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师父口念咒语,右腿猛然蹬地,手中的桃木剑往空中一扬,大喊一声“哧”,然后要我再看那猪崽。
我回头一看,只见刚才还静卧侧坪的那小猪,居然变成了一条板凳!
我惊呆了,表情愕然。
田古道更是晃了晃脑袋,一边张大着嘴,一边揉拭着眼睛,一副惊若呆鸡状。
只有鬼崽妖在一旁拍手傻笑。
关于这种变物的戏法,我以前只在一些神鬼小说以及神话故事里读到过,一直觉得过于荒诞,不可信。可是师父刚才的表演,为我亲眼所见,由不得你不信。
“这是民间方术中的异物术,赶尸匠一般在与对方斗法时使用,道行高的术士多懂此术。以后赶尸时,要是与其他门派的赶尸匠狭路相逢,对方定会施法为难你,如果没有应对之策,不但影响赶尸行程,还会丢了我们柳派赶尸一门的脸面。这样传出去就脸面全无,更会影响我派的江湖地位与声誉,愧对师祖,有辱师门。我现在将此术传授,以后用得着。”
于是,师父将“异尸术”的咒语和要领朗声告诉我。
我刚才还感到奇怪,为何师父只问我,而不招呼田古道。原来按照规矩,师父技艺只能传授给嫡传弟子,而不能传给挂名弟子,但他又想让田古道也一并学了,于是就如此而为。
师父真是用心良苦啊,一个外表冷峻却心地仁慈的老头。
“为师入行以来,赶尸无数,所用之技法,除受教先师之外,自己也有所揣摩,发明有几,且一直在研习走尸万魔咒与辰州万通符。何谓万通符?赶尸符咒过于琐碎复杂,起尸得念起尸咒,上坡得念上坡咒,转弯得念转弯咒,其他过沟、哑狗、避雷、还魂、封尸等也得念相应咒语,影响了尸体行走的速度,耽误时辰,带来诸多不便。如果研习出一种万通咒,将某一类别甚至全部咒语涵盖了,则省去很多麻烦……”
虽然我们只真正经历了一次赶尸,但师父的说法,深得我们同感。
稍作停顿,师父在刚才那只被宰杀的猪崽身上抹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药粉,贴上他自己画好的神符,点了朱砂,口念咒语。然后端起法案上的符水,猛喝一口,然后朝那猪身一喷,大呵一声“起”。只见那死猪骤然起立,一路小跑,过溪涧,上小坡,最后在坡上哄然倒下。
看到师父作法表演,我们佩服不已。
师父却摇头,话有遗憾:“目前,我这符咒还只能过沟上坡,拐弯等难题并未解开,既不能一气呵成,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要解决这些关节,也不知还需多少时日,或许在我瞑目之前也解决不了。我今天作此示范,一是告诉你们凡事要多动脑子,要敢逾越师父;二是希望你们也能参与研习,如果成功,也算是走尸一门的幸事,更是为我柳派发扬光大……”
“异才啊,你悟性甚高,可以多揣摩揣摩”,师父对我抱以厚望。
我点头。
田古道有些嫉妒师父对我的偏爱,也已经知道师父将其挡于嫡传弟子之外,于是对师父说:“师父,徒儿不才,让你老人家蒙羞了,但徒儿一定谨记今日师父之言,用心研习揣摩。如果哪日若徒儿研习出万通符,再请师父正式收徒儿入门……”
我听了田古道的话,不仅鼻子一酸,有些同情起他来。
“果真如此,到那一天再说吧。”师父并的回答似是而非。
就在田古道行将失去信心的时候,师父拿出锁鬼绳,赐给了他:“此绳为锁鬼绳,长八尺,坚韧无比,非雷火不能烧,非佛刀不能断;可捆鬼束怪,捆缚之后,主人念咒,鬼怪不能变化逃脱,且越挣扎捆缚越紧。你带在身上,到时可以用得着……”
田古道接过锁鬼绳,眼里噙满着泪水,朝师父拜了三拜,似乎对师父的苦衷有所体谅,也看到了希望,眼里露出一丝希冀。
师父发生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然后将锁鬼绳的咒语教与田古道。
按照规矩,如果弟子赶尸勘考得以通过,当天就该离开师门,自寻出路。
师父也不多话,将我与田古道叫至跟前,交代了几声。
然后脸色凝重,教诲我们道:
“阴阳相隔,人鬼并存。人即为鬼,鬼亦为人。人鬼本为一体,魂不附体,魄离肉身,才致使阳气失散,人鬼两分。赶尸者,既是赶鬼,也是赶人,实为移魂走魄。人之在世,光明磊落,正气浩然,行走于天地间,即便魂魄失散,厉鬼也畏惧三分。人之在生,猥劣卑鄙,道德失常,伦理不立,死后必得报应。有人已亡,却也轰轰烈烈,有人苟活,却是行尸走肉。赶尸之人,并非判官,只是匠人而已。收人钱财,帮人了事,报应转合,自有天理,我等不可越俎代庖。赶尸之人,天下之尸,眼中皆为尸也,不分子丑寅卯,也无三五九等,该平等待之。赶尸之人,不可辱尸,不可毁尸,不可弃尸,不可鞭尸,不可腐尸,不可遗尸,不可奸尸,不可诱尸。赶尸法术,不可乱用,不可邪施,不可害人,不可暴富,不可交易,不可轻传,不可授女,不可外泄,不可诳语,不可玩斗,定当切记!”
待师父交待完毕,此时天色已晚。行将辞别,师徒无话。
我与田古道双腿跪地,朝师父拜谢三叩,转身而去。
师父向天朴如百年老松,伫立在渡灵小庐的风中,默送我们远去。
行了不出半里,忽闻古筝声从身后传来,一曲《林冲夜奔》,始徐而疾,那声音时而叹息悲切,时而恐惶不安,最后滚拂扫弦,短促干净有力,尘埃落定。
我知道师父这古筝声一定是弹给我们听的,似为我们送别,又似叮嘱一路保重。想着师父又将孤身一人独居于荒谷之中,想起他与卜小姐的故事,不觉眼眶湿润,猝然泪涌。
于是,我停顿下来,待筝声止住,取了狼箫朱砂笔,含在嘴边,竖吹了一曲洞箫《忆故人》,委婉深情地表达对师父的怀念之情。
洞箫始以清亮飘逸之音,在空山幽谷宁静地悠悠荡开去;继而,思绪随着起伏跌宕的箫声而展开,缓慢,缠绵悱恻,接着音调上扬,层层推进,又连续下行。此时,师父应该体会到了我内心的思绪翻滚,心潮起落,剪不断,理还乱……
收起箫声,我心绪难平,再以朱砂笔在崖石之上赋词《如梦令》,默然敬献给恩师:今宵人散酒淡,彼此难料前途。
默想乍来时,
犹见桃红柳绿。
罢了!
罢了!
逢时再话离绪。
第二卷 刑场封尸
第01章 里耶城自立门户
青旗酒肆,红灯客栈,万铺齐张,人声鼎沸。
辞别师父,我们一行由水路南上,经灭贼湖,过麦子坪,在一个叫里耶的地方弃船登岸。
从修赶尸伊始,我就盘算着自己出师后的驻扎点,里耶一直是我的首选之地。
这里是湖南与四川的交界点,离贵州也没有多少路程,保靖隔水可望。又有舟楫之利,是酉水的北源和中源汇合处,顺酉水而下,经辰州可通永绥、澧州至洞庭湖,逆水西上,可达酉阳、秀山。在道路崎岖蜿蜒的山区来说,出行甚是方便,这一带亦是桐油、茶油、木材、五倍子和牛皮等土货交易处,也是麻纱等外来物品的集散地。自雍正年间开始,澧州、汉口一带和远至江西的商人也开始在这里出现,商贾云集,来往客商络绎不绝。
赶尸之人,大多选择偏僻山壤独居,挂一杆“祝尤科”杏黄小旗,静候生意上门,一副守株待兔的姿态。我则不然,特往人多热闹集市钻,其一是急于筹全参加乡试的盘缠,另外一个原因,还要担负田古道与鬼崽妖的糊口营生,也算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
里耶一地,人口稠密,外地商家众多,因此死人丧殇也就相对高过其他地方。客死此地的商人,不是归途迢迢,就是山岭阻隔,大多求赶尸人护送归乡。我看中里耶这块风水宝地,也是这个缘故。
上得岸来,见那银带似的酉水河,绕里耶由南转东流过,两条小溪分别由镇西北两面注入大河。
此时阳光明媚,柳绿莺飞。我们在街道上闲逛了一通,感受了一番人间喧哗与闹嚣,前些时日赶尸时的阴霾一扫而光。按照我们赶尸一行的说法,赶尸久了,身上阴气积聚,需找个人气旺盛的热闹集市换换气,这叫做“晒阴”。
三人找个小酒肆,倚着江边的吊脚楼坐下,要了点吃的,赏江波碧浪,听人声翻滚,鼻子却依稀闻得那酒肆散发出的陈年桐油味道。
“扑---哧,扑哧”,这时隔壁桌上传出一声异响,那声音显然是经过人为处理,沉闷如瓮,断断续续,似乎犹豫不决,最终支离破碎,随之一股臭味弥漫开来。
四遭客人皆掩鼻而笑,只见一赤脚乡翁脸色微红,却故作镇静,然后用余光瞟了瞟身旁的人,旁人继而大笑。那老翁满脸通红,几口将米饭扒了,收拾起物什要走。
临出门时,赤脚乡翁回头说:“那屁不是我放的……”
巴掌大的酒肆顿时哄笑不止。
我让田古道去打听楼房租赁音信,自己与鬼崽妖在酒肆等候。
一阵,田古道脸呈喜色而来,说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们立即起身前往。房子是一栋独立的吊脚楼,上下两层,下面是饮食会客之所,楼上为三间卧室。
楼房离了闹市有一里来地,接近酉水下游,是街上马寡妇的私产。我们甚是满意,价格也划算,就租住下来,扯起“祝尤科”的旗幡。
田古道估计是受了下逃湾郎中封尸翁的启发,硬是磨着我在门前的布扎上写上“医损打跌伤”、“拔鸡眼”、“熏牙虫”等字样,整得跟江湖游医似的,说是如果没有尸赶,可以赚点碎银补贴伙食。我说呸呸呸,我们肯定生意兴隆。不过看他一副为大局着想的样子,又依了他。
其实,我也在心里划算着,去长沙府参加乡试需要二百两银子,每干一趟尸能赚十两银子,出去花费,我和田古道每人也只能到手三四两银子,如此计算,需要赶五十趟尸才能凑齐参加乡试的盘缠。
就在第二天,就有生意送上门来。
其实在租房的时候,我就占了一卦,觉得这个地方定会生意兴隆,糊口应该绰绰有余。加上竖旗的时候,选了时辰,也没有忘记开坛上香祷告先祖。只是没料想生意来得如此之快。
原来,就在里耶郊外有一户宋姓人家,家里有男丁,名曰宋果离,是白莲教余部。前不久参加反清复明暴动时,在四川酉阳县的癞子岩被朝廷所捕,不日即将就地斩首。家里人怕被株连,不敢去认尸,加之路途遥远,得知我们做赶尸行当,便赶来相求,被我当即拒绝。因为我们做赶尸行当的,也不愿意与政治搭边,免得节外生枝惹出麻烦来。
但来人再三恳求,并愿意出五倍的高价,田古道一听,立马抢着答应了。我见有重金相诱,也没有反对。于是,那人付了五成契金,告诉我们,酉阳那边会有人接应,并留下了接应方式。
我们问了即将被处决的男丁的姓名、相貌特征,将生辰八字记了。死者的生辰八字是至关重要的,赶尸的时候,必须将死者生辰一并融入符咒,尸体才能行走,否则赶不动尸体。
准备好法器,我们火速动身前往,怕耽误时辰错过了用刑的日期。如果错过斩首时辰,魂魄就游失,难以聚拢,会增加赶尸的难度。
在去癞子岩的路上,我对这趟活计还是有些担心,给白莲教教徒收尸的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
田古道有些不耐烦:“秀才,你的书真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这样跑一趟可以抵平时五趟,这么简单的数,愣头青也会算,你却还要算三想四!”
见我仍在沉吟,田古道恨恨地说:“奶奶个泡菜,要死卵朝天,不死变神仙!”
我当下想,你倒是可以卵朝天了,我还要中举人,中进士呢!
其实,我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白莲教早已被朝廷定为邪教,杀无赦!生捉后,还要搞株连。我一介落魄秀才,以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虽然事赶尸行当,但只关心赚钱考科举,如果为这事,坏了我的科举大事,那真不如要了我的命。
白莲教名声确实很大。关于朝廷在酉阳镇杀白莲教的事情早已传开了,我们从里耶上船,船了已坐满人,三教九流,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你们知道吗?白莲教之下有神功门、八卦教、哥老会、红灯会、金丹教、天理教、大刀会、江湖会等八大分支,全部都听命于白莲教总坛的差遣。听说这次被朝廷镇捕的是大刀会的人,癞子岩是大刀会活动的据点,驻扎在那里已经多时,有八寨十六营,近两千人呢……”一个跑江湖打扮的人表情神秘,压低嗓子给旁人说消息,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
反正行船也无聊,船上的人被他的话题勾起了兴趣。
这时一个老者不屑,打断了他:“这白莲教就是一妖言惑众的邪教,教下门徒都懂得妖术。我听说有一个白莲教的人,他一个小老婆与男仆私通,他知道后也不做声,就派男仆去喂猪,那男仆一入猪圈,立即变成了猪,被他喊来屠夫宰杀了,将肉卖了。后来被知情人告之男仆的父亲,男仆父亲就去当地官府告发那妖人。官爷也惧怕那的妖术,不敢捕治,只好请官兵围住他的府第,才将他与妻儿一并捉住。不料在解送京都的路上,山中突然出来一巨人,有树那么高,目如盏,口如盆,牙长尺许。押送的官兵吓得不敢前行。这个那个白莲教的人却说:这是妖怪,我妻子可驱退它。官兵信了他,结果他妻子被怪兽吃掉了,如此反复,全家三人都成了怪兽的腹中之物……”
说到精彩处,那老者突然停下来,卖起关子。
“那最后呢?”旁人都对结局产生强烈兴趣。
“官兵都中了那白莲教徒的妖术,看上去人被怪兽吃了,其实他们三人已经逃脱。”
众人一阵啧啧。
这时又有一身着长褂的中年人接过话茬,对老者的话题表示附和。
“白莲教的首领徐鸿儒,有一面镜子,说可以照出一个人的未来。于是悬挂在中庭,令人自照,或幞头,或纱帽,或绣衣,现形不一。大家都感到怪愕,于是声名远播,求见的人很多。徐鸿儒便说:凡镜中文武贵官,皆注定是龙华会中人,各位一定要努力,勿要退缩。于是他自己也当着大家的面自己照镜,则冕旒龙衮,俨然王者。众人相视而惊,伏地而拜。”
听了中年人的故事,旁边听白话的人又津津乐道起来。有人说徐有帝王之相,是天意。有人说这是徐的旁门左道,骗人的把戏,有自己的阴谋,不足为信。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见大家争吵不休,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壮汉突然呵道:“你们懂个屁!白莲教的弟子个个好样的!应该都知道王聪儿的故事吧?她就是白莲教的女中豪杰!和珅掌权的时候,朝廷十分腐败,地方官吏贪污横行,百姓怨声载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王聪儿分兵三路,从湖北起事,一直打到河南。经过无数次苦战,王聪儿率部回师湖北,在郧阳三岔河的卸花坡与清军遭遇,受到八路强敌围攻。王聪儿率领的义军抵死抗拒,弹药、箭矢用完了,就滚下巨石,最后终因寡不敌众,被清军突破防线,围聚而上,二十二岁的王聪儿率十余女兵跳崖就义,视死如归……”
于是,大家又开始认同他的说法,那老者见原本的支持者转眼间反水,觉得没了面子,甚是气愤,继续争取支持者。
船人争论不休,有的甚至青筋横暴,各自为自己的观点寻找证据,补充着典故传说。说到激动处,那壮汉与老者竟然要动手。大家连忙劝住,两人不甘罢休……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免得生出是非,弄不好要砍头的。”一位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劝告大家。
这句话甚是管用,刚才吵闹的场面一下就清净下来。一个支持白莲教的小伙子,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见脖子还在,才不动声色地放下手。
于是,大家开始转换话题,气氛却有些沉闷。
我与田古道一直没有吱声,生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鬼崽妖很兴奋,蹦上蹦下,大约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
白莲教的事,我听说过,也从书上读过一些。知道这次大规模的起义耗费了朝廷大量军费和军力,据说前后投入超过两亿两白银,相当于我朝四年全年收入,国库为之一空。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白莲教的教徒,有些人是懂得方术的,以红巾军起家的朱元璋就深知白莲教的个中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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