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部分盖子上已经生出或浅或深的斑斑锈迹,从生产日期上看,甚至能发现十年前的喷码标记。我把这些盖子一古脑儿倒了出来,地板上响起好听的金属撞击声音,数以千计的心型图案中我的名字在闪光,那种感觉真的像做梦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十年前我与陆曾仅仅有过一面之缘,难道他……原来在那些懵懂无知的岁月里,陆曾已经在暗恋我了,并且用这样的方式保存起来,这份礼物足足准备了十年。谁说陆曾死心眼,不懂浪漫?这份礼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毫无疑问,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浪漫的生日礼物。
好想打电话给闺蜜甘露与她分享这份快乐。刚拿起手机胸口就隐隐泛起痛楚,我的心脏一直不太好,不过我相信此时的痛应该是幸福的颤栗吧。服下一粒药丸让心跳不那么失控,我决定先打电话给陆曾,我要好好地谢谢他为我准备了这份绝世好礼。
“什么,可乐瓶盖?我没给你寄过那种东西,就算十年前我有钱喝可乐也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我给你订了蛋糕,还有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就这样吧,我很忙。”陆曾匆匆挂断了电话,他那边很嘈杂,有很多人。
失望像一根锐利的针,把我刚刚膨胀的喜悦一下子戳破,瞬间消失殆尽。
刚放下电话,手机就响了。一个好听的男人声音蹿了出来:“小琳,收到礼物了吗?也许你已经忘了,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曾一起喝过那种玻璃瓶可乐,那是你第一次喝可乐,你微笑的样子我现在都还记得。所以,这些年来我一想起你就会喝可乐,然后把瓶盖留着。”
“你是谁?”我忐忑着,不记得自己还认识这样一个人。
“我是甘泽,你忘了吗?我出国四年现在回来了,赶在你生日前回来了,我能请你吃晚饭吗?”那个声音里隐约透出跟我一样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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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泽,我在记忆里找到那个名字,四年了,我几乎忘了他。
甘泽小时候很胖,他的肚子比我的洗脸盆还大。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喜欢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后他就执著地对我示好,不时送些他为我挑选的衣服和他爱吃的零食,可我不喜欢他那身随处可见的肥肉,也不能理解那样一个胖男生为什么会喜欢我这样骨瘦如柴又沉默寡言的女孩。但是,他父母是赞助我读高中念大学的人,作为受人恩惠的对象,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给他难看的脸色,只能一个劲儿的躲,最多托周围的同学告诉他我跟他不合适。我们的关系就这样尴尬地继续着,那段日子过得好憋闷,我像是一株被强行灌注了各种成分养料的植物,不喜欢却又躲不开。他不厌其烦地介入我的生活,丝毫没有因为我的冷漠而削减了他追逐的热情。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后来他出国。
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可乐瓶盖子,我叹了口气,晚饭必须同陆曾一起吃,我建议甘泽去星巴克坐坐,谈不拢的话我也方便随时走人。
出于礼貌,出门前我给自己换上了一套稍微正式些的衣服,还特别选择了甘泽不喜欢的黑色,这样也越发衬托出我的瘦弱,管他呢,我没有义务讨甘泽的欢心,陆曾喜欢就行了。
我很刻意的迟到了,然而站在星巴克门前好一会儿,才确定吧台前跟一个胖子说话的大帅哥是甘泽。毫不夸张的说,我被他突如其来的英俊给雷到了。
“怎么,不认识了?呵呵,我在国外把病治好了,停止服用那些激素药物后自然就瘦了。”帅哥分明是在对我说话,可是,我却好像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种美好的愉悦感很陌生。究竟是这四年的时间冲淡了我对他的怨念,还是他减肥成功后的形象太过完美,总之那些曾经在时光中不断沉淀发酵的抵触情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甘泽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进去,我也不记得他曾经得过什么病并因此而变成了胖子,以往对于他的喋喋不休我已经习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更何况他现在的脸孔还有分散注意力的效果。道别前,他忽然跟我提起我的心脏病,他说他在国外找到了一颗难得的心脏,正好匹配我RH阴性的罕见血型。
“多谢你费心了,不过我已经找到合适的心脏了,下个星期就动手术。”如果说我不感动那是骗人的,我知道要寻到一颗合适的心脏有多么难,但我尽量做到淡定。
我的心脏病是先天性的,从小就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动不动就晕倒。四岁时父母把我送到福利院门口就不告而别了。我立志从医,为的就是能拯救自己。可是,该死的血型问题还有巨额的费用让移植手术一拖偻希钡角凹柑欤皆盼已暗搅艘桓龈已拖嗤乃佬谭浮?lt;BR> 这手术风险很大,而且费用巨大,为此我已经跟工作的医院签了合同,如果手术成功,我以后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将用来偿还所欠的费用。而我也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陆曾,由爱人主刀是我能期许的最大的信赖。麻醉师是好友甘露。我非常庆幸我们三人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生命里最亲密的两个人将共同见证我的新生,想想就让人兴奋。
所幸,甘泽没像小时候那样强人所难地要求我接受,他耐心地听我说完这些,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为什么你还是不能接受我?难道那个叫陆曾的小子就真那么好,值得你把命都交在他手上?不,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比我更爱你。”
跟甘泽道别后,甘泽的眼神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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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不想提起,但却不能忘记。就算我把那些往事像小时候过年收到的糖果一样藏了又藏,最终某天还是会被寻着气味找到,其中有些糖块还是硬朗完好的,有些则开始发软、融化,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陆曾和甘露都是曾受过甘家恩惠的人。作为成功的慈善家,甘泽的父母每年要赞助二十个愿意学医的孩子,供他们读书,如果他们愿意,大学毕业后可以留在甘家的医院工作。这项公益事业已经开展了十年,而我们三个都是第一批受此恩惠的人。甘露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甚至更改了姓氏,是的,原来她不姓甘。她对甘家有种让我费解的热情。
如果说上面的往事是硬朗的糖块的话,那脏兮兮的部分就是在第一次见面时,甘泽发现了对可乐充满了兴趣的我,从此疯狂地追求,成为我噩梦的开始。
大一时,我就跟陆曾在一起了。我们有着同样贫困的家庭背景,生活的磨难是我们的共同语言,而他也从来不会像甘泽那样霸道地介入我的生活、想当然地为我安排一切,完全不顾我感受。也许有些人会觉得陆曾对我不够热情,不过我就是迷恋他那种淡淡然的态度。我曾认为,真正美好的幸福就是淡然的,而不是甘泽那样把每件事都弄得很大排。
细想起来,甘泽对我的好在他离开后我才慢慢体会到,就像那些看起来脏兮兮的融化了的糖,吃到嘴里滋味依然是甜的。甘泽出国后我才发现,他为我挑选的衣服比我自己买的更适合,他买给我的零食我也都很喜欢吃。只是他富有的家庭不适合我,我认为他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而我也不喜欢那种永远被人施舍的感觉。
我清楚,自己只适合跟陆曾这样平凡的男人在一起,尽管他不浪漫,有些工作狂,但我们会结婚,并且天长地久,我们会像舒婷的诗里写的那样,成就两株橡树般天长地久的爱情奇迹。是的,橡树,我喜欢这种植物。笔直强壮,身上散发着清新的芬芳,而且质地坚固,不容易变形,经得起风霜,是最容易移栽的树木。虽然它貌不惊人,却适应力极强。
我轻易打消了对甘泽的好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和他,应该不会有交集。
之后的一个星期,甘泽像从前一样每天打电话给我,而我依然保持沉默。进入病房的最后一刻,我接到了甘泽的短信,三个字:等着我。我没有回复,直接删除了。那一刻,我该想的人是陆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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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象着随着那颗健壮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跳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指甲不会再有青紫的颜色,我的脸色也不会纸一样苍白,最重要的是,我可以跟陆曾一起去打球了,还有游泳。曾经一切我可望而不可及的运动统统都要尝试,对于健康的到来我已经迫不及待。
可是,为什么明明想着陆曾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甘泽的影子?甘泽十多岁时,那么胖,偏要一身大汗的陪我步行去图书馆,烈日下晃着一身肥肉为我买冰可乐,而我,却不记得问他得的是什么病,甚至从来没对他笑过……
不对,我该想陆曾。整个大学里我都是跟陆曾一起度过的,以后我们也应该在一起,而不是甘泽。他肯定也紧张吧,这么大的手术。他的头上会不会沁满了汗水?会不会紧张得一遍遍洗手……
我记得从收到那份特殊礼物起直到现在所有的一切,疼痛反而让我的脑子像高清制式的DVD,清晰无比。
然而,再次响起的甘露与陆曾的对话,却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甘露要陆曾赶紧把那颗心放进我的胸腔,而陆曾在犹豫。
护士好像被支到了一边,为了不让其他人听到,甘露刻意压低了声音:“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你想想她的角膜和肾脏都是健康的,足够卖出好价钱……况且有她在,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
“可毕竟那个犯人的血型根本就不是RH阴性。”陆曾还在犹豫。
甘露的态度那么决绝,“陆曾,我不管,这个计划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你不能放弃。为了保留她身上器官的活性,我甚至没有下足够剂量的麻醉药,她随时可能麻醉觉醒。我都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你认为还能挽回吗?”
“我是怕出事后监管科会查出心脏的血型问题。”
……
他们在谈论什么?我的身体?如果可以,我真想告诉自己这是幻觉,不是真的。他们是我最信任的人,他们怎么可以骗我,怎么可以在一起!
感谢老天爷让我听到了这一切,不然我死了都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没人看见我在哭,不能自控却无声无息的流泪。
我不想做这该死的手术了,哪怕我的心脏不健康,我也要用它活下去。可我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沉默着任人宰割。不久,那颗伴随我二十年的不健康的心脏被摘除了,我的血管被接上了体外机,然后,一颗冰凉的心脏被放进了我的胸腔,它是那么冰,良久都没有跳动。
“有排异反应。”陆曾遗憾地宣布。
血压和脉搏越来越微弱,我能感觉自己原本就不旺盛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熄灭。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却被自己最信赖的人欺骗和背叛。
手术室的门开了,我听见一个护士出去向主任汇报了手术情况,并且准备下病危通知单。
我的病危通知单又能给谁呢?我的亲生父母已经多年没见了,从他们放弃我的那天起我也放弃了他们。我像植物一样无害的生长在角落里,难道现在也要像植物一样无声地死去?为什么要为我安排这样的命运,我真想大声质问所有莫须有的神灵。眼前模糊的灯光渐渐暗淡,血液变得冰凉,我知道我要死了,身体变得好轻,连痛楚也变得不那么尖锐了,仿佛有种力量就要挣脱这具血肉淋漓的躯体。
“小琳,坚强些,活下去!”一双温暖的手为我拭去了眼泪,我听出那是甘泽的声音。他的声音那么有磁性,像是冥冥中引导着我的一股力量,寻着它,我将得以重见光明。
我不应该死的,我要活下去!仇恨充满了我的身体,陆曾和甘露的阴谋还没有被揭穿,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另一枚同样冰冷的心脏被放进我的胸腔,不同的是,没过多久它开始跳动了,我知道它是甘泽从国外为我带回来的。很快,我听到了甘泽欣喜的声音。
手术终于完成了,虽然缝合的过程依然痛苦,但新生的喜悦战胜了一切。我对自己说,如果我能活下去,一定要跟甘泽在一起。
三个小时后,肌松剂的药力过去了,我终于睁开了眼睛。陆曾不在身边,甘露也不在,想必他们是去处理那枚心脏了吧,哪里会管我的死活。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都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为什么还要哭?
“你醒了?”甘泽帮我擦去眼泪,像是怕吓着我似的声音很轻,“我就知道,你最终需要的还是我为你找来的那颗心。”
浓重的消毒水味包裹着身体,旁边的心跳监控器里显示着微弱却均衡的频率。我感觉极度困倦,原来,抵抗痛苦是极度消耗体力的事。我嗫嚅着动了动嘴唇,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术中的经历说给甘泽听。
甘泽摇摇头,“别说话,什么都别说,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我忽然想起以前,每次甘泽送东西给我的时候就会这样说:“别说话,什么都别说,你以后会知道我帮你选的更适合你。”
时间证明了甘泽是对的。我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沉入无梦且漫长的睡眠中。有他在,我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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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的日子里,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陆曾和甘露,我不再主动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也借口工作忙偶尔才联系我。或许,我这样做正合了他们的意吧。只有甘泽,每天风雨无阻的为我送最来新鲜的花和水果,我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多,他像亲人一样照顾我。后来,陆曾和甘露都知道了我和甘泽的事情,干脆堂而皇之的公布了他们的新恋情。这样也好,没有了尴尬,彼此都得以解脱。
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像懦弱又懒惰的藤蔓。恨是需要很大能量的,而爱却不需要。当我沉浸在甘泽无微不至的呵护中,享受着久违的阳光雨露时,我暂时忘记了复仇,把那颗仇恨的种子埋藏在心底深处。
也许是因为年轻,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我的脸上第一次泛起了红晕,嘴唇也不再乌紫,指甲变回了正常的肉色。
出院后的第一天,我从床底下找出来那堆已经蒙尘的可乐瓶盖,用柔软的毛巾把每一枚都擦得锃亮,然后用锥子给它们打上孔,用铜丝把它们一枚枚穿起来,一串串挂在通往阳台的门楣上。
阳光一照,它们就一齐反射出漂亮的光,甚至有几枚会把我的名字投射到墙上,小小的心里有“林小琳”三个字。风一吹,它们会发出悦耳的声音,就像在一起唤我的名字:林小琳,小琳,小琳……
世界上只有甘泽会这样对我,尽管我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但却依然这样无条件的爱我。我该感谢他,为了寻找我胸腔里跳动的这颗心,他一定很费心。可好听的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也许我已经习惯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甘泽对我的好。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平常他总是午餐前过来,跟我一起出去吃,可今天为什么还没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拨通了甘泽的电话却已经关机,收到电话留言后才知道,他的父母出了事。远在美国度假的两位老人遭遇了一场意外的劫案,甘伯父因受到惊吓心脏病发作而撒手人寰,甘伯母也因为老伴的离世备受打击突发脑溢血,目前还没脱离危险。
“小琳,对不起,我要离开几天,处理一些事情。这些年我为家里做的事情太少了,现在我必须承担起责任。”甘泽的声音里透着焦急,而我却没办法安慰他,因为他已经上了飞机。
每天下班后,我都坐在地板上长久地凝望着那副自制的门帘,听可乐瓶盖发出的声音,经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失去了与甘泽的联系后,我的心也像断了线的风筝,沉浮得没有意义。
一个月后,甘泽回来了,带着濒临瘫痪的甘伯母,他脸上有我从没见过的疲倦。那段时间,他很少来看我,每天忙于照顾母亲和打理家族医院的事宜,最奢侈的联系就是在上通个电话。
那天下班前,陆曾破天荒地打电话给我,他急吼吼地让我留心甘泽跟甘露的关系。他正在医院组织的旅游途中,接到一个热心同学的电话,说是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
“奇怪,我要注意什么?”我拿话噎陆曾。
他丝毫不理会,挂断前扔下一家酒吧的地址,让我自己去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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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曾虽然有负于我,但他说话还是靠谱的,从不开玩笑。
我去了。
灯光暧昧的酒吧里三三两两地坐着情侣,酒精和香水的气味糅杂在一起慢慢发酵,酝酿出某种带着邪念的气息。甘泽把头靠在甘露肩膀上,他们的背影间甚至没有一点空隙。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能跟甘露这么亲密?
我没有勇气冲上前去质问,说到底,我没跟甘泽确定情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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