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点点头。

  “呵,这么荡气回肠?”我说,“现在还有这种故事?”

  “是。父亲一直没告诉我。”太初说,“溥家敏告诉我,后来父亲居然报复,说什么都不肯让罗太太见我,本可告到法庭,但罗太太又怕孩子受刺激。这些话,原本我都不会相信,但不知为什么,一见了罗太太,我全无保留地相信了。”

  “你可生你父亲的气?”

  “不会不会,我原谅他,得到过又失去罗太太那样的女人,一辈子也就完了。”

  一个人的一辈子,其实是多么脆弱短暂。

  我问:“溥家敏还跟你说什么?”

  “他说他有六个孩子。”太初微笑,“四男两女。”

  “我的天!”我也笑,“这么多孩子。”

  “是呀,现在都不流行生那么多了。他说其中一对女儿是双胞胎,失去预算,可见原本他打算生五个,那也实在是大家庭,但他说他们两夫妻原本打算生九个呢,医生劝阻,这才停止。溥先生说,他大哥生前的愿望是希望多子侄。”

  我哑然,过一阵子说:“那溥先生的兄长,想必是位超然的人物了。”

  “溥先生说他大哥真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哪。”

  我不悦,“你相信罗太太也就罢了,怎么连陌生人也相信起来?”

  太初讪讪地,“我没有想到罗太太有那么多的男朋友。”

  “你要学她吗?”

  “我几时那么说过?”太初瞪起眼睛。

  我立刻投降。

  “鸟儿都出来了,”她说,“天亮了。”

  “闹市中什么鸟?那是隔壁养的两只八哥。”我说。

  “棠哥哥,我还是觉得圣荷西好,那边的生活,多么安逸平静,这边这样复杂,我应付不了。”

  “是,我也喜欢平实的生活,我们很快就回去。”

  “男儿志在四方,你不是不知道,回圣荷西找工作,一生也不过比我父亲略好一点,你会满足?要不就干脆现时开始在香港打天下,三五载之后烦腻了,回圣荷西休息。”

  我有一丝丝惧意,太初把我心底的意思完全看出来。

  “棠哥哥,我是很了解你的,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不比父亲,倘若你要留下来,不必为我浪费时间,我回去继续读书,陪着爸过日子。”

  我说:“我不要听这种话,我不要听。”

  太初笑。

  “我陪你回去再说吧。”

  “随便你吧,我要睡了,跟妈妈说,我今天不去市场。”这个太初,她叫我妈为“妈妈”,自己的妈妈是“罗太太”,我真正服贴了。

  妈妈安排早餐出来,只我一人吃。

  我告诉她太初在床上。她老人家深深疼爱太初,并不会见怪。

  但是太初坚决要回美国。

  她予我自由,但如果我生命中少了她,那种自由,是什么样的自由呢?

  可怕。

  之后黄家约我们的一连串宴会,都被太初推掉了。她依然故我,做着她的方太初——一个来港度假的女学生。她对于升官发财这一些事,丝毫不感兴趣,真是正牌艺术家。

  太初对她舅母是青眼有加的,她肯跟舅母去吃茶。

  黄太太并不是黄振华的说客。

  她只是简洁地说:“香港的人,不论男女,都想往上爬,难得你们两人出污泥而不染。”

  我喝一口茶,笑说:“往上爬?爬到什么地方去?人们并不见得那么上进,他们的向上不外是弄钱。舅母,原谅我的口气。”

  黄太太说:“你说得很对。”

  太初说:“我要钱来无用,我什么都有。”她看我一眼,“不知他对荣华富贵的看法如何?”

  我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的看法与你一样。”

  太初白我一眼,“真无耻,舅母别信他这八个字,这是他惯伎,一点诚意也无,说了等于白说。”

  我恐吓她:“你少在舅母面前诋毁我,回家家法伺候你。”

  “舅母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黄太太叹口气,“这是打情骂俏话。”

  太初的面孔忽然就红了。

  她舅母微笑说道:“你们俩,很好呀,真是一对,我很替你们高兴。”

  太初说:“跟这种人白头到老,未必得了什么好处去。”她瞟我,“不过没他呢,日子又闷,不知怎么过。”

  “彼此彼此。”

  “你们结婚时要回来。”舅母说。

  “知道。”

  “几时结婚?”

  “明年,”我说,“我打算这时回去找工作,半年后略有积蓄,便可以结婚,起码要找一间公寓,买套西装,跑一次欧洲。”我向太初挤挤眼。

  黄太太微微点着头。

  “我穷,”我耸耸肩,“太初是有得苦了,将来生了孩子,她得趁喂奶粉的空档画画。”

  太初说:“你再说这种话,我就逼你回香港来谋生。”

  “怕怕,”我立刻举手投降,“千万不要呀。”

  我与太初最爱混日子过。

  “你们决定回去了?”她舅母问。

  太初说:“是,棠哥哥也赞成。”

  黄太太笑道:“你舅舅恐怕会失望呢。”

  黄振华诚然失望了。他发了许多牢骚,说我在浪费时间——年轻的时候不为事业打好基础,老了就后悔。

  “你以为你是专业人士又如何?”他说,“什么人都分九等。到美国去做工,十年也积蓄不到一只手表。”他叹气。

  黄太太碰碰他手肘,“人各有志,振华。”

  我不作声,黄振华说得自然有理,我不是不知道,这是我十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是舍不得太初。

  “当年溥家敏何尝不以为可以往加拿大隐姓埋名的过活?三年之后,闷出鸟来,还不是搬回香港住了。我告诉你,香港这地方,往住是要上瘾的,自然有它的好处,否则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干吗?”

  “去去就回来。”黄太太说。

  黄振华说:“棠华,我不会亏侍你,你说服太初回来,我给你准备一张合同,起薪三十万一年,借钱给你买房子成家。”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还是登上了飞机。旅程上我很沉默,我在思考黄振华给我的条件。

  如果不是为了太初,他可不会待我这么好——刚毕业,什么功夫都没有把握,人才不见得出众,说话也不怎么玲珑,值三十万?

  太初说:“你有心事。”

  我不否认。

  她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不要靠别人,”她说,“我们靠自己,没有必要去沾别人的光。”

  “是。”我说。

  方老先生在机场等我们,他特地剃了头,换上新衬衫,那件衬衫刚刚拆开穿上,还有折痕,也不先熨一熨平,看上去难为情相,但他已经尽了他的力了。

  太初对她父亲的爱是无限量的,她上前去拥抱他。

  方老憨憨地笑,“你们回来了。”

  我也与他拥抱。

  他端洋太初,“你更漂亮了,怎么,见到你母亲了吧?”

  太初愕然,看着我。

  “是的。”我代答,“见到了。”

  方老说:“我早知他们有法子,真神通广大,”他问太初,“你觉得她如何?”

  “很漂亮。”太初说,“爸爸,我们到什么地方吃顿晚饭?”她不愿多说。

  我明白她的心情。

  方老先生沉默下来,他的背弯着,头发斑白,神情又萎靡了,我同情地挽扶着他。

  我们吃了一顿颇为丰富的晚餐,然后太初说疲倦,要回宿舍,我送了她回去,再送方老先生,他邀我进他的公寓小坐,我觉得疲倦,但还是应允了。

  他取出酒,斟了一杯自饮。我知道他想与我说几句话。

  方老问我:“太初的母亲,她好吧?”

  我说:“很好。”这可怜的男人。

  “她仍然是那么美?”他嗫嚅地问。

  “是。”我说。

  “玫瑰……”他陷入沉思中,嘴角挂一个微笑,想是记起从前甜蜜的往事,一片惘然的神色,思想飞到老远。这个可怜的男人。

  “爸,”我按住他的手,“别想大多。”

  他跟我说:“棠华,我实在不应恨她,她给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是,爸,我明白你指什么。”我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凭什么跟我一辈子?你说,她有什么理由跟我一辈子?她与我共度的十年,每天我只需穿上衣服上班,一切不必操心,衬衫裤子给我熨得笔挺,连口袋中的杂物都替我腾出来放在替换的干净衣服内。钱不够用,她以私蓄搭够,屋子一尘不染,饭菜煮得香啧啧,小玫瑰她亲手带大。我没有福气,棠华,是我没有福气。”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那九年零三个半月,我过的是帝王都比不上的适意生活,只有那三千个日子我是真正活着的。现在我想通了,黄振华说得对,我还想怎么样?许多人连一日也未曾活过,”他干笑数声,“我是个平庸的人,二十年来我尽心尽力地工作,但我并没有获得更好的机会升职,人们不喜欢我,他们嫌弃我。以前我有玫瑰,我不怕,失去了玫瑰,我便失去了一切。”

  “爸,你还有太初,你还有我。”

  “是呵。”他脸上泛起一阵红光,“是,我还有你们。”

  “爸,你休息吧。”我很疲倦,“你也该睡了。”

  “好,好。”他还不肯放开我。

  我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方老先生。他从来不顾及别人的需要,从来不替别人着想。妻子跟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图报的打算,浑浑噩噩地享福,而妻子离开他之后,他也不做什么,糊里糊涂地过了。就像今夜,我已经坐了十多小时飞机,累得不亦乐乎,他却没想到这一点,巴不得我陪他谈个通宵。

  人倦了脾气就急躁,我匆匆向他告别,驾车回家。

  洗了澡倒在床上,马上呼呼入睡。

  清晨我听得电话铃响了又响,却没有力气去取过话简。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

  我翻一个身继续睡。

  过了没一会儿,门铃大作,夹着大力急促的敲门。

  我无法不起床去开门。门外站着惊惶的太初,一额头的汗,她拉着我尖声问:“你为什么不听电话?爸爸在医院里!”

  我顿时吓醒了。“医院?”我忙抓起牛仔裤套上,“怎么会?我昨夜与他分手时还好端端的。”

  “他心脏病发作,倒在地上,房东发觉,把他送进医院,我已去看过他,医生把他当作急症处理,不准探访,棠哥哥——棠哥哥——”她大哭起来。

  我一语不发,与她赶到医院去。

  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时刻。

  她父亲于当天下午心脏病逝世,享年四十九岁。

  太初哭得双眼红肿,伤心欲绝。

  我把消息报告香港那边。黄家电报电话络绎不绝地来催我携太初回港。

  但是太初悲伤得根本连说都不会说,天天抱着她父亲的遗物伤神。

  对于黄家的势利,我亦十分反感,现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何必逼人急在一时间动身?她爸的尸骨未寒。

  太初整个人消瘦下来,晚上睡得坏,白天吃得少。

  她内疚在她父亲有生之年没有抽更多的时间出来陪他。

  四十九岁。无论如何,谁都得承认这人是英年而逝,但方老先生活着的时候不论外表与内心,都已像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

  他早就死了。

  在他妻子离开他的那一日,他就死了。

  黄家派来的第一个说客是溥家敏。

  溥家敏与黄家有莫大的渊缘,这我知道。

  我对溥没有反感,他温文有礼,英俊风流,而且他的态度好。

  来到我们这里,他说明来意,便坐在客厅中出任说客。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忠人之托,只好跑了来坐着。

  他跟我说,“罗太太叫我来的……她叫太初别太难过。”

  太初问:“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她……不方便来。”

  “我知道,”太初含泪说,“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他!可是他已经死了呀。”

  “不不不,”溥家敏分辩,“没有这样的事,太初,她并不是这样的人,你们误会了,她要来,又怕你们不欢迎,她天天等你们的消息,你们又没有唤她一声。”

  傅家敏说:“罗太太的脾气是这样的,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并不是薄情寡义,对方协文,对溥家明,她都是一贯的态度,你不能误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叹口气。

  这溥家敏一表人才,说起话来有时却夹缠不清,像个恋爱中的女郎。

  太初打发他,“你请回吧,我可以动身时自然会动身。”

  他凝视太初,“我在这里陪你。”声音很轻。我不由得生气了,“这里有我。”

  “多个人也好,葬礼还没举行,多个人帮手也好。”他说。

  太初犹豫了,她终于点点头。

  我感觉到溥家敏对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许是为了她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但是,他太目中无我,可恶。

  “我住在喜来顿酒店。”他说,“你们可以随时找我。”

  我说:“反正你每天早上九点总会来这里报到。”

  溥家敏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讽刺,他温柔地对太初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当我大哥去世的时候,我也只有一种感觉: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听到这话,如遇到知己,抬头看着他。

  他嘲弄地说下去,“能够跟去倒也好,这就少了数十年的烦恼。”

  我愕然,像他那样的人也有烦恼,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该买条绳子来自我了断。

  “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溥家敏说。

  溥家敏说:“活得健康,活得高兴,也就是报答了你父亲的养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伤心、消极、精神不振,他会怎么样?”

  他真会说话,那张嘴,树上的鸟儿都骗得下来?

  果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聆听。

  “我会每天来看你,”他说,“你要当心身体。”

  “是是是。”太初感激说。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问溥家敏:“溥太太没有来吗?”

  他微笑,“她要照顾孩子。”

  太初问:“溥先生有几个孩子。”

  有心思管闲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点了,这溥家敏几句浮滑的场面话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个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睁大眼睛,“这么多!”

  “多吗?并不多,咱们上一代都有五六个孩子,孩子们有生存的权利,不必担心他们的将来,如今的父母为了自己自由,逃避责任,只肯生一两个……”

  “人口太挤了。”太初说。

  我没有插嘴,因我觉得给太初一个轻松的谈话机会,也是好的。

  “当然,我只是说:有资格生养的父母,可以多多生养,”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个人,世上总能为聪明人腾出空间。”太狂妄了。

  太初问:“溥先生认为自己是聪明人吗?”问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声,“喝杯咖啡好吗?”

  太初没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岂有此理,他当我是侍役?是后生?

  太初说:“我来做。”我与她挤到小厨房去做蒸馏咖啡。

  太初教训我:“你怎么对他不客气?”

  “他是老几?我干吗要对他客气?”

  “话不是这么说。”

  我冷笑一声,“我现在才知道岳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坚强,我会斗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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