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风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已经刮歪几棵树、吹倒几堵墙。
我只看见风经过村庄时成了一股子一股子。从墙洞钻过的风,从过道溜过的风,牛肚子底下跑过的风,都有了形。
在风中叉开腿跳个蹦子,落下时就像骑在一条跑狗身上,顺风蹿出去几米。
大人们不让孩子玩这个游戏。刮风时把腿夹紧。他们总用这句话吓唬人。孩子们一玩起来就没尽头,一个蹦子一个蹦子地跳下去,全忘了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子,忘了渐渐昏暗的天色,孩子们顺风跑起来时会突然想起自己会飞,翅膀就在想起自己会飞的一瞬间长出来,一纵身几里。一展翅几十里。旷野盛得下所有人一生的奔跑和飞行。人最远能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知道回家时家已丢得没影了。回过头是顶风,或者风已停。人突然忘记了飞,脚落在地上,挪一步半尺,走一天才几十里。迷失在千里之外的人,若能辨出顺风飘去的自己家的一丝一缕炊烟,便能循着它一直回到家里。人在回家的远路上一步步长大成人。出门时是个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都不知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长大、长老,然后死掉,刮过村庄的一场风还没有停。
(游尘客摘自《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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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一个人的骨头
作者:柴 静
《分家在十月》是他做的,很多人都看过。
在2000年的年会上,看了这个片子之后,我来了评论部。
刚到就赶上评论部的主持人合影。在《焦点访谈》的演播室里,前排是敬大姐、白岩松、水均益……还有他。
我是刚来的小姑娘,自然而然站在后面。
他转头看到我。
轻轻扶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带到第一排中心的位置。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后来每一年评论部的年会,看他的主持都是我的大节目,看他在台上手挥目送,开领导的玩笑。戏谑锋头人物,逗逗女同事。但让大家永远在最真挚的东西面前掉下眼泪。
台下众人呼喝,叫彩,吹口哨。大家都爱他。
后来常常在食堂遇见他。远远看着,面色不太好,我们几个都为他担忧。
有次去部里开会,他晚来,众人面前,自自然然地说:“我的抑郁症……”
我呆住,只顾看他。很久后,发短信,去看看他。
他那时正寄望于童年幻梦,一大屋子,都是老电影的剧照,他自己穿了各种各样的旧年代的衣服。扮戏中人。
我们长谈数小时。他说得病的前后经过。他说得淡定,我听得揪心。
再见他,是某个下午。坐在电脑前头的时候,突然办公室门开了,他走进来。“咦?”我很惊喜,“你找谁?”
“找你。”他坐下了。在我对面。
然后我们聊天,我坐他对面。杜小静过来说:“呵,真像调查采访。”
真的,这不似普通办公室里的谈话。他一句寒暄没有,那么认真,谈的是直见性命的事。他谈的问题我当然不陌生——社会良知的失去。缺少希望,缺少坚守的人,让人想要放弃……
这些话,很多人在摄像机的红灯面前说,很多人在文章里说,很多人在喝酒后说。
但是他只是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坐在一个并不熟络的同事面前谈这些。
他谈起这些的时候,并不仅仅是在表达,就好像,就好像这些东西都是真的,就像是石头一样。死沉地压着他,逼着他。
我隐隐地有些不安。
我只能对他说他不能放弃,因为我们需要他。并不是因为他有名,或是幽默,而是他代表着我心中评论部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
还有他身上的真诚,和绝不伪饰,有了这个,他才有勇气和智慧嘲弄那些可笑而巨大的东西。
大姐找我问号码,他立刻起身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拉开门又回身说了声:“谢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有一点儿心酸。
今年年会,他仍在台上。只是没有像《分家在十月》那样的片子了。
“评论部,现在也得了抑郁症吗?”他站在台上说。
底下悄然无声。
这一场年会,他亲自张罗,请了赵本山,郭德纲……个部里的小小年会,不知他花了多少精力。
但是陆陆续续,台下的人有些走了,或是打着手机出去了。
最后一个节目,他请来罗大佑。
罗大佑一直坐在场下,喝了两瓶酒,一直到11点多上场。
大佑也不登台,踩只凳子抱住吉他。一束光。
对着话筒说:“小崔,不怕,我也抑郁过,不是我们有病,是这个时代有病。”
他们拥抱。
我和大群人离开座位,围坐在他身后的地上。
小崔向我招招手让我去他身边坐——那里正对罗大佑坐着,看着他晶光闪烁的双眼。
我怕挡着大家,脚手着地地爬过去,与他并肩坐。
大佑说:“唱什么?”
“光阴的故事。”四百多条汉子齐声喊。
大佑轻捻弦索,琴声清冽。
我们高唱“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我看到对面坐的小宏眼里的泪水。
后来他说:“知道吗?不是因为歌声,是因为我看到小崔热泪盈眶。”
今年,是他到评论部的第十年。
我听过他提起过一个梦。谁都知道他睡不好,更不要说深度的睡眠。
但只有一次。
他说:“我做过一个梦,梦到像自洋淀一样的地方,和朋友们在船上,能听见船桨划过水波的声音,还有水鸟从耳边掠过。”
然后他醒来,发现自己睡了三分钟。
他是一个在这个时代里,在这样的夜里,一直醒着的人。
我只希望他能拥有那个只有水波和飞鸟的,宁静的内心世界。
(王景波摘自柴静博客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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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真相
作者:余秋雨
那年有十六个保安射手凑钱请伦勃朗画群像,伦勃朗觉得要把这么多人安排在一幅画中非常困难,只能设计一个情景。按照他们的身份,伦勃朗设计的情景是:似乎接到了报警。他们准备出发去查看,队长在交代任务。有人在擦枪筒,有人在扛旗帜,周围又有一些孩子在看热闹。
这幅画,就是人类艺术史上的无价珍品《夜巡》。任何一本哪怕是最简单的世界美术史,都不可能把它漏掉;任何一位哪怕是对美术未必挚爱的外国游客,也要千方百计挤到博物馆里看上它一服。
但在当时,这幅画遇上了真正的麻烦。那十六个保安射手认为没有把他们的地位摆平均,明暗、太小都不同,不仅拒绝接受,而且上诉法庭,闹得纷纷扬扬。
整个阿姆斯特丹不知有多少市民来看了这幅作品,看了都咧嘴大笑。这笑声不是来自艺术判断,而是来自对他人遭殃的兴奋。这笑声又有传染性,笑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似乎要用笑来划清自己与这幅作品的界线。来洗清它给全城带来的耻辱。
当时亲戚朋友也给他提过,那就是再重画一幅,完全按照世人标准,让这些保安射手们穿着鲜亮的服装齐齐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食物丰富。伦勃朗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那么,他就注定要面对无人买画的绝境。他还在画画。而且越画越好,却始终贫困。
直到他去世后的一百年,阿姆斯特丹才惊奇地发现,英国、法国、德国、俄国、波兰的一些著名画家,自称接受了伦勃朗的艺术濡养。
伦勃朗不就是那位被保安射手们怒骂、被全城耻笑、像乞丐般下葬的穷画家吗?一百年过去,阿姆斯特丹的记忆模糊了。好像是在去世前一年吧,大师已经十分贫困,一天磨磨蹭蹭来到早年的一个学生家,学生正在画画,需要幅时雇用一个形貌粗野的模特儿,装扮成刽子手的姿势。大师便说:“我试试吧。”随手脱掉上衣,露出了多毛的胸膛……这个姿势他摆了很久,感觉不错。但谁料不小心一眼走神,看到了学生的画框。画框上,全部笔法都是在模仿早年的自己,有些笔法又模仿得不好。大师立即转过脸去,满眼黯然。他真后悔这一眼。
此刻的伦勃朗被学生的画笔猛然点醒,一醒却看见自己脱衣露胸像傻瓜一样站立着。更惊人的是,那个点醒自己的学生本人却没有醒,正在得意洋洋地远觑近瞄、涂色抹彩,全然忘了眼前的模特儿是谁。
学生画完了。照市场价格付给他报酬。他收下,步履蹒跚地回家。
这个情节,今天稍稍复述还是心里难受。便转身来到故居底层,买了一条印有大师签名的红领带,找一个无人的角落戴上。
今天,他的名字用各种不同的字体装潢在大大小小的门面上,好像整个城市几百年来都为这个名字而存在。为这个名字在欢呼。但我只相信这个印在领带上的签名,那是大师用最轻微又最强韧的笔触在尘污中争辩:我是谁。
(王小京摘自《行者无疆》华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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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脸的人
作者:茅 盾
前几天偶然和一两个朋友到某处去,在火车中闲谈,一个朋友向窗外一看,见铁道旁有几个农夫正在那里看前进的车子。就说:火车向前去,道旁看者只见几个在窗洞口露脸的人罢了,车子里成千上万的人,却都看不见。
这火车的进程自然可和人类的进程相比,人类进程中也只不过有几个人露脸罢了,不曾露脸的人恒河沙教,然人类的进步却不仅是这几个露脸者的功劳,许许多多不露脸者的功劳,也未可一笔抹杀。这几个露脸者也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真是“得天独厚”,“天之骄子”,什么“贤人”,什么“圣哲”。他们亦不过是境遇碰到他要露脸,所以就不期然而然地露脸了,他们的露脸正是不得已呀!
(梓溢摘自《活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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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与时代
作者:励 婕
也许古代很好。那时经济和科学尚不旺盛,生活实际而单纯,内心的拓展面却抵达极限。这个极限是,一部五千字《老子》似已说尽一切,说透所有。古人何来此等大智慧。大智慧之外尚有好情趣。到处旅行,一路讲学一路收弟子,既与底层匠人艺人为伍,又热衷指导和劝说各国领袖。他们喝茶、下棋,在竹林里弹古琴,去高山白云处探访隐士,读经传,写诗文,与月亮也可共舞同醉。
那时的人,他们的价值观一定与我们现在不同。
现在的人,热衷以丑化搞怪为乐。喜欢快速廉价的方式。做大多数人都在做的事情,去热闹的地方。修炼自己是乏味的,到处骂人和发牢骚是有意思的。小聪明小才智以及拿姿作态是骄傲的,与人一颗清净谦卑的心是低下的。为功利忙碌是重要的,自足生活是次要的。诸子们在各自的时代里,也许都是寂寞的人。如果来到二十一世纪,看到自己的学说被活学活用,也一定不会后悔生活在一个没有电视机没有出版商的时代。真正卓越的人即使是被身处的时代所锻造,但同时却可以超越时代。
时代是窑,思想是瓷器。瓷器保存得好,可以代代流传。窑很容易毁坏,也不重要。
(秋海棠摘自《SOHO小赧》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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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皮舞娘
作者:廖之韵
第一次见到肚皮舞娘是在尼罗河的游船上。
舞台上,一名肚皮舞娘正踩着鼓点扭动臀部,不是印象中纤细的舞者体型,反而十分丰腴,甚至以台湾女人的标准而言是过胖了。她始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直盯着舞娘,甚至不明白这么丰满的身材,怎么可以跳起舞来如此轻盈,而且有种美好的气氛萦绕四周。
舞娘摆动着臀部、腰部、腹部和胸部,似乎正与乐手的鼓点快乐地合奏,而双手则轻柔地举放,像在庆典中拂起了一阵南风,吹散焦躁的欲望,等待另一个喧闹的高潮。
是最高潮了!肚皮舞娘热情地邀大家上台共舞,音乐也转成更为清楚明快的节奏,推托一阵后,陆陆续续有些人上台了,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全部的人都挤到了舞台旁,各自跳着各自的舞步玩闹着。
她本是矜持,无奈全部的人都上了台,只好也跟着挤入了舞池。好几次,她与肚皮舞娘几乎是贴身的,可以感受到对方身上的香味,以及臀部的摇动。
这一夜,她十九岁,发育良好,肌肉紧实,不胖不瘦,肌肤饱满而有弹性,是掐得出水来的晶莹润泽,是一个女人初长成时最美丽的时光。
她的胸部坚挺,臀部微翘。小腹平坦,最大的烦恼是买裤子和裙子时总要修改以配合极富曲线的小蛮腰。她的烦恼,也是她的自傲。
男孩或是男人包围着她,女孩们妒忌着她却又想亲近她年长的女人则在她身上回忆年华、她正绽放着年华,自知或不自知的,以青春为武器,她无往不利,却又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天弹尽粮绝,被归入“欧巴桑”的一群。
年复一年,二十岁生日过了,二十五岁的临界点也一步就跨了过去,等待着三十岁到来,她早已忘了尼罗河上的肚皮舞娘,忙碌的工作让生活成了办公室与卧室的往返跑。可是,肌肉却是愈来愈松弛,脸上的细纹如年轮般数着年纪。
一次经过某所女校门口,时值高中生放学时间,一哄而散的女孩如振翅的飞鸟占据整个十字路口,她被她们的光彩震慑住了。一瞬间她以为现在的高中生都过于美丽,仔细一看才发现真要算得上好看的不过屈指可数,但是她们的肌肤似乎都透着光。青春的胴体被这层光笼罩着,如雨浇润的春花,没化妆打扮却比谁都娇艳芬芳。她突然惊觉自己老了,虽然正要三十,却彻彻底底地老了。
从M号穿到L号,她愈发自惭形秽,也愈陷入对自己身体的焦虑。男朋友说她好看,她怀疑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缺乏客观标准。她依然整天嚷嚷过胖,又发懒不愿意上健身房。男朋友建议她去学跳肚皮舞,可以运动又可以学舞。
肚皮舞是什么?她没有概念。隐隐约约想起了尼罗河上的夜。
先不论肚皮舞的内涵究竟是什么,不用一堂课,她就被缀满钱币而叮叮当当响的服装吸引了。围着臀部或纱或绒的腰巾,装饰了三排或四排的金币或银币,随着臀部摇动而碰撞,那声响清脆得敲碎了全身防备,她听见心底某处激起了浪花,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如果曙光可以唤醒天地,拉开一片海阔天空的景色,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她兴奋地期待一个星期一次的舞蹈课。
舞蹈教室里不止一位肚皮舞老师,每位老师跳起舞来都是那样美丽动人,而且自信十足。她发现她们似乎比她还胖,尤其是腰腹间的肌肉有着浑圆结实的腹肌和侧腰线条,怎么样都和苗条说不上关系。可是,一旦跳起舞来,那隐含力道的柔软扭动,充分展现了女性躯体丰盈美好的样态,让人不觉得胖,反倒想要让自己多长点肉,才能那样舞着恰似大地女神。
从头部开始,脖子、肩膀、手臂、手指、胸部、上腹、下腹、侧腰、臀部、大腿,一路到脚尖,每个部位各自运用不同的肌肉,或分开,或联结,她一一检视那收缩或是舒展,从小到大她不曾用这种角度关注身体,就像是重新认识了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妙,奇妙到像嚼了一片新鲜的薄荷叶,透着微呛的清香。
“来,甩胸!想象你胸部上有东西要把它甩掉。不要不好意思,每个女生不管大小,都有胸部,都可以很漂亮、很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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