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于佛香缭绕的寺庙中,面对满目佛尊,他总会生出一丝令他无比后怕的异样感觉满国赤子心虔诚经,却独有一个异类,那就是他,懂事以来便独坐佛前的苦行僧。
  无华有一个秘密,一个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就连如师如父的秦国神僧他也没告诉。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从经书禅音中抬起头,总会觉得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他。那些目光来自四面八方,或是冷冽,或是端庄,或是讥讽,或是不屑,就好似匍匐在夜色下的毒蛇豺狼,看得他不寒而栗。
  佛子僧人们早已入睡,无华所在的孤院廊徊中,唯一不用睡觉的也只有那一尊尊睁大双目,脸上挂着怜悯之色的佛像。
  有多少次无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想抓起身侧的斩魔棍,将那一尊尊不知真身藏在哪个旮旯角落的佛祖们打砸成碎片,可斩魔棒是用来斩妖除魔的,岂能用来杀佛?
  我究竟来自哪里?我的父母又是谁?这世上没了父母的人太多太多,为何师父偏偏选中了我,让我独坐佛前,苦参着永远也无法参透的佛经?
  无华宁愿他没有超然显赫的身份,宁愿没有修行之人艳羡的无底洞,可事已至此,命运无常,他也只能接受这一切。他最羡慕的人是安伯尘,有一双父母,有简单的身世,还有许许多多可以实现的愿望。就连那个穿布鞋的家伙,无华也自认他比自己命好,同样没了爹娘,可至少张布施曾经有过,他还能记起在烛灯下通红着双眼为他编制布鞋的娘,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唯独自己是个从一开始便什么也没有的人……别人入世为了修行,为了磨砺道心,而我,只不过是想离开那座空寂孤独的寺庙,离开满是异类的国度。
  西江岸边,少年僧人舞动斩魔棍,率领他手下的千二僧兵将这队胆敢侵扰秦国边地的三千齐军切割成十七八截,结阵屠之。
  无华杀得酣畅淋漓,也只有打架杀人时,他才能忘记那些要命的佛经、禅音,忘记倾天寺里的孤单。
  不多时,三千齐兵只余七八百,主将早被无华斩杀,此时队形不整,军心涣散,最多再过三柱香便能全部杀光。
  可就在这当口,无华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前一刻还在百步外,下一刻已到身后。
  无华正和十来名齐军缠斗,斩魔棒劈挑甩挡,化作道道残影,可势头却已然用老,来不及撤回。
  冷冽的杀意直刺背心,这种感觉就好像寺庙夜里的那一道道目光,让无华心头好不舒服。
  倾天。佛怒!
  暴喝一声,有着绝世俊颜的少年倒起身体,双腿在上,斩魔棍在下,悬于半空,神色肃穆端庄,有如金佛垂天。
  梵音自斩魔棍铜铸的杵头处响起,流金奔涌,青火中妖娆舞动着一颗颗金色佛沙将那十来名齐军淹没,一颗佛沙重一斤,三千颗佛沙便是三千斤,分成十份拂扫过齐军。
  风沙落定,那十命齐军笔直的立于马背,皮肉皆已被佛沙带走,只剩皑皑白骨。
  弹指刹那间秒杀缠斗着的齐军,此时无华的身体还静止在半空,下一个弹指,他旋身倒转,冷冷盯向扑杀而来的鬼面刺客,额心竖目睁开。
  “我佛慈悲。”
  竖目中光晕流转,黑白分明,内中藏着奇异的光芒笼罩向鬼面刺客。
  鬼面刺客双臂当前,方一接触到那柱目光,便觉臂膀发麻,僵硬着难以动弹。
  “好妖僧!”
  鬼面刺客不惧反笑,紧闭双眼,单凭感觉掣起蝉翼刀直劈向无华额心竖目。
  剧烈的吸力从刀剑隔空降来,无华竖目发痛,只好闭起,可那一眼已然为他争取到回力的时间,即便不用天眼也丝毫惧,再者,天眼只能在保命时候使用,若用多了反会祸及己命。
  刀棍相击。
  泰山斗倾天,两人身体都是一晃,同时反身撤手。
  无华是感觉到刀尖上那股古怪的吸力,而鬼面刺客也就是霍穿云则压根没想真打,玩味的看了眼无华,霍穿云咧开嘴,鬼面具下露出那双不算太显眼的虎牙。
  “无底洞?”
  无华目光锋利,一眼看破。
  “正是。同为无底洞,可敢一战?”
  霍穿云眸里闪烁着玩味的笑意,懒洋洋的说道,却在无华战意生出之际,哈哈一笑,折身向江边密林奔去,还不忘回头叫嚣道。
  “逗你玩的,小妖僧。”
  无华难得见到同为天生无底洞者,或许也曾见过,可那是安施主的相好,他想打也打不得,眼下乍遇上同类,无华又如何肯放过。
  斩魔棍猛地击向地面,无华从马背上跃起,双臂展开犹如一只俊美的白鹰,滑翔腾挪于半空,紧随霍穿云没入密林。
  “果然跟来了。”
  余光瞟见吊在身后,紧追不舍的无华,霍穿云嘴角扬起,喃喃说道。
  他接下来所要做的便是将无华引往安伯尘处,他投靠匡帝,无法光明正大的出手对付白猿命主,只好引无华相助。
  被种入秘镜道符,只要匡帝睁开眼,传奇命主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匡帝收入眼中。霍穿云引无华入林,凭匡帝的心机如何看不出其中的猫腻,不过匡帝既不知霍穿云和安伯尘的过往,也不想和霍穿云撕破脸皮,只要霍穿云不触犯龙鳞对付传奇命主即可。
  西江流域,齐秦边界。
  安伯尘缀着白猿命主向北而来,霍穿云勾搭着无华马不停蹄的南下,四人碰面只在朝夕。
  西江流域地处偏僻,也算与世隔绝,却不知外界早已热闹开来。
  只喜逗蛐蛐的匡帝突然宣旨选妃,他选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先和九皇子定亲的吴中司马女,换而言之,也就是匡帝的儿媳。
  荒唐帝王荒唐事,百姓们习以为常,笑看热闹,可这热闹背后的厮杀角斗,悲欢离合又有几人知道。
  吴中司马家……


第231章 夺白猿,齐相聚(下)
  “这么说,第二轮所要对付的不单是我、无华和张布施,第一轮逃得性命的几人匡帝也没打算放过……我早该想到。”
  司马槿低声喃喃道,素白无颜的面具后,那双剪水眸瞳轻闪着。
  她再神机妙算,也无法未卜先知,至少她怎么也没料到匡帝会下旨选妃。只三日时间,八百鬼军斥候便被监押,黑无常不知所踪,任天命不敌司马家高手,带着流烟和上官婉儿退离吴京,只剩她留在冷清的小筑中,这一回可是彻彻底底的监禁,她无法出去,也没人会进来,等到明早随送亲队踏上漫漫路途,前往上京。
  唯一让她欣慰的,也只有它了。
  摩挲着腕边的珠链,司马槿目如秋水,看向站在窗边的紫裙少女:“你的同伴和你比,谁更厉害?”
  这是司马槿半个时辰里问出的第五句话,却依旧没等来紫龙女的回答。
  天生无底洞神皆有本命神通,神通无敌,却不可滥用,地品的修为委实难以驾驭,用多了反伤己身。司马槿的本命神通自然是她惊仙慑妖的绝世容颜,这些年或易容,或面纱相遮,倒也习以为常。四日前面对蜂拥而来的司马家铁骑,司马槿正欲掀开面纱,却不防紫龙女从天而降,一步繁花,十步为龙,猝不及防下将司马槿制服,并给她换上乳云玉石打造的面具,更是以皇室迎婚使的身份日夜看守。
  飘渺出尘的少女,眸目淡然平生仅见,即便施展神通也无法将她制住,司马槿无奈作罢,也只能认命。
  此颜此容,苍天何公,她的命运早在出生时便已注定,注定了要孑孓一生,或是颠倒世间,或是成为大人手中的利器,除非遇上一个能笑着直视她的男人。
  青葱玉指抚摸着珠链,仍没感觉到琉璃瓶的动静,司马槿的心一寸寸冷了下来。
  “你能有天品修为,想来平日修炼很是刻苦。”
  司马槿漫不经心的说道,目光缱绻:“我原先也以为,只要辛勤修炼,获得力量,便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现在才知道,若是一味的埋头行走在漫漫道途上,不曾回首,不曾驻留,终究会错过许多。”
  紫龙女黛眉轻蹙,未回首,更未回应,依旧无动于衷。
  “你就从没遇到过一个有时候会让你心跳加快,而每次都恨不得将他打一顿,到头来却又不忍动手的男人吗。”
  闻言,紫龙女娇躯微颤,美目中波澜划过,有影无痕,却在转瞬间荡然无存。
  撤步回身,紫龙女手捏昙花印,直撄司马槿手中的五尺冷锋。
  昙花一现只开一夜,一夜的惊艳足以令它流芳百世,紫龙女的这一印也是如此,无需酝酿便将力量爆发到极致。
  玉指点青锋,剑碎,面具后的眸子中闪过苦笑,司马槿一击不中全身而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坐回榻上。
  收敛功法,紫龙女并没多看司马槿一眼,转身望向窗外的晓风荷塘,忽然开口道:“遇到与否并不重要,就算遇到,也不过是道途中的一劫。正因你被情劫所困,方才会落到今日地步,女子于世,只有忘情无念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司马槿笑了笑,并没反驳,曾几何时的她和紫龙女何等相像,也是这般以为,直到遇见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让她不再那么急着想回家的人。
  换个时间换个地方,红拂和紫龙女各披夜氅一马一剑相遇江湖,就算无法结成知交,也能抛开巾帼畅谈一番,只不过人生中又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目光划落,司马槿默默看着玉白如皎的珠链,神色渐渐变得冷凝。
  “你若死了,且等十年,十年后我会带着整个天下来给你陪葬。”
  ……
  夜幕中,安伯尘轻盈的跳跃在高树间,身形如猿,丝毫不逊于紧随不舍的那个怪物。
  余光扫去,安伯尘冷笑着遽停于树尖,双手交叉,眸中掠过紫潮,右手越过左臂而出。
  无邪·魔手!
  冷风嗖嗖,一抹雷光从安伯尘手心奔出,丝丝紫雷旋转着射向白猿,却在中途抱合成一只雷电状的巨手。
  “啪!”
  雷手一巴掌扇中白猿,这一个耳光虽然伤不到白猿的性命,却是彻彻底底的羞辱。
  白猿仰天怒吼,满脸羞恼,看得安伯尘哈哈大笑,也不纠缠,调头钻入林中,疾奔如飞。
  西江右岸,一人一猿奔走跳跃,由南向北,而在半里外,同样也有两个少年你追我赶,惊鸿般的倒影掠过江水。
  “你到底打还是不打!”
  追了一路却连个影子也没沾到,无华不悦到极点,可他的身法不如那个使刀的轻盈,平地追赶自问不输,在这密密麻麻的林地中却甚难施展。
  “真是个急性子的小妖僧。也罢,如你所愿。”
  霍穿云长笑一声,陡然停住脚步,膝盖微曲,返身跃起,倒旋着,长刀扫过。
  “这才像话。”
  无华面露火热,哈哈一笑,抄起斩魔棒迎向蝉翅刀。
  “乒乒乓乓”一阵乱斗,林叶翻飞,松柏倒塌,无华杀得正欢,忽见从霍穿云身后不远处激起一路扬尘,定睛看去却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安施主……
  无华一愣,他这一分神,蝉翼刀绕圆而走直取面门。
  斩魔棒向上突进,佛子抱禅心,硬生生抗住刀锋。
  令无华意想不到的是,刀锋上力道不重不轻,且没了那股霸道绝伦的吸力。
  “你的对手在后面,去吧。”
  耳旁传来鬼面少年压低的轻笑,错身而过,无华皱了皱眉,佛子禅心,天生神慧,一瞬间脑中闪过数个念头。
  直直盯向一脸喜悦朝他奔来的安伯尘,无华眸中溢出暴虐之色。
  曲膝跃起,身如鹰隼,佛子擎棒,在半空中低喧佛号,随后双臂发力重重甩向安伯尘。
  棒影连连,安伯尘如白驹过隙般堪堪穿过,无华那一棒自然不是砸向安伯尘,而是轰向紧追着安伯尘的那头白猿。
  天生无底洞者,非但神通莫敌,也拥有远超同济的元气。
  无华扑杀向白猿,而白猿却在追赶安伯尘,待到他发觉从天而降的金棒时,已来不及发力相迎,只能匆匆抬手。
  “轰!”
  斩魔棒正中白猿手臂,两股力道四散流转,扫断林木重重。
  无华身形微颤,连退三步,而那头刀枪不入、力大无穷的白猿也在猝不及防下,被斩魔棒止于当场。
  就在无华迎战白猿之际,安伯尘也已来到霍穿云近前,嘴角扬起莫名的笑意,安伯尘拔臂抽枪,抖腕刺向霍穿云。
  刀枪相击,发出嗡嗡金鸣,将两人的声音压低到极点。
  “匡帝有耳目,此猿杀不得。”
  “本也没打算杀他。”
  “如此甚好。”
  青铜色的眸瞳中隐隐含笑,蝉翼刀猛地一抖,霍穿云佯装不敌,抽身而退,他这一刀却让安伯尘借势倒飞,脚尖轻点林木,返身落回白猿身侧。
  白猿命主眼见霍穿云到来,心中暗喜,只道浪客能困住安伯尘,而他则先杀了拦路僧人。孰料他刚扑向无华,一道枪影便贴着地面袭来,如蛇扭转,“啪”地扫中他小腿。
  痛意传来,白猿命主龇牙咧嘴,手头不由一缓。
  无华向来不介意以多打少,更何况遇上三年未见的故友,能在三年后并肩作战,更是心潮火热。
  笑着看了眼偷袭得手的安伯尘,佛子擎棒起。
  倾天。佛怒!


第232章 雷珠镇白猿
  梵音从枪头传出,金华流转,无华作怒目金刚状,口喧佛号。
  三千佛沙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向白猿命主,白猿命主小腿受创,发力不及,只能张开毛发,硬生生承受着刺骨的佛沙。
  与此同时安伯尘也没停手,疾迈两步,右手擎枪直取白猿下肋,左手捏印轰出雷潮袭向白猿侧喉。
  白猿命主皮毛厚重因而刀枪不入,可也有命门,相比四肢身背,它的肋下和脖颈显然是薄弱之处,安伯尘枪雷并起,配合无华的斩魔棒打得白猿命主嗷嗷直叫,不住遮挡后退。
  两人一枪一棒看似胜券在握,可白猿命主毕竟是天品修为,身法虽乱,却始终未曾落败。
  被两块踏脚石逼到如此地境界,白猿命主恼羞成怒,终于不再躲避,强忍剧痛用右臂夹住无邪,左手挥出一拳轰向斩魔棒。
  拳棒相击,无华棒势已老,脸上掠过一抹红潮,止不住的向后退去。
  憋屈许久的白猿命主一举扳回劣势,忍不住仰天长啸起来,雪白的皮毛下,那双似人似猿的眼睛颤抖着,像是要碎裂开一般。转眼后,令安伯尘和无华都措手不及的事发生了,白猿命主猛地挺身,不单是眼珠,全身上下皮毛都似在碎裂,然后渐渐变粗拉长。
  短短两个刹那,白猿命主的肉身便已涨大了三四倍,足有五个安伯尘那么庞大,宛如巨人,且还在不断增长着。
  在不远处观战的霍穿云心头一紧,青铜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杀意。
  匡帝能容他三心二意,容他逍遥自在,却容不得他见死不救。因此霍穿云才暗中叮嘱安伯尘,让他留白猿命主一命。白猿命主视安伯尘为踏脚石,杀之后快,在别人听来霍穿云的话荒谬无比,饶过白猿命主的性命岂不是陷安伯尘自己于绝境?
  可霍穿云却知道,安伯尘定有妙法令白猿命主虽死犹生,正如那日太清镇上他对袁三郎的所作所为。
  然而,霍穿云也没想到白猿命主还有一招连他都不知道的后手,竟能变成真正的巨猿,倒和《大匡神怪谈》中的那篇故事有些相似。原本胜券在握,却因生出变数再度落于下风,也只能如此了……
  蝉翼刀在手,霍穿云冷眼盯向白猿命主,刀尖已锁定猿目。
  他这一出手匡帝再容他不得,后果绝非他所能承受,师父定下的大计也就此功亏一篑。
  可他又怎能坐视他唯一的朋友死在他眼前。
  夜风席卷,长发跌荡,霍穿云笑了笑,正要出刀。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佛音。
  “我佛慈悲!”
  被白猿命主逼退的无华松开斩魔棒,合掌念道,肃穆威严。
  他没有霍穿云坎坷的经历,也没有安伯尘由南而北一路杀伐的显赫战绩,可身世神秘、十八载佛前参禅也洗不尽眸中暴虐的他又岂是自甘寂寞之辈?走出倾天寺,走出秦国,沉寂了十八载的他一朝踏足乱世,注定会成为最璀璨的星辰之一,为祸天地,搅乱风云。
  想打出名头自然需要寻一踏脚石,佛前苦行僧,却拥有一颗不甘寂寞的雄心,对于无华来说,用眼前的白猿命主来当踏脚石再合适不过。
  佛音落下,天目开启。
  黑白光晕从中流转,渐渐化作世间万象,洒向身高近十丈的白猿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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