧!哪怕螳臂当车,我们总要一直试下去,总有一天,我们的武功,会练到足以杀死你的地步。”
容若无所谓地挥挥手:“我懒得和你们理论,要练就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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