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什么女客?可不就是我继母。

  呵,上天,你让我过了二十多年舒服日子,何苦忽然把宠爱从我身上夺去,为什么要把如此的惩罚降临我身上?我睁开眼睛。

  “震中,你可是不舒服?”父亲问,“脸色忽然转白,叫医生来瞧瞧好不好?”

  我呆呆看着爹,说不出话来。

  我继母过来说:“医生马上来,震中,你可是病了?”她声音充满关怀。

  我低下头。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疲倦但平静。

  呵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如此陌生呢?“不用了,我想是太早起,且又空肚子的原因。”

  继母马上说:“难怪,我马上替你去热杯牛奶。”她匆匆地出去。

  爹关切地说:“震中,你并不太会照顾自己呢。”

  我苍白地笑,不知道笑些什么,呵,命运,我一直不相信的命运来惩戒我了,它将它神秘的大能展露在我眼前。

  父亲喜气洋洋问:“她是否很美?”父亲像一个孩子,得到他最喜欢祈求的礼物般。

  “是。”我说。

  “而且她是那么纯良,”父亲说,“简直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神智渐渐恢复,“是。”我说。

  “我不是不知道你们不大赞成我这次的婚姻。”爹搓着双手,“可是……我简直像复活了。”

  我虚弱地问:“我该怎么称呼她?”

  “叫她名字好了。”爹说。

  “她叫什么?”

  “她叫玫瑰。”

  我点点头,“爹,我想回去了。”

  “震中,喝了牛奶再说,”她回来了。

  “不,”我摇摇头,“我走了。”

  “你走到哪里去?”

  我站起来,脚步浮浮。

  爹说:“他一向是有点孤僻,随他去。”

  她笑,“都说三少爷最最调皮捣蛋,爱说笑捉弄人,我还恐怕他会把我整得啼笑皆非,结果却是个文弱书生。”她笑脸若一朵芙蓉花般。

  我的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不停绞痛,我再说声“我走了”,就原路走出花圃。

  “震中!”她在身后叫我。

  我大步踏开去,又没见到荷花池,整个人再次掉进水池中。

  她娇呼一声,继而大笑。

  忽然之间我忍不住悲愤,也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爹在一边说:“荒唐,荒唐。”笑着伸手来扶我。

  我自池中湿淋淋爬起,也不打算换衣服,就坐进跑车,不再顾他们在身后叫我,就开车走了。

  一路上我把车子开至最高速度,赶回老屋。

  









玫瑰的故事--3



3

  黄妈来开门,看到我那模样,大吃一惊,我整个人籁籁地抖,却不是因为冷。

  庄国栋正在吃早餐看报纸,见到我这个样子,连忙说:“你怎么了?你怎么脸如金纸?”他走过来。

  我如遇溺的人见到救星,抓住他双臂,颤抖着嘴唇,却又说不出话来。

  “快换衣服,有什么慢慢说,快换衣服。”他说。

  黄妈赶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脱下湿衣服,披上浴袍,老庄将一杯白兰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尽,辣得喉咙呛咳。

  “你怎么了?”老庄再一次问。

  我硬咽地说:“她,她……”

  “什么事啊?”他又问。

  “怎么会这样?”我颤声问,“她竟是我的继母,庄,她是我的继母。”

  “上帝。”老庄说,“上帝。”他的脸色也转为灰白。

  “庄,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继母。”我欲淌出血来。

  “啊震中,可怜的震中。”

  我躺下,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记整件事。”

  我大声嚎叫,“忘记,忘记,你叫我怎么忘记?你为什么不忘记十五年前的情人?朱丽叶何不忘记罗密欧?但丁何不忘记庇亚翠丝?”我疯了似,“你们滚开滚开滚开!我不需要你们,走开!”

  他并不走开,他坐在我面前。

  老黄妈闻声过来看,我一只水杯朝她掷过去,她被庄拉在一旁,才避过灾难。

  庄大声喝道:“你文疯还是武疯?你个人不幸的遭遇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你想嫁祸于谁?你还算是受过教育的人?”

  黄妈躲了出去。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儿,”庄冷笑,“死得那么容易,你不是不信命运吗,现在你可以拿出力量来斗争了。”

  我看着庄,眼泪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说,“庄,为什么你会说没了这个人,以后的日子活着也是白活,为什么你接了一封信,整个人会发抖,为什么你朝恩暮想,了无生趣,为什么一个大男人,竟会淌眼抹泪,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庄。”

  老庄不出声。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随我返伦敦,忘记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问:“她是否长得很美,震中?”

  我简直不懂得回答,美丽,她何止美丽!我狂叫起来。

  黄妈再一次探头进来,“庄少爷,我去请个医生。”

  庄说:“不妨,黄妈,这里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毕,还是那么冷冷地看着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来。”他说。

  我告诉他:“我不会跟你到伦敦去。”

  “你留在这里干吗?”他反问,“跟你老子抢一个女人?”

  听了庄的话,我忍不住大声哭泣。

  庄厌恶地说:“你这种少爷兵,平日理论多多,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一到要紧关头,没有一点点用,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脸饮泣。

  “我知道你难过,震中,你总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我们像兄弟般的感情,我总是帮你的。来,振作起来,我们回伦敦去。”

  我呜咽说:“我们不该回来。”

  他黯然说:“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回来,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们,走吧。”

  我与庄就如此收拾行李离开。

  父亲对于我这种行为非常生气,因我临别连电话都不肯与他说。

  上飞机的时候,是庄挟着我上去的,我整个人像僵尸般。

  父亲皱着眉头,叫庄多多照顾我。

  我为了不使他太难过,编了一个故事来满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说:“爹爹,是为了一个女孩子的缘故,她催我回伦敦……她寂寞。”

  父亲略有喜意,仍板着脸,“是吗?”他问:“为何不早说,带她一起回来?是中国人还是洋妞?”

  “中国人,家里颇过得去,因此有点小姐脾气,不敢带回来。”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呵呵地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天使,一会儿魔鬼,否则生活多乏味。下次带她回来,说爹爹要见她。”

  “是。”

  我与庄终于上了飞机去。

  庄说:“你爹爹多爱你。”

  爹爹们都一个样子,总希望儿子成材,给他带来重子重孙。

  我闭上眼睛说:“他现是最爱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应该的事。”

  我开始喝酒。我从没有在飞机上喝过酒,但这次我索性大喝起来。

  庄并没阻止我。

  飞机是过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荤八素,呕吐了许多次,差点连五脏都呕了出来。

  “嗬,嗬,”我痛苦地掩着胸,“我就要死了。”

  庄冷冷地说:“放心,你死不了。”

  “老庄,人家喝醉酒,不过是略打几个嗝,然后就作滚地葫芦,为什么我这么辛苦?”

  “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他像一块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体的辛苦使我暂时忘记了心灵的痛苦。

  “天旋地转,”我呻吟,“我像堕入无底深渊,救救我,救救我吧。”

  庄半拖半抱地将我搬下飞机,幸亏我们记得通知姐姐们。

  大姐冲过来,“怎么了,震中……庄先生,震中怎么了?”

  大姐的声音中充满关怀,我听了悲从中来,“大姐。”

  庄喝止我,“你少动,你扑过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问:“是喝醉了吧?”

  “是,开头调戏全飞机的空中小姐,随即呕吐,令全机的侍应生服侍他,他这条机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温柔又爱我,她的脸渐渐变幻成母亲的脸——“妈妈,妈妈!”我嚎叫着。

  他们把我塞迸车箱里。大姐怜惜地问:“怎么叫起妈妈来了?”

  “要紧关头,谁都会想起妈妈,战场里的伤兵,血肉模糊地躺着,都忽然念起妈妈的好处来了。”庄说。

  “庄先生!”大姐吃惊地掩住嘴。

  “往哪里去?”庄问道。

  “往舍下先住几天,然后找间公寓安顿你与震中,牛津那边……”

  我转呀转呀,身子轻飘飘地坠进一个无底洞里,完全无助,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辛苦地硬咽,但终于失去了知觉。

  我并没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着了。

  真可惜。

  醒来的时候,在小姐姐家客房里。

  客房一切作粉红色,非常娇嗲,像小女孩子闺房,我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天花板上那盏小巧的水晶灯,暗暗地泛着七彩光华。

  我想起了妈妈,也想起了玫瑰,我内心痛苦,头痛欲裂,双重煎熬之下,简直死无葬身之地。

  我大声叫人。

  小姐姐进来,“醒了吗?吓死人,替你准备好参汤了。”

  “拿来,”我说,“参汤也将就了。”

  “你想喝什么?”小姐姐瞪眼问。

  我说:“三分人心醒酒汤。”

  “罗震中,你干吗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叹口气:“你咒我,你咒我。”其实我何尝不想,只是这件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我问:“老庄呢?”

  “人家到伦敦分公司报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说。

  “他倒是决定洗心革面,”我偶然说,“新年新作人。”

  “你几时也学学他呢?”

  “我?我何必学他,他发一下奋,他儿子好享福,我不发奋,我儿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参汤。

  “新年了,也不见你狗口里长出象牙来。”小姐姐接过空碗。

  我呆了一会儿,问她,“小姐姐,你恋爱过吗?”

  “当然恋爱过,不然怎么结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说,“小姐姐,恋爱与结婚是两回事。”

  “震中,你在说什么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头,不响。

  “起床洗把脸刮胡须,来。”

  我转个身。干吗我还要起床?这世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太阳不再眷顾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么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为了爹爹,为了姐姐们……

  “震中。”

  “我这就起来了。”

  “震中,你住在我这里,好好调养身子。”

  “知道。”

  “你怎么告诉爹爹,说在英国有女朋友?”

  “在英国找个女朋友,也不见得很难。”我淡淡说。

  “到时爹爹叫你带回去见他呢?”小姐姐说道。

  “大把女人愿意陪我回去见罗德庆爵士。”我还是那种口气。

  “呵!你倒是很有办法,不再挑剔了吗?”

  我忽然微笑起来,“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简单地说。

  事后庄国栋轰轰烈烈地做起事来。而我,我发觉自己渐渐向浪子这条路走去。

  有一夜醉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添张来探访我。

  我明知他是个死人,却不怎么害怕,我只是问他,“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他面色铁青铁青地,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他身体一直不那么好。

  “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知道你内心痛苦?”

  “是,”我说,“我非常痛苦。”

  “你这样喝酒不是办法。”他说,“我教你一个办法,来,跟我来。”

  “你要我学你?”我心境非常平静。

  “来。”

  他悠悠然飘开,而我,我之脚步滞呆,我忽然有点羡慕他。

  “你呢?”我问,“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们行至一座大夏的顶楼,高矗云霄,飘飘欲仙,我觉得冷。

  “跳下去。”添张说。

  我生气,“客气点,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骗得我高兴起来,说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黄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泪来,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随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梦中惊醒,我惨叫。

  我竟见到了添张!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叹一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并不迷信,但是难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认为大解脱,才是最佳办法?

  我可怜自己,大好青年,一旦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见。

  从那时开始,我开始野游。

  在伦敦,男女关系一旦放肆起来,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从不把女人往家中带。

  姐姐们见我老不回家睡觉,开始非议,我与老庄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欢迎的,咱们还有什么话说。

  庄说:“天天换一个女人,也不能解决你的寂寞。”

  “你怎么知道?”我抬起头。

  “我都经历过,我是过来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谁知道?”

  “可是我要证明自己。”我说。

  “把头埋在外国女人之骚气中,你证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胡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结识个女朋友。”

  我不响。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与你老爹拼个你死我活。”

  “跟罗德庆爵士争?”我问,“他现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么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为我是罗某的儿子,我还借他的荫头呢,我去与他争?鸡卵碰石卵。”我说。

  “那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忘记那女人。”庄说。

  “你若见过她,你就会知道,天下没那么容易的事。”

  “这种‘懿’派女郎一生难逢一次,你认命算了。”

  我没精打采,“什么叫‘懿’派?”我问。

  “慈禧太后叫懿贵妃,懿字拆开是‘一次心’,见一次,心就交与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个女郎叫什么名字?”老庄问。

  “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分别?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她什么,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庄说,“一朵玫瑰……”他沉吟着。

  我们这两个千古伤心人,早该住在一堆。

  “你现在跟什么人相处?”庄问,“你两个姐姐很担心。”

  “跟金发的莉莉安娜贝蒂妮妮南施。”

  “她们是干什么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弃,“大概是学生吧。”

  “她们可知道你的事?”

  “我为什么要跟她们说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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