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说,“我要是避开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
太初说:“你笑死了算了。”
老妈说:“太初,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媳妇,你们互相别诅咒了好不好?”
“你从此刻就不准再见溥家敏。”
“我不让你见太太行不行?”她反问。
“太太是我岳母,咱们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几,他也来轧一脚?”我把声音提高。
房门一打开,黄振华太太推门出来。
我吓得张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变了乾坤袋,里面还躲着多少个人?”
黄太太说:“我出现了,你就该收口了,”她和蔼地说:“还吵什么呢?”
“舅母,”太初扑过去说:“他这么糊涂——”
“再糊涂——谁叫你爱他呢?”
太初没有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咱们在圣荷西的时候,非常快乐,从来没有这么复杂的事,现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妈妈也不高兴,我变了猪八戒照镜子,怎么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欢香港。”
“太初!我们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万了,我不要成为第二个黄振华,我没有这种天份,”我激动地说,“太初,倘若赚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应付不来这里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妈妈说一声,我们回去吧。”太初说。
我们的手又紧紧握在一起。
妈妈眼睛濡湿,点点头,“好,结了婚你们马上走,做外国人去,只要是快乐就好了,十亿中国人不见得不能少你们两个。”
“妈妈,”我说,“我与太初都是普通人,我俩经不起试练,不要说搁在旷野四十天,四天我们就完蛋了。请你原谅我们,我在港耽搁下去,只怕我们两人都没有好结果。”
“得了得了,”妈妈说,“我看这半年来你们俩也受够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来抹眼泪。
太初说:“真对不起,妈妈。”
“你自己的妈妈呢?”老妈问。
太初脸色有点僵,不回答。
黄太太在一边说:“她旁骛甚多,不打紧的,又是个时常走动的人,她要见太初,自然见得到。只是太初——你舍得香港这一切繁华?”她摊摊手。
“我不舍得,”太初老老实实地说,“我喜欢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欢这些舞会,我也爱穿美丽的衣裳,戴精致的首饰,但比起这些,棠哥哥更为重要。我跟他呕气的这些日子里,并不开怀,我不争气。舅母,我无法成为香港上流社会的名媛,我应付不来,我觉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满学分毕业,像跟棠哥哥结婚,住在一间大屋子里,养五个孩子,每个孩子养一只猫。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树。”
大家呆呆地听着。
我的房门慢慢推开,出来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问:“房里到底还有谁?”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变的心。
太初说:“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天下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在太太这里,我的代价是失去自己与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况是两件。不,我不能同时没有棠哥哥又没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们回美国,这里留给太太,她适合这里。”
舅母抬头看见溥家敏,轻轻跟他说:“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说:“家敏,你现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头,看到那么英俊的男人,脸上有那么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难过。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说不出讽刺的话。
太初开口:“我也想这么说,其实溥太太是最适合你的人——”
黄太太朝太初丢一个眼色,太初不出声了。
溥家敏的脸转过去,并不出声,隔了很久很久,我们都难过地看着他,他把头转过来,轻轻说:“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黄太太说:“我与你同走。”
他俩打开门就走了。
我与太初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当老妈的面,表示亲密。
我低声说:“许多人把恋爱、同居、结婚分为三桩事来进行,各有各的对象。但太初,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又恋爱又同居又结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说,“我们承认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试练自己?我们情愿活在氧气箱中一辈子。”我问太初,“是不是?”
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婚是在香港结的,太初穿着糖衣娃娃似的礼服,雪白的纱一层一层,头上戴钻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挂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项链,真怕珠宝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然而她是那么美丽,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给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话中的仙子。
一到注册处,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转移,目瞪口呆。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两老挤眉弄眼,无限得意。
可是当我丈母娘出现的时候,呵,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摄住,不能动。
她不过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棉旗袍与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脸上有股凝重的光辉。她依靠在罗爵土身边,眼睛却朝我们。
我们都爱她,就当她是件至美的艺术品,心中并无亵渎之意。
我倾心地看着太太,这个伟大的女人,美了这么些年,还不肯罢休,轰轰烈烈地要美下去——怎么办呢?
这似乎不是我们的难题。
黄振华兴高采烈地发着牢骚,“好了,太初的画展下个月开了,是没问题,可是画家本人却不在香港,有没有更别出心裁的事?”
隔一会儿:“如今的年轻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竞争与接受挑战。”
又说:“记者们都闻风而来……”
观礼的人都有数十个,都挤在一间宣誓室中,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签了名,满头大汗地挤出注册处,黄振华说:“预备了一个小小的茶会,劳驾你们移一移玉步。”
我与太初面面相觑,只得登了车,跟着去。
那个“小小的茶会”,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鬓影,太初换了准备好的衣裳,偷偷告诉我“我很累。”
我连忙警告她:“你可不准问‘完了没有’,据说宣统皇帝坐龙廷的时候,一直说累,太监安慰他说:‘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当心你嘴巴。”
太初弯下腰笑。
我吻她的脸。这太初,是大学时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满意地离去,我们真是筋疲力尽。
太初拉着“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脚搁茶几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来,“球鞋!原来你一直穿着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脚如穿高跟鞋站那么久,简直会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过去呵她的痒,两人倒成一堆。
黄太太见到,叹气说:“一万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么泡了汤。”
我扶太初起来,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声,不见一半,我们又笑。
黄太太笑说:“啐,啐,回去圣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实在是替我们庆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没见到溥家敏。
“他没有来。”黄太太轻描淡写地带过。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伤心人。
因为心情太好的缘故,我怜爱我的仇敌。
“他怎么了?”我问道。
黄太太微笑,“每个人活在世界上,总有一个宗旨,否则如何过了一个沉闷的日子又一个沉闷的日子,有些人只为卑微地养妻活儿,有些人为升官发财。而溥家敏呢,他为追来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你们为他难过吗?不必,他不知道在这里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这简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黄太太简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电脑,什么事经她一解释,马上水落石出,我开始了解到黄振华的痛苦。
太初是最适中的,她性格在她母亲与舅母之间。做女人,能够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一点,靠自己双手打仗的时候,又不妨精明点,只有太初具这个本事。谁能想像黄玫瑰有朝一日坐写字间呢?又有谁相信黄振华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毕生的幸运。
回到美国,我们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继续念书,课余为我煮饭洗衣服。
我常常告诉她,“你看你的福气多好,老公赚钱你读书,多少洋妞得赚了钱来供老公读书呢。”
太初含笑,然后说:“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黄振华先生自香港叫秘书速记,写了一封长达五张纸的信来,主要是告诉我们,太初那个画展如何成功,有一个神秘的客人,买了她十张画之多。
我扁扁嘴说:“有什么神秘?这人八成是溥家敏,买了画回去,饭厅挂一张,厕所挂一张……哼!”
太初抿着嘴笑,一双眼睛在我的脸上溜来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厨房去做饭,肚子饿了。”
太初很会做人,一溜烟地进厨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连忙跟进厨房,搭讪地说:“近来莱式益发做得好了,是照这本烹任书做的吗?唔……南施鲁菜谱……”我忽然歉意起来,“从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的画册到南施鲁的菜谱,太初……”
太初转头过来,瞪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但丁加毕利奥罗昔蒂?那是什么东西,一种意大利新家具?好难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们在厨房内拥抱良久。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也应该结束了。
玫瑰的故事--1
1
两个姐姐趁圣诞节把我召到伦敦,说有重要的话得跟我说——“不得有误”。
我开着我那辆福士,自牛津赶去伦敦,格轰格轰,那车子像是随时会散开来似的,一路上非常惊险,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地截顺风车……太恐怖了,想想都发抖。
或许到了伦敦,我应当考虑换一辆新车。
小姐姐站在门口欢迎我,穿着时兴的黑嘉玛貂皮,面色不太好。
我下了车上前拥抱她,抚摸她的大衣袖子,“哗”,我说,“这件衣服够我吃一辈子的了。”
她拍开我的手,“罗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么可以说一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人‘死相’?”
“我没听懂你那口赘牙结舌的国语,你干脆漂白皮肤做洋人算了。”她白我一眼。
男仆过来替我挽起箱子。他说:“少爷,你那辆车,啧啧啧。”他进去了。
小姐姐白我一眼,“你知道他开什么车?”
“就因为这年头,连男仆都开劳斯,咱们这些正牌少爷,才不得不别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进屋内。
我在炉火旁坐下。
“没下雪吗?”我问,“这种冷的天气,下雪反而好过点。”
大姐自书房走出来,“三少爷来了吗?”
我装腔作势地站起来:“三少爷来了,他的剑没来。”
大姐没好气,“你坐下吧。”
我接过女仆倒给我的威士忌加苏打,喝一口。“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问,“说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小姐姐懊恼地说。
“知道。”我说,“他要结婚了。”
“你不关心?”大姐问。
“关心什么?”我莫名其妙。
“结了婚怎么样?”小姐姐厉声问。
我装作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我夸张地吸进一口气,“我们的后母会待我们如白雪公主?啊,天呀!”
这次连大姐都生气了,“罗震中,你正经点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罗震中,你这个人,糊里糊涂就一辈子。”小姐姐说,“亏你还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么样?一辈子就在牛津这种小镇里做神经书状元?你太没出息了,告诉你,父亲婚后,家产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时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会有这种事?”我忍俊不禁。
“怎么不会有?”大姐瞪着我,“父亲什么年龄?都五十九了,他还结婚,简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们还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烧眉毛?”
我愕然,“狐狸精这回事……在小说中我读到过,这真是……”我搓着双手。
大姐叹口气,“我看算了,咱们老姐妹俩也不必在这事上伤脑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监急,咱们的兄弟都快成白痴了。”
“你想我怎么样?”我反问,“找个茅山道士祭起法宝,与那狐狸精拼个你死我活,逼她显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身边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这十年来,你不停推搪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认为外国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你与钱有仇?”
“我并不缺少什么,”我说,“我自给自足,我乐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业很快要落到别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关心,那是爹爹的事业,不是我们的事业,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我爹爹的事业,这件事远在十年前我已经与他说清楚了,也已获得他的谅解。老子的事业,不一定由儿子去继承,外边有许多能干有为的年轻人,他们都能够做我父亲的好帮手。爹爹今年五十九岁,他尚能找到他所爱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庆幸,”我停一停,“至于那个女人是否一只狐狸精,我们不必替他担心,只要他快乐。”
小姐姐冷笑连连,“听听这么明理的孝顺儿子。”
“两位姐姐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说,“在这种事上,我自问是很豁达的,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小姐姐说:“你晓得咱俩就是为你好,咱们那份,早已折了嫁妆了。”
我很为难:“我要钱来干吗?人们需要大量的钱,不外是因为有拥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买了下来,堆山积海地搁在家里。我并不这样想,像我喜欢画,就跑美术馆,反正死后八成也捐到美术馆去,匆匆数十年,何必太麻烦。”
“发疯和尚。”大姐骂我。
我说:“我告辞了,再不走还有更难听的话要骂我。”
“你开了几小时的车,也够累了,在这儿休息几晚如何?”
“你们答应不烦我就好。”我扮鬼脸。
“好,好。”大姐笑,“你怎么连女朋友也没有呢?”
“我搞同性恋,你们不知道吗?”
“放屁!”
“家有这么两个姑奶奶,叫我哪里去找好人家的女儿下嫁?”我调笑。
大姐悻悻然,“这小子,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小姐姐说:“你别瞧他疯疯颠颠的,人家这叫做君子坦荡荡,不比咱们小人长戚戚。”
我走上楼去。
我摇电话到牛津找庄国栋。
老庄是我同事。他这个人有点孤僻,与我也却还谈得来。
我叫他来伦敦,“反正放假,你一个人闷在宿舍干什么?”
“我懒得开车。”
“那我可要闷死在这里了。你来了,咱们还可以结伴钓鱼去。”
他说:“日钓夜钓,你也不腻。”声音闷闷地。
“你来吧,”我把地址告诉他,“我那两个姐姐虽然徐娘半老,倒还风韵略存,要是看中了你,你下半辈子吃用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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