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田古道扶进洞,为他简单包扎。田古道已经精疲力竭,像刚刚败下阵来的哀兵,叫苦不迭。
原来,他在洞外偏僻处晒鸟,突然那猛兽从天而降,向他发起攻击。
我责备田古道说:“你那玩意真是祸根,连黑鸢都看不顺眼,不如早点剁了省心,免得祸害不断。”
田古道不语。既已如此,我们只好在洞内休养,等待田古道恢复身体。
悬着的心还未平息,突然,成千上万的黑蝙蝠从洞内激射而出,朝我们疾速而来,没待我们反应过来,就已扑在我们身上。这是一群吸血狐蝠,双翼展开达四尺,吻部似狐狸,外耳向前突出,拇指末端的爪子在我们身上不停扑腾乱挠。大约是闻到了田古道伤口的血腥味,数百只蝙蝠向他飞去,将他的身体牢牢罩住,相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外囊,争相吸吮伤口的血液。田古道发出杀猪般嚎叫,我努力拨开头上的蝙蝠,却见另一群蝙蝠已经围着两具尸体,在两具死尸上作践。死尸身上的斗笠以及辰州符被弄得一片狼藉,我叫声不好,准备静心念驱异物咒。
鬼崽妖也看到了这一幕,只见他神情悲愤,眼睛怒瞪,小嘴暴张,一阵运气,颈项青筋鼓涨,作气运丹田之势,“咿哇……噢嚯……吆喝……,发出怪异的吼声,那声音似狮吼,似猿啼,似人怒,几经转合,连绵不绝,刺耳激魂,悠凄回荡。一会儿,声音嘎然而止,洞内的吸血蝙蝠随即纷纷落地,像一场黑色的雨,铺满一地。
仔细一看,每只蝙蝠的嘴角都流着鲜血,似震裂五脏六腑而亡,其状惨不忍睹。
此洞阴森寒澈,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准备将死尸收拾好,重新作法上路。
田古道伤痕累累,与我一起开始作法,没想到这次咒语居然没有功效,那两具死尸纹丝未动!
田古道骂了一阵冲天娘,我们开始反思是否颠倒了程序,念错了咒语……
此时,鬼崽妖又发出“哇哇……哇哇”的叫声。一听到这种声音,我就心里发悚,因为每次与这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异变。
我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发现一条巨蟒从洞内漆黑处游出,那蟒蛇足有十扁担之长,满身褐白相间的花纹,蟒蛇头呈黑色,眼背及眼下有一黑斑,喉下黄白色,张开血盆大口,嘴里绿色的舌头吐来吐去,其行进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就从十丈之外地方风然而至。
我与田古道见了,一把拉过鬼崽妖,往洞外跑去,那巨蟒“噌”的一声,游至洞口,似乎要将洞口挡住。几乎在同时,又有八条斑纹各异的巨蟒从洞内不同方向游出,情况紧急,此时念咒语已是晚了,等咒语念完我们也成了它们腹中之物。无暇多想,我拔出背上的狼箫朱砂笔,一顿挥舞,辟出一条生路。
田古道在我身后,背上驮着鬼崽妖,夺路而逃。
那巨蟒见我们出了洞口,也不追赶,转而往两具尸体奔去。
鬼崽妖见状大骇,似乎那就是他的亲人,自己有保护的义务。于是从田古道背上一跃而下,跳到了两具尸体跟前。那群蟒见有人前来挑衅,神情暴躁,一起将鬼崽妖及两死尸团团围住。
我与田古道暗自叫苦,想这小子怕是没了性命。
却见鬼崽妖迅速抖落身上的遮羞物,裸体上阵,一泡尿从胯下飙出,射在蛇身,尿到之处,冒起一股焦烟。那蛇见了,亦不敢贸然进攻,就这样彼此对峙……
我与田古道正寻思着上前解困,鬼崽妖张嘴哇哇叫了两声,用手指朝洞顶,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我与田古道不明就里。之后,脑子稍微整理了一下,我觉得今天的怪异来得很蹊跷,联想到前面田古道与尼姑之事,觉得那老尼的话语有猫腻。鬼崽妖手指洞顶,是不是暗示我们那老尼在作祟?
我让田古道在洞口守着,自己往山顶的尼姑庵猛跑,一溜烟的工夫,即至庵内,却见那老尼正在披袈裟作法,菩萨前的供桌上摆着一些怪异的树枝、纸品、树叶,那树枝似虬龙,似蛇怪,那纸样似蜈蚣,似蝙蝠,老尼嘴里念咒不止……
见我进来,老尼姑有些意外,顿然停止施法。我一看知道了原由,原来是这老尼在作法暗算我们。由于田古道理亏在先,我也没有责怪她,而是以礼相待,向她诚心道歉。交流一阵之后,老尼见我知书达理,并不怪罪于她,也就卸袍收法,连说:“罪过,罪过。”于是我谢过老尼,折回九龙洞,刚才的巨蟒与蝙蝠已然不见,地上满是树枝与树叶,洞内恢复常态。
我与田古道收拾好局面,连忙赶尸出洞,欲往前行。
这时,那老尼率一众尼姑下山,将我们拦住。我以为这老尼反悔,还要施法,哪知她拿出一方骨片,用绳子穿了,大约是护身符,挂在鬼崽妖的脖子上,眼里一片慈爱,手轻轻抚摩着鬼崽妖的秃头。然后嘱咐我们:“这天码骨片是宝物,千万不可丢失,否则会有灾难缠身!”
“那这骨片是什么动物的骨头所制?到底又有何神妙之处?”田古道好奇问了一句。
“到时你们自然知道!”老尼姑回道。
我也很是好奇,朝鬼崽妖脖子上的骨片瞧了瞧。只见那骨片色呈象牙白,状如弯月,又似钥匙片。我走近鬼崽妖,将骨片把在手掌间,发现骨片上有玄机,上面刻着“一四二八五七”一行数字。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码?我问其根由,老尼直道:“不可说,不可说。”老尼愈是如此说,我心里愈是觉得好奇。
临别时,老尼姑又掏出一个弹弓交给鬼崽妖:“这个弹弓由檀木制成,拉绳为老牛筋,结实得很,给你做玩偶,平时可以拿着玩耍解闷……”鬼崽妖接了这玩意,欢喜得很,不时拉着弹弓,上蹦下跳,发出嘻嘻的笑声。只见,从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用力一拉送,居然将石子弹到了远处的一颗树上,击中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时,我才发现鬼崽妖不但长大长高许多,而且还可以自己行走了。
我们与一众尼姑告别,却无意窥见先前那挑水的年轻尼姑正满目含春地望着田古道。我暗下叫一声“害人精”,一边挥手,一边催促着田古道快步前行……
第08章 死尸店游魂出窍
一路无阻,经茶坪界、凤卧至灵官渡。
灵官渡,荒僻处的“死尸客店”。
如果不是在这“死尸客店”里发生了意外的一幕,由此耽搁了几天,我们应该早已进入湖南境内。
灵官渡,贵州东部的一个边陲小镇,往东,过恶滩溪,即入湖南境,与凤凰隔河相望。此次在死尸客店发生的怪事,我总觉得与灵官渡这个诡异的名字有关。
这里人迹稀少,地势险恶,恶滩溪像一条醉卧的虬龙,东倒西歪地躺于谷野之间,将一片本是连着的陆地活生生隔成两半,西岸属贵州,东岸为湖南。恶滩溪两岸深谷峻岭,恶浪冲天,又有独特的地理优势,成了放排人的必经之地。
每年梅雨季节,平时冷清的灵官渡顿时变得热闹繁华起来,放木排,竹排的,还有拉纤的,一队接一队,一拨连一拨。
灵官渡的名字自然有来历。
由于这里河窄,水深,浪急,落差大,恶浪冲天,每年都有不少放排人葬身于此。我们途径一个陡坡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妇人在滩边哭泣,河中一具赤裸男尸卷浮在急流之中。那浮尸在水流的推动下向下游漂去,妇人一边哭泣一边追过去,岸边有几个围观的人在交头接耳,估计是一个纤夫落水而亡。
浊浪一个,人命一条;木排粉碎,阴魂一群。这里丧生的排牯佬就已达五百多人。
道行高深的赶尸人,看到一队接一队放排人顺水而下的时候,就知道哪些人不久将命丧恶滩溪。正因如此,生意清淡的赶尸人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在镇上租一个客房住下,扯起祝尤科的杏黄小旗,等生意送上门。有的在接到第一单生意后,封尸,再等上一段日子,待死尸达到自己期待的数目时,就将这些死尸编成尸队,赶往死者的故土。
那些可怜的放排人,出来时,一队队揣着赚钱的希望满心欢喜而来,落水后却要被赶尸人一排排往回赶,真是人世无常,阴阳莫测。
我曾听师父向天师说起过,他几乎每年都要来这里几趟。当然,像他这种道行高深的人,无需在此守株待兔,往往是在丧家主动请求下才来赶尸的。
灵官渡,在恶滩溪的下游,险要地势略有所缓,几湾几拐,激流也低下了桀骜不驯的头。人们在这里设渡口,名曰灵官渡。不知是经此处可以将死亡的灵体渡回故土,还是由于这里阴气太重,容易招来冥府灵官来此索命。意思没人说得清楚。
在进入灵官渡之前的一个高山坳上,我曾俯视下去,见那恶滩溪湾转之间,在此骤然形成一个反弓之势。在风水上,这是射伤之水,《周易?系辞下》说:如若阴阳杂逆,就会日月不明,四时错乱,寒暑杂混,从而引发灾难。
远处观灵官渡,一股煞气盘踞,久旋不散,找不到气口。
虽然我们对灵官渡的煞气有所预料,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发生在“死尸客店”里的事端,却远远出乎我们的意料,两具死尸的反常更让我与田古道束手无策。
在死尸客店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呢?这当然得从死尸客店说起。
山野路边的死尸客店,是专门供赶尸人住宿的店铺。一般是一栋独立的木房子,位于偏山僻壤,房子前竖一长杆,上挑一面杏黄小旗,上书“祝尤科”三个大字,表示这里与赶尸相干,提醒闲人免入。旅店的门一定是向内开着,那大门多是宽敞、厚重、漆黑,这扇门的背后,就是尸体靠站的地方。
当然也有死尸旅店不挑旗帜的,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没有门槛,且一年四季从不关门,那一定是赶尸匠寄放死尸的店铺。因为普通民居都有很高的门槛,按照湘西风俗,门槛可以阻止僵尸入屋,且门槛越高越安全。因为僵尸双脚不能大幅度弯曲,更不能大幅度提腿曲膝。
这样的客店,永远没有外人进入,除了来收点赶尸匠留下的住宿钱,即便主人也很少进来。死尸客店也没有店小二,墙上有住店价目,赶尸人都会按规矩留下银子,绝不会赖账。因为赶尸匠笃信,在死尸客店赖账,赖账人一定会招来报应,或是路上会遭遇不测。
这种死尸客店阴森恐怖,知道的人都很避讳,连小偷也不会光顾。
一般来说,赶尸人的休歇时间也没有规律可循。一条原则是,如何方便就如何安排时间。在深山老林之中,一般昼行夜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则可根据个人喜好及精力进行安排;进入人群密集之地,一般选择日歇夜行,因为晚上过闹市区时可避免死尸惊扰路人,也不至于惊扰人们。
我们投宿的这家死尸客店,位于恶滩溪的一个荒滩边,屋后是山,前面临溪,是一个独立的简朴旅店。周围没有人烟,房子面积并不大,最多能容七八个人,屋内除了一灶一锅一壶一捆柴,基本没有什么设施,几块供客人休息的门板随意地放在屋角。里面没有床,因为赶尸人时刻需要看管死尸,如果死尸发生意外,则需要立即施法制伏。所以,赶尸人都不解衣上床,而是和衣倚墙打盹,万一发生意外,便于及时采取措施。
抵达这家死人客店时,已快天亮。
我与田古道将两死尸停靠在客店漆黑的大门背后,让他们面壁而立,我们则轮流休息。不敢两人同时入睡,主要是担心客店有狗鼠闯入。大概是连日赶路劳累,加上这些天受了些惊吓,田古道落脚即倒地和衣而睡,顷刻就鼾声四起,犹如一架破落漏气的风箱,毫无乐感可言。
鬼崽妖的表现总是不同寻常,他似乎永远没有睡眠,好奇地探视店内的一切,并爬到门前逗玩,拿着檀弓弹射门前的树叶。
不觉,天色已亮。
远处,十丈开外,一群赶早的过往路人侧目探视,那眼神胆怯而又好奇,我立马将鬼崽妖拎进屋内。
响午时分,我叫醒田古道,交代几声,和衣而睡。
一阵酣睡,畅快淋漓,一觉醒来,已是暮夜,发现外面下起大雨,那雨下得不徐不疾,看来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我们索性计划休整一天。
遇上因天气原因不能前行,田古道大多埋头猛睡,我则读读圣贤书。
赶尸的活计需日夜兼程,基本没什么闲暇时间,但我还是不忘在包裹里夹着几本圣贤书,可以随时温习功课,为科考作准备,也算是学业与赚钱两不误。
看到我展卷览读,田古道便讽刺我:“秀才,你们读书人的祖师爷孔老夫子说不能谈论鬼怪,而你一介秀才却以此为生,不觉得荒唐吗?”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我答道。
“简直是自圆其说!我听说孔老夫子还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倒觉得还不如赶尸来的实在,这赶尸,我们可以捞到实实在在的银子……”田古道历来认为读书人徒有一张空嘴,酸腐得很。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我反讽田古道资质不高。
不过田古道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曾读《论语?述而第七》,书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从来不谈论含有怪异乖戾、暴力血腥、悖乱反叛以及神鬼离奇的东西。我自幼熟读经书,对三纲五常之理自然明白。不过,孔子却没有办法帮助我继续我的学业,而赶尸正是帮助实现我梦想的技谋,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言极是。赶尸还可以帮助客死他乡的人魂归故里,应算是一种仁爱,这与孔老夫子的思想还是搭点边,如此一想,也就释然。
赶尸时读书是有讲究的。绝对不能读鬼怪之卷,否则会引来不干净的东西,尤其在半夜不能浏览这样的古籍。有时,觉得自己经常在死尸下面读圣贤书,又不免觉得荒唐。当然,秀才赶尸,只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觉又是一日,雨歇天开。一觉醒来,月亮已在半空,草草食了些干粮,趁着月色准备上路。
我嘱田古道更换辰州符,赶尸的符有两种,一种是行符,贴上死尸即可行走,另一种为止符,贴上死尸即止步。
田古道撕下两具尸体的止符,换上行符,我们施法念咒,敲响阴锣,扬起手中的引魂幡,起尸而行。
那两具死尸却一动未动!
“奶奶个泡菜,难道又遇鬼扯脚啦?!”短短的几天时间,经历了几场折腾的田古道有些沉不住气,不禁骂开了。
我看了一眼身边鬼崽妖,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反应,稍感放心。
我亲自逐一检查了新换的辰州符,没有发现问题,心头不禁纳闷。
这时,我不由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做的一个怪梦:
昏昏沉沉之间,发现李小姐的尸体突然冒出一股轻烟,那烟袅袅升起,最后在空中变成李小姐的模样,那李小姐对我施礼道:师傅,你们辛苦了,感谢你们将我夫妇的亡魂超度回故土,我等本该鼎力配合,但是我们血冤含身,致使归途步履沉重。那铜仁狗官不但污辱于我,还将我丈夫害死,此等仇恨足可六月飞雪,我们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死不瞑目。今至灵官渡,受冥府灵官指点,如果越了贵州地界,灵官就管不了湖南之事。此时冤仇不报,只怕日后就没了机会,请师傅容我们三天时日,回铜仁报了仇,诛了那淫官,自然会回魂归体,然后再随你们魂归故土。李小姐怜楚无比,苦苦相乞的样子。我感到奇怪,不待我作答,李小姐已化成一股青烟,飘然而去。田师爷见了,也化成青烟,随之而去……
我醒后并未在意这个怪梦,觉得不过就是南柯一梦而已。
现在两具尸的异状,使我开始在意这个古怪的梦。于是向田古道说起,哪知田古道大声道奇,连称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
两人不禁愕然。
我们感到奇怪,死尸的三魂六魄都已用辰砂镇住,魂魄应该不能出窍。田古道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把眼光投向鬼崽妖。询问田古道,在我睡觉的时候,鬼崽妖是否接近了尸体。田古道说鬼崽妖在尸体脚边玩耍过。
我马上检查两具死尸的脚部,发现两具尸脚掌处的神符已经被撕裂,辰砂也漏在一旁。这时,我已经猜了个十有八九,准是鬼崽妖搞的鬼。我盯着鬼崽妖看了几眼,那鬼崽子露出诡异的笑容,讨好地朝我发出几声嘻嘻的笑声。
尸的魂魄已经出走,纵有万般法术,也无法赶动死尸,必须等游魂归位回体后,才能重新作法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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