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先生可在?”
化回原形,几个呼吸后安伯尘小腹微微起伏,自行运转出先天真息,张口喊道。
那日易先生在此处停下,言道府邸在此,不消说定是藏在江底,矗立于安伯尘眼前的这座大府十有八九是他的住处,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府。
又唤了两声,依旧没有回音,安伯尘无暇多等,直接上前一脚踹向府门。
脚还未触上门,“吱呀”一声,府门打开,熟悉的嘶鸣声响起,透着浓浓的喜悦。
安伯尘一愣,就见野马王“喜极而泣”的向他奔来,含情脉脉的蹭着他的胳膊,正如那日安伯尘将它从女儿国解救出来一般。
野马王依旧是野马王,只不过如今的它能在水底呼吸,驰骋水波如履平地,最令安伯尘目瞪口呆的是,在野马王漆黑的背上耷拉着两对雪白的羽翅,和一身古怪战甲的安伯尘一样不伦不类。
难怪它一副见到亲人的模样,想来这些日子它在易先生府上吃的苦不比女儿国时少,渡水潜行,背插四翅……鸟马?
安伯尘一阵恍惚,余光中,一身白布衣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笑意的中年人缓步走来。
第237章 力量之源
正如司马槿所说,易先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喜欢山珍海味,偏偏讨厌金器玉皿,喜欢美女,又憎恶胭脂粉黛。
西江府中,分宾主落座,安伯尘几次开口都被易先生笑着岔开话头。
飞龙驾不知被易先生藏在何处,面对一脸笑容实则深藏不露的易先生,安伯尘实在无法用强,更何况这是在他府中,以他的手段定是机关重重,安伯尘若惹恼了他,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目光落向朴素江贝制成的餐盘,盛着香气扑鼻的江鲜,光是看一眼便令人食指大动,奈何安伯尘此时毫无食欲。
絮叨了一大段,易先生终于将他如何擒获精卫取下羽翅的“英勇事迹”讲完,抿了口酒,正欲讲他如何为可怜的野马王炼化鸟翅。
“先生且住!”
安伯尘忍无可忍,猛地一拍几案,压制住心头的不耐烦,强笑道:“再不把飞龙驾给我,可就迟了。”
叹了口气,易先生好笑的看向安伯尘,指尖轻点酒葫芦,悠悠道:“可是以你现在的心境,就算把飞龙驾给你,你也不一定能将她救出。”
打量着默然不语的安伯尘,半晌,易先生才道:“勇者无畏,心怀死志者更是无人能挡,可即便如此,你这样莽莽撞撞的杀回去,面对天下虎狼,大匡强者,又能走多远?你呢,是想逞英雄,博个一怒为红颜的美名,以死明志,让她哭个十七八年,最后慢慢麻木,将你的模样忘得干净,只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安伯尘的人,为了让她哭让她心疼让她记住而毫无价值的死去。还是想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手段,杀到她銮轿前,潇潇洒洒的将她带走,然后你们一起笑个七八十年?”
闻言,安伯尘身躯微晃,眼睛发亮,紧紧盯着易先生,起身抱拳:“还望先生教我!”
“哈哈,我可没什么好教你的。”易先生夹着筷子,指向安伯尘,示意他坐下,又抿了口酒,悠哉悠哉道:“还记得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力量的根源在哪,是天意,是命运,还是技巧?”
安伯尘若有所思,就听易先生接着道:“那日你一手指心,一手指天,我大致明白了你的意思,无非是说力量来自于你的本心,心有多大,有多高,你便能走多远?”
“难道不是?”安伯尘面露疑色。
丢下筷子,易先生哂笑一声:“只对了一半……一小半。力量的来源在于天意,在于命运,也在于技巧。本心固然作用,可心志再高远,有时也敌不过天意和命运。”
“先生的意思岂不是在说一切都是徒劳?再努力,再奋斗,也注定改变不了命运和天意?”
安伯尘面露不然道,看向易先生,就见他笑着摇了摇头。
“安小友,你说修道之人为何要修道?”
“改变命运?”安伯尘思索片刻道。
“改变怎样的命运?”
“改变……改变受制于元寿的命运,改变受制于肉身的命运。”安伯尘答道。
易先生笑了,颔首道:“说到底,修道也就是改变,从凡人变成神仙,从禽兽变成妖魔,仅此而已,和鲲化鹏,茧化蝶一个道理。鲲之所要化作大鹏,只因要飞天,茧中虫之所要化成飞蝶,也是因为它不想再活在毫寸小茧中。为了适应而变化,无论天意、命运还是技巧,都将与从前不同,自然能获得想要的力量,如鹏蝶飞天。”
听着易先生玄而又玄的话,安伯尘若有所悟,可却好像隔着一层薄纸,懵懵懂懂。
话锋一转,易先生直视安伯尘,笑着道:“为了获得力量,为了掌握游离你之外的命运、天意和技巧,你又会做出这样的变化?”
眼见安伯尘眼中的迷雾渐散,易先生长笑一声,接着道:“你若心慈手软,就让自己变得心狠手辣,如此方可避开因为天性善良而给你带来的厄运。你若痴情,就让自己变得无情无义,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只不过暂且放下,如此才能不被情所困惑。你若顾虑太多,就让自己变得洒脱不羁,快刀斩乱麻,很多事想太多只会自乱阵脚,何不丢于脑后,只观本心。”
“善中至善,恶中至恶,修仙者顺应天道,人活于世亦是如此,万般大道只在变与不变间。改变到最后,只要你自己不变,坚守本心即可。此中玄机,能够参悟者寥寥,你若能参悟,自能从中获取力量,因为到那个时候,无论命运、天意还是技巧,都将匍匐于你脚底。”
说完,易先生端起酒葫芦,好整以暇的品着酒,不在去管静静思悟的安伯尘。
易先生所言,听起来高深莫测,说到底不过“手段”二字。
天性善良者自好清高,不屑使用那些无情无义的手段,因此被命运所困,终难获得挣脱命运的力量。忠厚老实者一味耿直,不懂变通,鲜有逃脱厄运者。若是多点手段,多点变通,未尝不能顺应天意,扭转命运。
安伯尘静静思索着,水波荡漾在眼边,往事一件件回现于脑海。
诚然,这些年安伯尘是改变了许多,不再懦弱,不再惧怕,杀起敌人来也不再愧疚,可终究有些放不开,少了三分变通,缺了七分洒脱。其实也无需太过心狠手辣,无需多么无情无义,易先生说的虽有道理,可并不完全适合安伯尘,安伯尘所要改变的只是他骨子里的那几分拘泥。
修道顺应天地,处世顺应时局,方中有圆,刚柔并济,既不忘本,也不拘泥一格,如此方能改变生来注定的命运和天意,终有一天,命运会匍匐在自己脚下。
水波荡漾,安伯尘的眸子渐渐变得柔和,眉宇间又淡了几分。
“多谢先生指点。”
起身拱手,安伯尘从容道。
“如此,你去拿飞龙驾吧。飞龙驾操控起来也不难,只是有些消耗元气,你倒可以用那匹飞马来拉车。”
易先生笑着道,挥了挥手,自有侍女模样的木甲傀儡从帘幕后走出,引着安伯尘去取飞龙驾。
刚走到门口,安伯尘突然停下,回头看向易先生:“先生见识广博,手段高超,又和红拂交情甚好,不如随安某一起去救她?”
“哈哈哈……”
易先生拂袖大笑,指着安伯尘,半晌才道:“好啊,孺子可教,这么快便学会了。只可惜,那是你和她的事,我只能相助到此,否则……”
易先生没再往下说,安伯尘也没再勉强,随着傀儡侍女向后堂走去。
收回目光,易先生摇了摇头,砸着嘴巴。
“十七岁的少年人,看破了命运、天意和技巧,成熟如斯,那将会是一件多可怕的事。”
“见识广博?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大匡,只不过是看多了类似的故事罢了。”
丢下碗筷,易先生伸了个懒腰,起身,施施然走到厅前的龛座前,拨动机关。
龛座倒转,出现了一只龛笼,上竖铜牌,牌刻“天涯”二字,而在龛笼中摆放着厚厚一摞书卷。
取出最上面那本写着《大匡》的书卷,翻开,跳过漫长的年号更迭,终于到了“蛐蛐皇帝”那篇,易先生思索片刻,取笔,掀过吕风起那章,在空白页上写下“安”字。
“安伯尘……你若不死,日后或许会名留史书。”
易先生念喃喃道。
《蛐蛐皇帝》篇此前只有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姓赵,一个姓吕,一个大匡之主,一个天赐国将,如今他又想写下第三个名字。
笔豪落于尘,停顿许久,终究没再继续。
“罢了,等你先活下来再说。”
合上书卷,放回,易先生看向厚厚的史书,神色莫名。
他非史官,史官要记录天下变革,大小琐事,他却不必,他只要偶尔写下一两个人的故事便可。太懒是一点,除此之外,看惯了兴亡故事的易先生知道,在这个时代,过往的时代,以及还未到来的那些时代里,天下兴亡、世间命运往往只掌握在一两个人手中,与其长篇累牍,不如细细写下这些人的故事,既省事,也有趣。
因此,能有资格被他录入东界史书的人很少,每一朝每一代顶多三四人,大多纵横捭阖,凭借一己之力夺取天地之命,驾苍生之运,成者跻身仙神之列,笑傲洞天福地,败者遗臭万年,却为鬼雄。
“十年后仙临东界,那时或许会是东界历史上最风云变幻的年代,而大匡又能出几个杀仙斩魔名震洞天福地的英豪?”
暗叹口气,易先生摇了摇头,扳动机关。
“安伯尘……”
……
“安伯尘……”
千多里外的上京,汉白玉龙雕重重环绕,万顷雄宫之巅,也有人在念叨着同样的名字。
只不过,帝王一怒,雷霆万钧,血海尸山。
第238章 三虎辖镇,七熊守关
“没想到最大的变数还是你。”
金銮殿上,匡帝轻抚着那只被他捏死的蛐蛐,喃喃低语着。
晚霞透过金缕镂空的殿顶,密密麻麻的洒入,铺满赵玄旭直拖到地的龙袍。
又一天即将过去,可这一天却和此前二十余载有所不同,等到黄昏落尽,等到长夜过去,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消息将会化作扑之不尽的野火缓缓蔓延开来,从南到北,从西向东,烧过京畿,烧过皇宫,直烧到他脚底。
“倒也有些手段。”
笑了笑,赵玄旭仰头望向穹顶,晚霞滑入眼眸,那片将夜的天空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看了许久,匡帝收回目光,脸上的轻佻之色渐渐散去,眉宇间,雄姿英发,岿然威武。
“传内侍总管王五。”
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匡帝的声音不再懒散,仿佛绷直的铁条般穿过殿门,落入门口的内侍耳中。
少时,伺候于偏殿的内侍总管推门而入,小心翼翼的看向匡帝,目光落到他脚边死去的蛐蛐,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山呼万岁。
“传寡人旨意,宣群臣上朝。”
闻言,王五面露诧异,抬起头怔怔地看向赵玄旭,半晌方才干笑道:“陛下,天色已晚,此时上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
眉头挑起,匡帝直视王五,忽而一笑,起身,缓步走下金銮。
“王大人也知道不合时宜?”
看着行为举止迥异往常的匡帝,年迈的内侍总管心中升出一丝不安,然而这二十多年来,宫中一切尽在他掌握中,那丝不安只停留了片刻,片刻后荡然无存。
直到他听见接下来的话。
“可一个阉人去做长门法会的宗主,似乎更不合时宜。”
平静中携着莫名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五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唰”地变得惨白,面无人色,颤栗着,惊恐不定的看向身前的帝王。
未等他说什么,匡帝的手已伸来,伸入他怀中,取出那张面具。
“说来也滑稽,长门朝中一派竟然只认面具不认人,那是不是寡人有了这张面具,便能掌控长门了。”
把玩着代表宗主身份的面具,匡帝若有所思的说道。
眼前掠过一道人影,却是身份被识破的王五不再掩饰,冷着脸跃起身,扑杀向匡帝。
与此同时,破空声从殿柱后响起,转瞬即至,冷锋忽显,将犹在半空的王五的脑袋射穿。
血花四溅,却没有一滴沾上近在咫尺的匡帝,能将箭道运用到如此地步,秋毫无差,遍数大匡也只有一人。
从殿柱后转出一个黑塔般的雄壮男子,身披玄色软甲,猿臂挂弓,浓眉大眼,若不是他瞎了一只眼,以他的阳刚之气定能迷倒许许多多的女子。即便他瞎了一只眼,天下间也没人会小瞧他,对于啸日虎黄霸天而言,那只瞎了的眼睛是他此生最辉煌的勋章,也是他独斗吕风起三十合而不死的见证。
“臣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还是老生常谈的一套,黄霸天一丝不苟,躬身拜道。十万羽林军都督对皇室的忠诚天下皆知,无论坐在金銮上的是昏君,还是明君,他都会用他的红木弓、断水刀誓死捍卫百里京畿。
“免礼罢。”匡帝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霸天,传寡人旨意,宣群臣上朝。”
……
天蒙蒙亮,一个足以震惊天下的消息从上京传出,仿佛插上翅膀,片刻功夫传遍十三诸侯、五方行省。
非君不贤,时有奸臣乱党欺君罔下,陛下蒙辱装痴二十二载,斯夜发难,斩杀阉贼王五,生擒奸臣陆司空,拜王安为丞相,领三公衔,拜黄霸天为镇国大将军,统领京畿十八万兵马。中都陆司空一脉尽数解兵,吕风起率华飞等一干将领宣誓效忠匡帝,匡帝传旨,拜吕风起为忠义王,接管中都大小事宜。
帝王手段,发于雷霆,诸侯们怀抱美人,一觉醒来,却突然发现天变了。那个昏庸无能只顾着玩蛐蛐的帝王摇身一变,成为了忍辱负重的明君,大匡中兴指日可待。京畿十八万大军坚若磐石,中都三十万雄兵驻守天峡,拱卫京师,也将诸侯们的雄心壮志扑灭。
除此之外,匡帝连发数道圣旨。
其一,齐国结党陈平,实有不臣之心,即可送世子入京听宣教化,秦国监之。
其二,南方魏琉久欠酎金,君王不听宣调,纵容部下为祸百姓,关南三国并吴国可讨之。
其三,也是最意味深长的一条旨意,这条旨意中,匡帝从天峡关西到南方吴国,设下三镇七关,共调十员虎狼镇守,圣旨中如是说,“恐有贼人作乱,坏寡人之姻,但凡遇到意图不轨者,擒献入京……斩杀琉国叛将安伯尘者,封万户侯”。
帝王一怒,岂是善于。
安伯尘揭穿匡帝伪装,只当这一手定能让匡帝焦头乱额,谁想匡帝当机立断,从幕后走到台前,一夜间变成了千古罕有的明君,重新掌握大局。匡帝图谋二十二载,无非想要天下大乱,再一举复兴,磨砺出天赐英才迎接十年后的大劫,而他所发出的前两条圣旨也正合他原先的计划。齐国为西方大国,素有野心,岂肯以世子为质?齐秦不和已久,以秦国为监,却是给了秦国出兵的藉口,以秦君的雄心定不会放过,齐秦之战势在必行。而降罪南方二国,则是给西南二国以及关南三国一个扩张地盘的机会,兼之吴国身处魏琉之中,南方大乱指日可待。
天下大乱,却非帝王不贤,匡帝自坐拥京畿,冷眼观看这第二拨好戏,京畿和中都总共四十八万雄兵,待到各方诸侯斗得筋疲力尽,那几个天赐英才磨砺成材,匡帝大可挥兵南下,合五方行省之力,平息战乱。
随着那几个传奇命主身死,即便匡帝表面不承认,可心底却已有些动摇,好在上天并没断绝他的希望,只凭司马家女儿一人便抵得上半数传奇命主,兼之浪客,吕风起等人,十年后仍可有所图。
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那个起于南方的变数,连吃了两次亏,事不过三,匡帝自然不会再轻视。
三虎辖镇,七熊守关,天下间能闯过者,也只有吕风起了。
圣旨传下,俨然将安伯尘的命运判定。
……
西江底,少年肩背长枪,盘膝打坐。
四天过去,他却没有离开西江府半步。
若无易先生那番话,安伯尘得到飞龙驾后定会马不停蹄奔往南方吴国。
百日随行符在身,安伯尘所到之处定是千军万马、虎狼之将,即便有飞龙驾,万箭齐发,他又能走多远?
四日时间,安伯尘静心修炼,一边于神仙府中提升修为,一边等待着百日随行符自行破解。西江府中有禁制,天品修士只知安伯尘身在西江,却无法寻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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