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御花园中的任何花朵都失去了颜色。世人独爱这一种。
“那,我是哪一朵?”她也俯下身去,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指指自己的胸膛,苦笑:“你是永远盛放在我心中的那朵。”
“可是世间哪朵花可以常开不败呢?若离。保重。”她静悄悄地走了几步,才不舍地回过头来道别。他久久没有站起来,把头深深埋在衣袖里一言不发,只有肩头无助地微微颤抖。
付生缩着头窝在墙根处打着瞌睡。笃笃笃。三下细微的叩门声惊得他跳了起来,习惯性地问道:“谁?”
“我。”那头是女子疲惫地应答。
他欢快地打开后门,亲热地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差点睡着了。”
“以后不会了。”葛巾强扯出一抹笑。
“不不不。我乐意守着门儿。谁叫咱们是老乡呢。”他呵呵笑着,清秀的脸透露出憨厚的表情。他与葛巾都来自平城南容县。某次他去藏书阁替娘娘找本经书,彼此聊起,竟然这样幸运他乡遇故知。从此他被哪位娘娘或者大太监赏了什么点心,总不忘用绢丝手帕里里外外包好揣在怀里给她捎去。他起初以为自己不过是遇到了同乡而高兴才对她那样好。可是某夜她突然出现在了他的梦中,还是那样浅浅的甜甜的笑。他忽然意识到这段感情多么的可笑可耻。一个太监,早已是不完全的废人,竟然还有心思喜欢女子。不过既然喜欢了,也别无所求,只要她高兴就好。所以他每日劳碌奔波左躲右闪想尽一切办法溜出宫去为她和她的情郎送信。总是远远看见他守在宫门外不远处的巷子口踱步等待,带着喜悦和焦急的心情,那么幸福难耐。很多次,捏着那一封封带着余温的信总有种想要打开或者撕碎的冲动。打开了,看见的无非是他们幸福的卿卿我我。自己怕承受不了,亲眼看见的杀伤力总会更可怕。倘若撕碎了,胡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无非是自己发泄了嫉妒的怒火,依旧动摇不了他们的感情。因为这出爱情里,他是个连台子都无法上去的人——他没有资格。一次次的痛苦挣扎都化作了憨厚老实的微笑。他们感激他,却不知他的挣扎他的痛如针扎如蚁噬。
唯一做过一件自私的事情,便是藏起了她为他绣的牡丹花丝绢。白茫茫的丝绢上只有一朵绝世而独立的牡丹。浅浅的胭脂红衬着碧绿的叶子一副相依为命的痴缠。右下角用金丝线绣了自己的名字——葛巾。细细看去,牡丹花蕊处有点淡淡的红,想来是她走神扎伤了手指头。于是,更舍不得给房若离了。它从此贴着他的胸膛再也没有离开过。
(四)
“廷芳、遂心、葛巾……”
李公公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无疑是地狱阎王的催命符。回头看了一眼付生饱含泪水的双眼,她居然笑了。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抬头挺胸——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那些宫廷教条见鬼去吧!从来没有哪一天这样畅快过。无论怎样,葛巾的骨子里是无比骄傲的人。
李公公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终究还是随她去了。
长生殿内,豫皇疲惫地靠在龙椅上。十名太监齐齐端着一个碧玉小盘子,触目惊心的丹药是耀眼的红。
“时辰到!”
试药的宫人们自觉地张开嘴巴,由太监亲自把药丸放进他们嘴里和着泉水吞了下去。有人脸色苍白,有人颤颤巍巍,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甚至哇哇大哭。可是谁也不敢抗拒谁也不敢逃离。数不清的御林军躲在暗处,随时会把私自离开的人射成一只僵硬的刺猪。
只有她面带骄傲冷静的微笑,做好了必死的决心。毕竟她爱过了,且那个男子也深爱自己。这个世界除了付生和若离,已经没有什么好让她念念不舍的了。花注定了要凋谢,人注定了要死去。这是天理也是定律。她不想抗拒也无力抗拒。永生,只不过是世人无能为力的奢求和妄想。
药丸刚咽下去,一股热浪便从喉咙处涌了上来。旁边不知是谁惨叫一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立刻充满了空气——有人当场死了。朦胧中感觉到有股力量在撕扯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顷刻间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更天啦——报时的老太监敲着梆子颤巍巍地离去。
她的手指头动了动,努力张开疲惫的双眼。怎么觉得这么累,浑身无力。可是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会,渐渐有了精神。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的房间。自己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屋子里弥漫着让人恶心的腥臭味。动了动脚,这才发现被谁狠狠的拽住了。抬起身子张大双眼仔细看,赫然是一个宫女的胳膊。她定了定神,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包着双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截胳膊掰开。
我竟然没有死!这个念头出现后带给她的不是狂喜而是忧虑。从这些死人的腐烂程度来看,应该差不多有两天了。但是也不确定,药丸也许会起到催化或者延缓作用。试药时间只有三天,自己必须在天亮前逃出去。否则等待的也许是更为可怕的试验。第一个存活下来的人,只要不是皇帝,结果必然只有一死。第一个永生的人只会是更可悲的药种。
她推了推门,关得严严实实。窗户也掰不开一条缝。怎么办?只有让守卫自己把门打开了。
咚!咚!咚!捶门的声音一下下不停歇的响着。
“喂!”睡得迷迷糊糊的守卫蹬了同伴一腿。
“干吗?”那人不耐烦的转头睡去。
“别睡了!有人在敲门呢!”他心里有些发毛。
“这永生堂除了咱们俩鬼才敲门呢!”那人嗖的立了起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鼓起勇气往水生堂走去。
屋子里果然有声响。一个侍卫哆嗦着掏出钥匙,另一个抽出长刀给了他一个眼色。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腥臭的热浪扑面而来,两人捂住嘴小心的走了进去。
“谁!”眼尖的一个已经注意到房屋最里面的那堵墙立着一个人影。两人小心翼翼的跨过地上的尸体往深处走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门背后一袭白衣飘了出去。
“妈的!死人!居然爬到那里去了!走吧。没事儿!”两人松了口气,飞快的走了出去。这里的空气简直让人窒息。
葛巾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往住处跑去。付生。她此刻只有去找付生了。除了他,再也不敢信任别的人。此刻,别人眼里已经容不得她了。
她心存侥幸地敲着暗号,可是没有人答应。几乎要绝望了。想想也只好作罢。自己都是去了永生堂的人了,付生怎么还会为自己这个晚归的人留门呢?
就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身后传来了付生惊诧的声音:“谁?”
“是我。”她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这样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任谁都会害怕。只是这个叫付生的人像个哥哥一样让她安心。
虽都是一个情字。一人是男女之情,一人是兄妹之情。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还有一天术士便会去永生堂。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逃出去。”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她,忍着欢喜的泪水拉着她的手往假山处跑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着巡逻的卫兵,他们像两只鸟相依为命地逃亡着。
付生吃力的把一座小假山推到了旁边,地上赫然露出了一个窟窿。
“钻进去。”他推她。
“你怎么会知道宫中的秘道?”她疑惑不解。
“在宫里,如果连一条逃亡的秘道都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他笑。
摸索着走了好远,他才点燃了火星子。这条秘道穿过了整个皇宫通往宫外的后山。黑漆漆的山上,他熟练地拖着她往山下跑去。第一次,他发现了自己竟然这样勇敢,第一次被人需要。
他把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为她找来了平民女子的衣衫。
“我该怎么办?”她拉住他又要离开的手。
“我去找他。然后让他带你走。”他顿了顿,坚定地回答,“等我回来。”天色渐亮,她缩在草丛里吃力地仰望着天空。一只白色的鸟划破了灰蒙蒙的晨雾往北方飞去。
(五)
“葛巾。来。我们走。房公子在十里坡等着你。”付生牵着一匹马,语气欢快。可是她却听出了其中的酸楚,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无言的谢意。
她坐在马后环着他的腰,恍惚的看着周围的风景急速退后。若离能带自己到哪里去?他真的有勇气放弃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带自己离开朔都过上逃亡的生活?不。她不敢往下想。但至少,他在那里等着自己。
是的。他焦灼的等在那里。两手空空。
“若离。”她跳下马去。
“我们可以去哪里?我们可以去哪里?付生,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若离不停地走来走去,捏着拳头惶惶不安。葛巾没有死。葛巾再也不会死?宫中很快就会发现。如果他们逃了,爹怎么办?他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脑海中无数个问题折磨着他。
房若离是翩翩公子,尘世里他是阳春白雪。诗词歌赋他样样拿手,可离开了权倾朝野的爹呢?离开了庞大的房家他是否还有那些闲情逸致与她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共话桑麻?他是娇贵的公子,不是乡野村夫,平民百姓。也许离开了,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惶恐地看着她疲倦地走向他,忽然有些累了倦了。这一切,怎么就这样荒唐的开始了呢?他不知道怎么办?刹那间,一队整装待发的相府侍卫出现在了房公子身后。侍卫恭敬地让出一条道路——一个雍容华贵的老人走了出来。
“我的儿子,你是要去哪里?”他含着笑意,话却寒彻心扉。几乎同时,葛巾矫健地跃上了马背。
“走!”她夹着马肚子往付生身边奔去,伸出手——他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不能走,她只能带走一个人,他宁愿房公子跟她一起走。她只得焦急地望着若离,他也深深地望着她。她的右手伸得长长的向他掠去,他也伸出了手——抓住了。她喜悦的准备好加速,他一上马背他们就可以狂奔而去。可是他的手忽然闪了一下错开了,没有抓牢。
枣红色的马身不由己的带着她一个人驰向了远方。仰或是他故意松开的,许是放不开那些身外之物。她伤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嘴里喃喃的说了几句话,眼角一颗泪珠坠了下来。
“爹——不要!”若离看着搭箭的父亲狂叫起来。老人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箭毫不犹豫的飞了出去。
“放心,我不会伤她要害。”他扶着摇摇欲坠的儿子轻轻在他耳边说道。
一道红光闪过,付生脖子里涌出大摊鲜血。匕首坠了下去。他面带微笑倒在了晨曦中。
他,也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六)
倘若混江湖的,没有听过流云镖局就算不得消息灵通。传说流云镖局只运别人不敢接的镖。更有的人疯传镖局中的人物都是得罪了朝廷的人,个个武艺高强神出鬼没。谁也没有见过镖局的主人,所有人的任务都由底层一步步上传。批准接镖后有大掌柜善手出面和客人签约。善手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年轻人,剑眉星目,精神抖擞。善手身边一直有个冷面女子,青玉面具遮住了大半边脸。从不像寻常女子般嬉笑怒骂,她那张冷傲的脸上看不到多余的表情。女子名叫恪青。平时都是劲装男子打扮,说话低沉有力,在镖局中有很高地位。
乱世中镖局的生意格外好。这次托镖的是个老主顾,但是前些天接了太多任务,流云镖局已经找不到合适的镖头出镖。
“我去吧。”恪青淡淡说了一句。善手收起笑容,询问似的看着她。恪青不是没有出过镖,她甚至比善手更早在镖局做事。只是女子爬山涉水总归不方便,虽然她头脑武艺并不输给男子。况且这个主顾再三吩咐这趟镖贵重得很,容不得半点闪失,因为不是像普通镖倘若出了岔子可以用银两赔偿这么简单。
“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而且我觉得这事不会这么简单。为什么这段时间找我们押镖的人这么多?很大一部分其实根本用不着花大把银子找我们流云镖局。一个月就出了十四趟镖,都是翻山越岭的远地方。虽然他们都在路上放平安鸽回来,可是一趟镖的镖师都没有回来。我怀疑……”她神色凝重。
其实这些善手都想过,可是为了安抚弟兄们的心也不好声张。请示主人,他老人家只是笑笑继续下棋,娓娓道了一句:“该来的总会来。”还安慰他稍安毋躁。
“好。我多派几个弟兄跟着你。此去朔州,路途遥远,小心为上。我这就先派人去打点官府衙门。”善手立刻吩咐下人带了银两快马加鞭往朔州奔去。
只是一个上好的樟木大箱子,用黄铜镶边。里面东西的重量不像是黄金白银等贵重东西,她轻轻叩了叩,有轻微回音。招招手,两个手下立刻把箱子抬上了马车。她让一个功夫好的镖师骑上自己的铁腿枣骝驹,自己弯腰钻进了马车。
“各位精神点!速度不要太快!小心行事!”她喝了一声。众人立刻哄声响应。普通的家用马车,零零散散的家丁丫鬟老妈子围在周围。从外表看起来这不过是寻常妇人家出门,不寒酸也决不是富贵人家。一路歇息赶路,总算是平平安安到了隤州的城门处。
“弟兄们!上头传话了!给我眼睛尖着点!密切注意镖车或者是像镖车的马队!”老远就听见守卫头儿在发话。恪青冷笑,看来善手的“打点”过头了。果然不妙。倘若镖没有在规定的时辰到达,流云镖局必定赔死。这个时候也不能回去了。
“干什么的!”一个嚣张跋扈的守卫举着刀恶狠狠的吼道。老妈子吓到了似的颤巍巍的回道:“官爷,是我家夫人回娘家。”
另一个人毫不客气地走到马车前掀开了帘子。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谁也不敢声张。一个怯生生的身体探了出来:“官爷。是我回娘家。”
竟然是略施粉黛的恪青。娇滴滴的声音赫然是一个新婚不久的妇人。那人往马车里望望,巴掌大的地方坐了个女子已经显得拥挤了。
“娘家在哪?”
“回官爷。朔州。”恪青说得一口流利朔州话。那人本就是例行公事随便问问,便说笑起来:“是不是婆家对你不好,才委屈地回娘家啊?啊?哈哈哈……”
几个守卫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
“是娘亲病危,我千里迢迢就是回去看她老人家最后一面的。”说罢,她呜咽起来。
“走吧走吧!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呢。”之前调笑的守卫自讨没趣赶紧把帘子放下。大家都轻轻的松了口气。恪青在马车里懒懒的掀开座垫,马车早已改造好,樟木箱子就放在下面。看来一切才刚开始。她的右手轻轻敲击在窗棂上,闭上了眼睛,青玉面具重新覆盖了左脸颊。
“不要住城中的客栈,我们出了城再休息。”她低声吩咐下去。出了隤州再走两里路穿过一片树林便有一家客栈。只要加快速度,一定可以在天黑透之前投宿。众人一出隤州便快马加鞭赶路。
这片树林在地图上被人用朱笔圈了起来。此林名叫相思林,附近常有农人牲畜失踪在这里。一路走来,随处可见白骨稀稀拉拉地散在地上。恪青重新骑上了自己的马匹,戒备地看着四周。一股诡异的气氛氤氲在空气里。
“大家打起精神!”她大声吆喝道。众人纷纷拔出长刀警惕万分。
还未到深秋,为何地上落叶这样多?一位镖师下马小解,提着裤子小声嘀咕。忽然觉得脚底一痒,抬脚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刺破鞋底。可是分明感到那阵痒顺着小腿在迅速的往上面窜去。
“啊~好痒!好痒!”他疯狂的撕碎衣服挠着身体,胸膛处更是痒得难以忍受。大家疑惑不解的看着他。
忽然,他的身体发出了奇怪的响声——喀嚓!喀嚓!一道像刀砍过的裂缝慢慢从胸膛处裂到了肚子。众人惊得退了好几步,呆呆的望着不住惨叫的镖师不知所措。
呲——一根触须一样的东西带着粘稠的液体从缝隙里探了出来。恪青跃下马来,飞快接过旁人的刀斩了下去。一股绿色的液体顺着残断的伤口溅了出来。但是第二条,第三条触须以更快的速度探了出来。她足下一点,飞快躲开了。镖师的身体已经被撑得巨大,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他的整个身体像被炸了一般碎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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