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美得动人心魄,纯象牙白色的皮肤,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风韵,整个人散发着蜜之香味。美丽的玫瑰,我们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后的抉择。

  待完了这件事,我就远远离开,永别此地。

  一个晚上,我听见玻璃窗上发出敲打声音,开头以为是风雨声,心才想着明早起来可观赏落红,抬头却望到一轮明月。

  声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发出的。

  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我明白这是什么,这是咱们中学时期唤小朋友出来玩的记号。那时大家还住着老房子,最高不过三层。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会吵醒别人,但又响亮。

  我轻轻撩开窗帘,看到老庄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着头,英俊的脸充满了炽热的神情,两眼闪闪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装恐怕已有一个月没更换了,十分皱旧。但对老庄挺拔的身段并无影响,他仍然是个人见人爱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掷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开了窗,玫瑰的声音在我隔壁响起。

  “走开。”她的声音充满矛盾与感情。

  换了是我,听到她的声音,我也不会走开。

  果然庄国栋问:“你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说:“走开。”

  “我不会走开。”他说,“好不容易爬墙进来。”

  明天我就养两条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说:“走开,我要关窗了。”

  我实在忍无可忍,大力推开窗,大声嚷:“庄国栋,我警告你,三十秒钟内你不走开,我就报警。”

  玫瑰被我吓了一跳,她走过来敲我的房门。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闪开,也不生气,“玫瑰。”

  我大吼:“滚你妈的蛋!”我提起床头的水晶花瓶,连水带花向他头上摔去,我简直想杀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溅开。

  “玫瑰,”老庄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门进来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犹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开她。

  “欺人太甚!”我愤然道。

  “随他去,不要跟他计较。”玫瑰恳求我。

  我悲苦地看着她,只要她开口,我怎么能够推却?

  她伏在窗口上对庄国栋说:“你走吧。”

  庄国栋说:“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我叫:“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这条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说:“告诉他,叫他不用在这儿充罗密欧,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顿时静下来。

  她哭了。

  她挽在头顶的秀发松了下来,披散在肩膀上,穿着件白色缎子小夹祆,脚上并没有穿着拖鞋。

  在那一刹那,我原谅了庄国栋,我原谅全世界爱玫瑰的男人,因为我是他们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经走了。

  我坐下来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说,“我们都累了。”

  她伸出手来掩住了脸孔。

  我看到她戴着一只玉镯雪白,只有一斑翠绿。这只玉镯好不熟悉,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庄国栋在玉器市场买的东西。

  我的心狂跳,我万念俱灰,我放弃。

  我说:“玫瑰,你自己决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点决定,如果要回香港,罗德庆爵士永远在等待你,也请快点,这里痛苦的不止三个人,是四个。”

  玫瑰说:“原谅我。”

  “你这一声‘原谅我’,带来多少人的痛苦?”

  “原谅我。”她抬起头来。

  月色下她的脸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艳。

  我平静地告诉她:“像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绑在柴堆上活活烧死。”

  她听了一怔,急急地夺门而出。

  我睡不着,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开动跑车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跑到一间酒馆,坐下来,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来。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只听得酒保敲起小钟,表示酒馆要打烊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见一个华籍女郎走过来,拍我的肩膀。

  我看着她,“好面熟,贵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庄国栋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态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陆?”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皱上眉头。

  “啊,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你说什么?”她皱眉问,“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墙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细她,她仍是那么时髦,珊瑚色唇膏,绿眼盖,我叹口气说:“庄国栋不要你了?”

  她耸耸肩,“是。”也不见得特别伤怀。

  “你不难过?”我问她。

  “有什么办法?”她说,“哭死也没有用的。”

  我好不羡慕,“你已获得金刚不坏身了,你太难得,你什么都不怕?”

  “你少讽刺人。”她说。

  我怔怔地问她:“同样是失恋,为什么有些人寝食不安?”

  “谁?准会为爱情寝食不安?”她诧异地问道。

  “算了,你既已练得刀枪不入,就不必理会咱们这些可怜虫了。”

  “先生,”酒保上来说,“咱们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说:“走吧。”

  “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你从哪里来?”她又问。

  “家里来。”

  “那么回家里去。”

  我点点头,与她走出酒馆,她扶着我。

  “喂,”她问我,“你为谁喝成这样?”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为玫瑰,我为的是玫瑰。”

  她问:“谁是玫瑰呢?”

  我唱着:“蝴蝶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我找到了车子。

  “你这个情况,不适宜开车。”她扶住我。

  “不妨。”我说,“你放心。”

  我推开她,上车,发动引擎。

  我说:“有空约会你,喂,你的电话号码呢?”

  她给我一张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里。

  我开动车子,向前驶去。

  我大声唱着歌,又叫这辆老福士切勿辜负了我。

  我驶着之字路,缓缓地格隆格隆向家驶去。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罗震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找点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门在望了,我欢呼一声,开了铁闸,驶进门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车子,一直朝游泳池冲过去。

  我大声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里不知道有没有水,完了,完了,我这次完了。

  我急急推开车门,车子轰地跌进池内,水大力压进车箱,我几乎窒息。

  “救命!”我吞着水,“救命。”

  我拼命地游向池边,怕得要死,那一点酒醒了大半。

  家人显然发觉闯了祸,开亮了所有的射灯,司机跳进池中来打捞我。

  我抓紧司机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来,“三少爷,不妨,不妨,你松松手,我这就拉你上来了。”

  我冷得颤抖起来,震惊过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说:“叫医生来,快叫医生!”

  玫瑰提着厚毯子出来,抢着盖在我身上。

  我哭起来。

  小姐姐见我无事,顿时破口大骂,“罗震中,我胆子都被你吓破,你疯了?把车子驶进泳池来冲凉,你黄汤灌饱了是不是?”

  我只是哭。

  玫瑰说:“扶他进房,让他休息。”

  小姐姐顿足,“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样窝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机与园丁将我扶到房间去。

  我伤透了心,不肯换上干的衣服。

  “你会伤风的,”玫瑰说,“快听我话。”

  我惨叫:“妈妈,妈妈。”这世界上,只剩下妈妈爱我,只有她不舍得我。

  恍惚间看到母亲向我走来,长脸蛋充满戚容,微褐色皮肤依旧,手放在我背上,说道:“震中,你又不听话了。”

  “妈妈,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嚎叫。

  司机强脱了我的衣裳。

  母亲叹口气,“震中,妈妈抱歉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妈妈实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么温柔。

  我饮泣。

  医生一来,母亲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针,要我多休息。

  我却发了高热。

  一忽儿见到玫瑰结婚了,新郎是庄国栋,父亲和我去将玫瑰抢回来,但她对我嗤着鼻,老庄对我摇头叹息,嘴角挂着一个冷笑。

  随后我又来到一个有牌楼的仙境,云雾重重,我大声叫玫瑰。

  玫瑰出来了,但父亲挡在她身前,父亲看着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闪闪的宝剑要砍杀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罗家的人,死是罗家的鬼。”

  我最爱的是父亲。

  待我自恶梦中醒来,己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小姐姐见我醒来,松口气、犹自赌气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发梦魔,乱喊乱叫,叫人不得好睡,轮班服侍你。”

  我虚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么梦?”小姐姐问。

  我说:“爹拿剑砍我,”犹有余怖。

  “叫你别上唐人街看武侠片午夜场!”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我这两个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长少了几条筋,她俩的思维简单得多,生活得丰足愉快。在她们眼中,我无异是个自寻烦恼的家伙,不值得同情。

  我别转了脸。

  “大姐也在这里呢。”她说。

  我不出声。

  “这一阵子你可是交了苦运了?我倒情愿你恢复以前那种无忧无虑,做一个大快活。”

  大姐推门进来问她:“你手里是什么?”

  “参汤。”小姐姐说。

  “我告诉过你,这种东西是巫道,年纪轻轻的男人,喝喝就坏了,好好的西药是医生开出来的,混在一起吃,他的病不会好。”

  “你懂什么?”

  两个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来。

  我问:“玫瑰呢?”

  “昨夜她守在你床前,如今睡觉去了。”大姐说。

  我不响。

  “喝了这碗参汤,好有点气力。”小姐姐说道。

  大姐光火,“他只是你弟弟,要这般好气力干嘛?”

  小姐姐脸都涨红,“你这个泼妇的一张贱嘴,总没些长进,不住地说些不三不四的疯话。”她抓住大姐的手臂。

  两人扭打着走出我房间。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想必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她们离开之后,我将盛参汤的那只碗转过来,又转过去。

  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茫然想。

  “震中。”

  我抬起头,看见玫瑰站在我床头。

  我淡淡地说:“因我病劳驾你了。”

  “你那辆福士报销了。”

  我一震:“呵!”

  “开了很久吧?一定有感情。”她说。

  呵,那辆福士,我颇心如刀割,它伴我月夕共花朝,足足七八个年头。

  只有玫瑰明白我心,两个姐姐巴不得破车有这个结局。

  但我一向不要什么簇新的跑车。

  玫瑰说:“那日其实很危险。”

  我说:“是,我知道,很容易淹死。”

  她沉默。

  “你仍不回香港?”

  她不出声,脸上已瘦下一圈来。

  我叹口气,“我已洗手不理这件事了,”我说,“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要搬出去。”

  “你搬哪儿去?”她急。

  “我不理你,你也别理我。”我说。

  “你姐姐们恐怕也不肯。”

  “哼,她们不肯有什么用,”我说,“我懒得对牢你日夜操心——吹皱一池春水,与我何干?”

  玫瑰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对,我知道,你从来未要我操过心,我是狗拿耗子。”

  “你说话很善用成语。”她笑。

  我心都碎了,她尚若无其事,恶毒的女人。

  她说:“这是你湿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张卡片。”搁下她就走出去了。

  我看那张卡片:薛小曼,老庄的旧欢。

  那是一个强壮的女郎,她永远不会知道啥子叫惆怅旧欢如梦,真是她的幸福。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庄。

  我还很虚弱,坐在公路车上,活脱脱像个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还穿着厚夹克。

  我到老庄的公寓去按铃。

  他来开门,白衣白裤,精神奕奕。

  他很诧异,“你,震中?”

  我颓然说:“老庄,我没有理由恨你,你认识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兴了,你的思想终于搞通了。”他迎我入内。

  我躺在他的沙发上。“咖啡!”我说。

  “你精神好一点了没有?”

  我无精打采,“没有。”

  “打算怎么样?”

  “做和尚去。”

  “别开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将咖啡给我。

  “你与玫瑰呢?”

  “我根本见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谨慎,她只答应我,她会考虑。而且老弟,且慢臭美,这并不是你从中作梗的结果,有没有你,她都会这么做。”老庄说。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过在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头顶上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由顶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静下来。

  “你打算娶她?”我问。

  “如果她答应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点点头。

  “震中,你为何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变话题:“我碰见小曼。”

  “谁?”他抬抬眉毛问。

  “小曼,”我没好气,“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问,“你不反对我约会她吧?”

  “当然不反对,但为什么是她呢?”庄国栋大惑不解,“像她那样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从头开始。”

  “我看中她的铁石心肠:失恋就失恋,第二天又爬起来做人,多么好。”我禁不住的艳羡她。

  老庄苦笑,“是的,这确是她的优点,她注射过感情防疫针。”

  “我可不想人家为我要生要死的。”

  庄笑,“你真会做梦,有人会为你要生要死?你有这样的福气?”

  自然没有。

  “你呢?”我问,“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发落。”他说。

  “你有几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乐观。”

  我问:“为什么我们要待玫瑰发落?”

  他很诧异,“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从来不想叛变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乐趣。”

  “他妈的,叫人恶心、肉麻。”我骂。

  “你呀,你连被她发落的资格都没有。”庄笑嘻嘻地。

  这也是实话。

  “我不再在乎。”我说。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

Prev | Next
Pg.: 1 ...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