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样体己的话,我忽然哽咽起来。

  我说:“以前我与太初天天见面,送她上学放学,现在简直如陌路人一般,轮队等她的时间,有时到她公寓坐着,也不得安宁,几百个电话打了来找她,我很彷徨……”

  罗太太默默地,在想安慰话儿叫我放心。

  母亲知趣地坐在一角翻阅杂志。

  “此刻工作又忙,我不能分心——有时候难受得像要炸开来,巴不得娶个平凡的普通的女孩子,结了婚算数,日子久了,生下孩子,多多少少有点感情,生活得宁静不一定是不幸福。”

  “这真是气话……”罗太太轻轻笑,“太初怎能不爱你呢?她一切以你为重,你也太欠信心了。”

  我说:“太太,你不必安慰我了。”

  “呵!你瞧我安慰过谁,你这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早已大学毕业,我是个成年人。”

  “你这个口气,像当年的溥家敏。”她莞尔。

  “谁要像溥家敏!”我赌气,“我不要像他。”

  “好,不像不像。”太太哄着我。

  我觉得自己活脱脱地似个孩子,作不得声。

  “棠华,你别多心了,活活折磨自己,又是何苦来。”罗太太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手心的皮肤是滑腻的。

  我在此刻也发觉太初并不像她母亲,她们是两个人,容貌上的相似并不代表什么。

  我说“我要送母亲回家了。”

  “你时常来,这个家根本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老是对我见外,”她略带抱怨地说,“下星期我生日,你俩又好借故不来了。”

  “我们并不知道有这回事。”我意外。

  “黄振华明明通知你们了,”她笑,“难道他忘了?”

  “我们一定来。”我说。

  “记得振作一点。”

  “是。”我感激地说道。

  回家途中,母亲说:“你去敲定太初,快快结婚,省得夜长梦多了。”

  我心中想,但愿太初有她母亲十份之一的温柔就好了,这个女孩子的性格,掷地有金石之声。

  当夜,太初在我们家吃晚饭,母亲说到我们的婚事,太初并没有推辞,我心中略为好过。

  “那么现在可以着手办事,”母亲兴致勃勃,“先找房子,置家具,订酒席——”

  我笑,“不必来全套吧?干脆旅行结婚好了。”

  父亲问:“不请客?我怎么向人交代?”

  太初掩嘴笑。

  “除非媳妇倌不爱见客,”母亲悻悻然,“否则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人,不叫亲友开开眼,岂非惨过锦衣夜行?棠华,这件事轮不到你开口。”

  “喂喂喂,”我心花怒放,“可是在这件事里,我是新郎倌呀。”

  父亲问:“太初,介意吗?”

  “呵,我不介意,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样热闹一番多好。”

  “那么你们去旅行结婚,回来补请喜酒。”父亲说。

  “可是我没钱。”我说。

  “你老子我有就行%。”父亲眯起眼睛,呵呵呵笑。

  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又暂时纳入胸膛内。

  太初还是爱我的。

  母亲抽空白我一眼,仿佛在说:你多烦忧了。

  父亲问:“打算什么时候去旅行?”

  太初说:“春季吧,他们都说春季在欧洲是一流的美丽,现在就太冷了。”

  母亲说:“依我看,不妨再早一点。”

  父样打圆场道:“春天也不算迟,就这样决定吧,春天棠华有假期。”

  母亲也只好点点头。

  我握紧太初的手。春天,多么漫长的等待,还有一百零几天。

  我说:“我着手找房子。”

  送太初回家,她做咖啡给我喝。

  我问:“太太下星期生日请客,你知道了吗?”

  “知道。”

  “谁跟你说的?”

  “溥家敏。”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去,不见得你会一个人去。”

  “为什么不去?我好久没与你参加这种场合了。”

  “棠哥哥,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这场合多尴尬——自己的母亲跟陌生男人双双出现主持大局……我受不了。”

  “你也太狷介了。”

  “是,我学了我父亲小家子气,好了吧?”

  “你怎么跟我吵?”

  “棠哥哥,你根本不了解我,人家溥家敏反而很明白……”

  “溥家敏溥家敏,我看最近你心中除了溥家敏,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也可以替我设想一下,我听你嘴里老提着旁的男人名字,是什么滋味?”

  太初气得跳起来,这时候门铃一响,太初跑去应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溥家敏。

  好小子!把这儿当他自己的家了,动不动上门来,连电话通知都没有。

  我顿时火遮了眼,猪油蒙了心,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对着他咆哮:“你敢缠住我老婆,你有完没完?溥家敏,你失心疯了!你追不到她的母亲,你阴魂不散,想来追她?我告诉你,我周棠华活着一日,你休想!”

  溥家敏不理我,他转头问太初,“小玫瑰,他喝醉了?”

  太初脸色铁青,她说:“周棠华,你给我走!”

  “你赶我走?”我嚎叫。

  “你少出丑,回家清醒了,再说话。”太初如斩钉截铁般干脆。

  我如万箭穿心似凄凉,指着太初说:“你,你——”

  太初凉薄地问我,“你到底算文疯还是武疯?”

  我一步步退出门去,溥家敏想来替我开门,我出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撞在墙上,鼻子冒出鲜血,我恶毒地咒他:“杀掉你、我杀你的日子还有哩!”

  我在太初的尖叫中冲下楼去。

  









玫瑰的故事--3



3

  风一吹就后悔,连心都凉了,我太沉不住气,在这种关口,功亏一篑,说出来也没有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让他知道,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来,我的恐惧,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与太初就要结婚了,何苦为这种小事平白翻起风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间王老五呻酒馆去喝啤酒,一进门就遇见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开始时我喝闷酒,听他们说及工作及前途问题。

  张三发牢骚,“一般人以为咱们专业人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有苦说不出,局里起薪点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说:“若不懂得长袖善舞,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白白浪费了大学六年的心血。”

  王五说:“周棠华没有这个烦恼,幸运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万,老板即是妻舅,嘿,那种风光还用说吗?朝中无人莫做官……”

  他们数人用鼻子发音说话,酸溜溜,听得我很不是劲,喝完一瓶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决定第二天便辞职,一个月期通知黄振华,我另谋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见得我周棠华,就从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转侧,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阳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觉得深宵三时半的决定在第二天十点半简直不起作用,刚想打电话叫太初原谅,却有公事绊住了。

  两位同事在文件上与我起了争执。

  我已经忍着气解释,岂不知其中一个忽然急急说:“跟老周争什么?未开口胜败已分,人家皇亲国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学乖住嘴。

  我顿时呆住了,一阵心酸,差点急出眼泪来,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委曲。

  啊,原来人们都这么看我吗?

  原来我真受了黄家的恩泽——原来我是一文不值的一个人。

  我气噎住,过半晌,想必脸色已经变了,那两位同事一声不响,害怕地看着我。我站起来,取起外套,一言不发,转头就离开了办公室了。

  我并没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游荡完毕,买了一份南华早报,在聘人广告一栏中寻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点起一支烟,搬出古老打字机,匆匆打了几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须要坚强起来,我告诉自己,不是为爱我的人,而是为恨我的人。

  傍晚时分,有电话找我。

  是黄振华。“你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开小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听筒,不想说话。

  溥家敏可以告将官里去,我宁愿受罪。

  黄振华问:“喂,喂,你还在那边吗?”

  “我正式向你辞职,黄先生。”

  “你拿这要挟我?”

  “不不,没这种事,我只是向你辞职。”

  “辞职也要一个月通知!”他恼怒地说。

  我勇敢地说:“我明天回来,从明天起计算,一个月内辞职。”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问。

  “我不想多说了。”

  “好,明天见。”他重重放下电话。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过门,如果一辈子当个小公务员,那就做光棍好了,没有本事,娶什么老婆。

  我侧身躺在床上,脸枕在一只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个电话来,只要她给我机会,我愿意向她认错。当年我们在大学宿舍,每个周末,都这样子温存,不是看书,就是听音乐,从来没曾吵过一句嘴,那时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渐渐发酸,心内绞痛,眼睛发红,冒起泪水,我把脸埋在手臂弯中。

  母亲敲门:“电话,棠华。”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去取起听筒。

  母亲看我一眼,欲语还休,摇摇头走开。

  那边问:“喂?”

  是太初的声音。

  “太初——”我如获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华——”

  “你当然是太初,太初,”我气急坏败,“太初!”

  “我是罗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轻笑,声音在电话中听来跟太初一模一样,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声。

  “你干吗打溥家敏?”她还是笑。

  “全世界人都拥着溥家敏!”我一发不可收拾,“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我愿意补多一拳,我吃官司好了。太太,他到底是什么人?非亲非故,为什么老找我麻烦?我受够了这个人,我不要看见他。绝对不要!”我挥拳,异常激动。

  罗太太静静说:“你妒忌了。”

  “不是,太太,你听我说,我不是妒忌,你们都夹在一起欺侮我,你们霸占了太初全部时间,联合起来对付我,想我知难而退,”我大声说,“但我决不退缩!”

  我说完了,隔了几秒钟,听见罗太太在电话那一边鼓掌,“好,说得好。”她称赞。

  这么美的女人居然这么具幽默感,我的脸红了。

  “你总得帮帮我,太太。”

  “我不帮你帮谁呢,然而你出手伤人,太过理亏,君子动口不动手呵。”

  “总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伤人的好。”

  “嗳,谁是卑鄙小人啊?”她轻轻地问。

  罗太太真是,几句话,我的怒气便消了,只是作不得声。

  “你过来,我请你吃饭。”她说,“你不能老把我们当仇人。”

  我不响。

  “我开车来接你吧,”她仿佛在那边轻轻顿足,“罢罢罢,我半小时后到你家。”她挂了电话。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补剂似的,个个毛孔都舒服熨帖起来,过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竟也不算得什么了,凡事有个出头的人才好,现在罗太太把这件事揽到身上,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楼下等罗太太,她非常准时,开一辆白色日本小车子,来到门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侧侧头,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抢白我:“看样子你要把黄家的亲友全揍一顿才高兴?”

  我响也不敢响,俯首无言。

  “你向你舅舅辞了职?”罗太太问。

  我委曲地说:“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荫头,同事说我是皇亲国戚,我要凭真本事打天下。”

  罗太太叹口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说你像头驴子,你信不信?”

  “信。”我据实说,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

  她忍不住笑出来。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软服贴,腰间都是皱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头发挽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闪闪。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此俗的饰物,戴在她头上,忽然十分华贵好看,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尚有这般容貌,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对我说:“你别急躁,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对我说。”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三千多尺大小,隔壁盖大厦,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我不肯,留下它,有时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静,便去住上一两天。”

  我纳闷,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尤如一个孩子般。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停在一条横路上,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宽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来,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风中摇晃,啊,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头出来,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顿时乐开了怀,烦恼丢在脑后。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叠声,“好,好。”

  我跟她上楼,她解说:“一共三户人家,我是业主,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国,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屋内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老式丝绒沙发,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呵,玫瑰花并没有老。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摊开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远离尘嚣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

  罗太太对我说:“到书房来,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真是别致的对比。

  罗太太忙说:“书不是我的。”

  她开了音乐。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

  “在这书房里,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她说。

  “是吗?”

  “嗯。”她说,“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后来传给黄振华,自他又轮到我。”

  我点点头。

  那甜蜜的回忆,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我想问而不敢问。

  “好了,棠华,你可以说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何辞职,为啥打人,你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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