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是你爹,我也头痛。”他笑了。
“庄,你跟我差不多,咱们大哥,说二哥了。”
“不不,震中,我是翻过筋斗才觉悟的。而你,正如你自己说,你是纯洁的。”他说。
“老庄,哎,开玩笑的话你又抬回来取笑我。”我拍着他的肩膀,面孔涨红,“谁是圣处男呢?你若陪我走这一趟,我不会待差你。”
他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回自己老家都要人陪。”
我也笑,“庄,回姥姥家我一定不叫你陪的。”
“震中,真难得你那么豁达!”他赞我,“有钱公子像你那样,真难得。”
我忽然问:“记得添张吗?添平日何尝不是谈笑风生、温文尔雅的一个人?”
说到添张,他也作不得声。
“他家中何尝不是富甲香港?为了一个女孩子,二十四楼跳下来,肝脑涂地。”
庄隔了很久,缓缓地说,“人们为爱情所作出的种种,真令人诧异。”
我苦笑,“我见过那个女孩子,她长得那么普通,她甚至不漂亮!这件事真是完全没有解释余地,可怜的添。”
庄深深抽烟,“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不以为然,“你怎么可以一句话否定一切人为的努力?我断不会做那样的事,我有意志力。”
庄看着他喷出来的青烟,不与我分辩。
“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悲观的人,”我说,“你到底去不去香港呢?”
他侧侧头笑,“去,去。”
我买了两张来回飞机票,老庄也不与我客气,我们由姐姐送到飞机场。
小姐姐跟我说:“见了爹爹,你要庄重一点。”
我却说:“去澳门的船票可容易买?我要与老庄去吃香肉。”
大姐叹口气,“你!此时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小心。”
我眨眨眼,向庄说:“仙德瑞拉的姐姐们不知道是否有这般好心肠?”
大姐差点把手袋飞过来砸破我脑袋。
我与庄国栋终于平安上了飞机。
他跟我说:“我很紧张,有恶兆的预感。”
“别担心。”我说,“你有什么不高兴,跟我说不妨,心中好轻松点。”
庄的脸没向着我,但是声音微微颤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庄国栋,他为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钻牛角尖,总得寻找一个解脱的方法。
我说:“其实事业的成功也足够补偿了,整间图书馆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万册书呢。”
庄落寞地说:“书本没有温柔的声音,温暖的小手。”
“如果你独要那双手,当初为何不抓紧它们?既然舍弃了她,任何一双手都可以给你同样的温暖。”
“我是个愚人。”
“老庄,我认为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创伤已经无痕迹,不要再去挖旧事,回忆往往是最美丽的。”
他转过头来,“怎么,你真认为她已变成一个镶金牙的阿母了?”
“也许她已经移民了,这年头流行这个。”
“你少喻古讽今。”
“你打算怎么样找她?”我真正纳闷起来,“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打算登报纸?”
“登报也好。”他沉吟。
“老庄,别过分,难道你还想拟一则广告,上面写:‘贤妹,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家居生活可还安好?’喂,你神经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谁知他喃喃复述:“自从长亭别离回来……可是梁山伯并没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这话是添张教我的,你可别学了去。”
他仰头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们说别的好不好?”
“说别的?好,你要我说什么?香港哪家馆子的海鲜野味好吃?哪家网球场的草地漂亮?跑车还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电视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风情?是不是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们是朋友,我无意成为你的清客傍友。”
我连忙赔笑,“听听这是什么腔调?老庄,你也太多心了,敏感过度。”他合上双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并没有睡着。
我叹口气。一个人,若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又说遗憾。不知蜜之滋味,轰轰烈烈爱过,到头来又春梦一场,落魄半辈子。
我盘算着,我唯一的希望,是当我自己堕情网的时候,不需要经过太大的痛苦,我爱她她爱我,“碰”的一声关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这个女郎,她在什么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现之前,我且先打打网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轻松一下未迟。
我又释然了。
我推推老庄说:“我知道你还没睡。老庄,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睁开眼睛,“我还有钞票住大酒店吗?”
“我家实在是要比旅馆舒服,否则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懒洋洋说:“听听这种口气,真是各有前因莫羡人。小老弟,只要福气好,不需出世早。”
“你还是那么愤世嫉俗。”我说。
“休息一会儿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头看看四周围有无我那梦中情人,然后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老庄在看书。
“呵,”我说,“又是射雕英雄传,这上下你也该会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飞机餐后又睡。
这次醒,是被老庄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说。
我说:“脚都坐肿了。”伸伸懒腰。
父亲的车子与司机都在门口等,自我们手中接过行李。
司机说:“三少爷,老爷问你住哪里。”
“老房子还未卖就回老房子。”我笑说,“老头子刚做新郎,一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在面前晃来晃去,有碍观瞻,咱们不去新屋。”
司机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机去报告老爷。
我叮嘱老庄叫他把这里当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时候,爹的电话到了,“过来见我。”他说。
圣旨下。
我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庄伴我同去。
他在莲蓬头哗哗水声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个人赴法场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从没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讲究实际,但新房子却装修得美仑美奂,十分时髦。
一行嫣红姹紫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形的假山金鱼池,流水淙淙。我一时间留恋在这个精致的小花园里,不肯进客厅。
那里有一个女郎蹲着,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几棵玫瑰红的杜鹃花。
她穿着黑色毛衣及长裤,长头发挽成一只低髻,插着一技翠玉的发簪,耳角的皮肤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侧面。
她非常专神地“咔嚓咋嚓”剪树枝,我只好再侧侧身,正在考虑是否要咳嗽一声,一脚踏错,滑进金鱼池,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我身子下半截顿时成了落汤鸡。
那女郎闻声转过头来,大吃一惊。
我原本想出声道歉,但是一见到那女郎的脸,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辈子的梦中女郎,她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瞠口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顾不得混身湿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内。
只见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弹起的金鱼。
“唉呀,可怜我的水泡眼,我的绣球头……”她抬起眼睛来,轻轻嗔怪我,“你这位先生,怎么如此冒失?”
我张大嘴看着她。
她把金鱼轻轻放入池中。
“你还不上来?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边,皮鞋上带着荷花水草。
“你怎么搞的?”她责备,“我的鱼池完蛋了。”
“呵,对不起。”我的眼光没有离开她的一颦一笑。
“咦,你是谁呀?”她问我。
我还在那里说:“呵,对不起。”整个人如雷击一般。
她轻笑一下,又叹一口气,转头叫:“黄伯,黄伯!”她走开了。
黄伯是我们家老男仆,跟着急急步走过来,一见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爷!”又吃一惊问,“你怎么了?”
我问他:“那女郎是谁?”
“什么女郎?你还不去换衣服!”
他带我自书房长窗入到客房,拿了干衣服给我换,一边唠叨。我逆来顺受,闷声不语。
那女郎。
成熟的脸容,极端女性化的姿态,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我从没见过黑宝石似的眼睛,那么流动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们家从来没有那样的亲友,是谁呢?
我心神荡漾。
有人敲门,“震中,你可是在房间里?”父亲的声音。
“是我。”我应着去开门。
“震中!”他拥抱着我。
“父亲!”我的双眼濡湿。
“你良心发现了?你肯回来见我了?”父亲一连串地问。
我仔细地看他,他益发精神了,体形又保养得好,一点也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头发是白了,但更加衬托得他风度翩翩。
我称赞道:“爹爹,你真是越来越有款了,怎么,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焕发。
不管那女人是谁,只要她能够令他这么快乐,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这都是新任罗德庆夫人的功劳吧?”
爹问:“震中,你不反对吧?”
“爹,我怎么会反对你重新做一个快乐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很高兴,“锦锦与瑟瑟却反对。”
“姐姐们小心眼。”我说。
“来,我介绍你认识她。”
“这是我的荣幸。”我说。
“震中,倘若你肯回来帮我,”来了,“我的生活就没有遗憾了。”来了。
“爹,我自己对这门功夫一点兴趣也无,只怕会越帮越忙,我倒是带了一个人才来,待会儿我叫他来见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们父子来到客厅,爹对女佣说:“去请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买花,说是三少爷来了,客厅光秃秃,不好看。”
我说:“太客气了,那么我先接了我同事来。”
“都这么心急。”爹摇头。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犹疑着转身。
“爹——”我叫。
“什么事?”
“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问。
“女客,什么女客?没有哇。”爹答。
“我明明见到的,”我说,“刚才她在金鱼池畔修剪杜鹃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长裤。”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应介绍你认识。”
“太好了。”我说,“现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着口哨,轻快地开着父亲的新式跑车到老房子去接庄国栋,这上下他也该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黄的妻——黄妈,来开门,笑得皱纹都在舞动:“三少爷,你来了?十年整你都没回来过,好忍心啊。老爷还能坐飞机去看你,我又不谙洋文,你真是。”
“怎么,”我笑问,“派你来服侍我们?抑或是监视?”
“是呀,庄少爷出去了。”她说,“叫我关照你一声。”
“他出去了?去了哪里?”
“他说去报馆登一则广告。”黄妈说。
“他疯了。”我说,“真去登广告?”这老小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一边听黄妈絮絮地诉说过去十年来发生的事。
我有兴趣地问:“爹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新太太的?”
“老爷在一次宴会中看见太太,就托人介绍,真是姻缘前定,大家都替老爷高兴。”
“新太太美吗?”
“美。”老黄妈说。
我笑,“你们看女人,但凡珠光宝气,平头整脸的,都算美。”
“不,三少爷,新太太真的是美。”黄妈说道。
我还是不信,“三十余岁女人,皮肤打折,还美呢,老黄妈你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新太太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很会笼络人心吧?”
“三少爷一张嘴益发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爷,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就帮老爷做生意,多好。”
“我不会做生意。”我说。
“学学就会了。”
“我懒。”我摊摊手,“黄妈,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脾气,我最不喜与人争。小时候我连兽棋都不肯玩,就因为怕输,商场上血肉横飞,全是惨痛的战争,怎么适合我呢?”
“那么娶老婆呢?难道也是打仗?”黄妈反唇相讥。
“黄妈,”我乐得飞飞地,“这件事有点苗头,今天我见到我的梦中女郎了。”
“三少爷,你少做梦呵。”她笑。
我懊恼地说,“所以我不要回来,你们个个都是训导主任,缠牢我就拼命批评我,一句好话都没有。”黄妈大笑,这老太太。
大屋内仍然是旧时装修,高高屋顶上粉刷有点剥落,电灯开关是老式那种,扳下来“扑”的一声,非常亲切可爱。沙发上罩着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几上被茶杯垫烫着一个个白圈印子。墙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画都已经糊掉了——黄妈是很妙的,她见画上有灰尘,便用湿布去擦。真有她的。
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儿时的温馨:父亲在法国人手下做买办,母亲打理家事,把外公给的私蓄取出贴补家用,从没一句怨言。
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老式女人,可是她进过港大,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才辍的学,因是广东人,皮肤带种蜜黄色,面孔轮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长睫毛,像尖沙咀卖的油画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乌油油的黑发,梳一个低低的发髻,所以刚才我看到那个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马上从心中喜爱出来。
母亲嫁了宁波人,也会说上海话,但一遇情急,常会露出粤语。可是父亲一日比一日发财,她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两位姐姐,再生下我,本来还准备多养几个儿子,但是已经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当年我十二岁,她常搂着我落泪:“阿妈晤舍得你,阿妈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时日不久。
想到这里,我双眼红了。
老黄妈很明白,“三少爷,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叹口气。
我仿佛看到母亲穿着宽身素白旗袍在沙发边走来走去唤我:“震中,震中。”
“爹喜欢嘲笑她,“你们这些广东人如何如何……”
门铃响了,打断我思路。
黄妈去开门,是庄国栋回来了。
老庄见到我那样子,诧异问:“眼红红,哭了?谁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连忙说:“你去了哪里?”
“登广告,”他说,“寻人。”他把一张草稿递给我。
我说:“荒唐荒唐。”取过草稿看。
上面写着:“书房一别,可还安好?请即与我联络。”附着一个信箱号码。
“书房一别——什么书房?”我问,“你真老土,这简直比诸流行小说的桥段还低级,这简直是张恨水鸳鸯蝴蝶派的玩意儿,亏你是受过教育的人。”
他又抽烟,不反驳我。
“你绝望了,”我扮个鬼脸,“当心你那信箱里塞满了又麻又疤的女人来件。”
他还是不响。
“来,上我家吃饭。”
“不去,你们一家大小团聚,关我什么事?”
“那你来香港干吗?”我急问。
“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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