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搁起双腿。

  “你是存心堕落,我看得出。”庄说,“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

  我仰起头,干笑数声,“你还不是一样?”

  “我倒已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我大大惊异,这个意外使我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痛苦。

  “你,庄国栋?你找到女朋友?”我说。

  “是。”

  “你一定要让我见见她。”

  庄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乱找一个就交差吧?庄,告诉我,她长得好不好?”

  庄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问。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一位……她则是同类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

  “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样,也爱打扮,爱享受,不过表现得含蓄点。她也喜欢在事业上大施拳脚,占一席位置,出风头,轧热闹,精明中又脱不了女人的傻气,她的聪明伶俐是很浮面的。一方面作有气质状,另一方面又斤斤计较对方的家底身世……但我们到底是活在现实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个可爱的女郎。”

  我又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没有权势、名利、物质得失,她全心全意地爱我,她心中只有我。”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明白。我说:“或许那是因为她当时十分年轻的缘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裤。”

  “不,我知道她这脾气是不会变的,她爱我,她爱我。”

  “是是,她爱你,她爱你。”我无法与他争,“你比我幸运,至少她爱过你。”

  庄苦笑,点起一支香烟。

  “至少你现在有了新人,”我说,“小王子说的:‘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可是自她别后,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庄说。

  “总在过。我们说说你的女友。”我说。

  “啊,是,”庄的表情又温柔起来,“她很好,啰嗦,但脾气很臭,很倔强。她非常爱我,愿嫁我为妻,逼我戒烟,劝我上进。”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劝我戒烟,笑死我,脱不了那个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换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鸦片,她爱你也就是爱你。”

  “对了。”庄拍案叫绝,“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黄玫瑰,她嫁我父亲,可不是为他是亿万富翁,他有爵士头衔,她是个完全不计较的女人,只是爱他,所以当日就嫁他了。而父亲,父亲值得女人仰慕倾心的质素实在太多,无论人们怎么想,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这样的女人太少了,幸运的父亲找到了她。

  老庄深深抽烟。

  现在的女人,一有机会便蠢蠢欲动,与男人争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准娶妾侍了,可是你让她拿出一半的家用来减轻男人的负担,她又不肯,你不给她做事呢,她又没安全感,处处要表示她有生产能力,生产价值,家里面婢仆如云是一件事,她拼死命要坐写字楼做妇女界先锋,非搞得丈夫要汤没汤、要水没水不显得她重要。

  现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们鬼混,不兴结婚之念。

  只有一个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们震惊的是她的美貌,随即令人念念难忘的却是这种失传的美德。

  “我请吃饭,我们到夏蕙去。”我说,“我们开香槟庆祝,我穿礼服。”

  “谢谢你,震中。”

  “老庄,我这辈子,注定再没机会震撼中华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说。

  “你是个懦怯鬼。”

  “那总比做跳楼鬼好。”我悲哀地说。

  “说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诺言,把最好的小礼服取出来,约好了庄与他那一半,订了位子,据案大嚼。

  庄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时髦的小姐,穿着漂亮,有学识,中英文都不错,又会一两句法文,运用得非常滑溜,什么“红楼梦是一本Roman a c1ef——曹雪芹的Piece de resistance”,而“香港不适久居,年期满了不知如何,只好当它是pied—a—terre”之类。

  多么闷的一个女人。

  俗死人,丝毫没有灵魂,活着就是为摆一个时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优点在什么地方,拼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优点。

  我抱着相当愉快的心情出来,但一边吃龙虾汤一边深深地寂寞与悲哀。

  这种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赚个一万八千就以女强人自居,嗬嗬嗬,她们何尝不担心嫁不出去会变成老姑婆,强人!

  这顿饭的下半局我便静寂了。

  市面上若只剩下这一类女人,那我还不如返璞归真,到唐人街去挑选,至少她会为我生四五个儿子,不会唠叨身体变样子。

  我伤透了心。

  老庄点起了香烟。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为很幽默地说:“你这个坏孩子,整天吸烟,像支烟囱。”

  我忍不住闲闲地说:“男人吸烟也算不得坏习惯,你们女人总非得男人为你们做圣人不可,他若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也不会独身至今了。”

  “你认识庄那么久,总知道他的过去。”她非常有兴趣,“他到底结过婚没有?四十岁的人了。”

  “他是老处男。”我说。

  她:“别开玩笑。”

  我:“谁开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过去之事何必计较,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现在与充其量他的将来,过去与你没有相关,并且这年头生活检点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个不二色的男人,心中只有一个女人。”

  她:“你,心中只有一个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个女人,叫我一会儿出去,立刻被车撞死。”(悲惨地)

  她不响了。

  饭后侍者取来白兰地,我学着洋酒广告中的语气说:“整瓶搁下。”然后咕咕地笑,啊,只有微醺的时候最开心。

  老庄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乐呵呵的,分外凄凉,“喂,震中,你没听过我唱歌吧,我唱你听。”他的兴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吗?我只听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听,这是一首时代曲。”他张大嘴唱,“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你心中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听得我呆住了。

  老庄的声音居然十分温柔、缠绵。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皱上眉头:“怎么会醉成这样?”

  我下了断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女友说:“我们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钞票,掏半日,摸出一叠二十磅钞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与他先走。”

  “你们俩不如回家睡觉吧,我开车送你们。”她忽然变得很大方,并没有生气。

  是,老庄说得对,她有她可爱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来。

  我们三人苦苦挣扎,到了家里,老庄已不省人事,我则勉强大着舌头说话。

  我跟她说:“你睡我房间,我到客厅沙发去睡,你也别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电毯往地上一躺,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闻到咖啡香。

  我刚在想,有个女人在家真不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庄国栋。

  “老庄,”我揉着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还想她做咖啡给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来,“你要与她结婚吗?”

  他叹口气,“或者再过一阵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脸冲身。

  “可是你不爱她。”我说。

  “这有什么稀奇,”庄朝我瞪着眼,“你跑出去街上站着,叫爱妻之人举手,你会看到一只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我看着天花板。

  “看开一点。”他说道。

  他自己也并没有看开过。

  庄去上班后没多久,小姐姐驾车来看我。贵妇,戴大钻戒,披银狐,浓妆。

  我探头过去看她的脸,问她:“脸上这些粉是永久性的吗?会不会剥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罗震中,大姐说你近日来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认不讳,“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赌。”

  “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小姐姐问。

  “不怎么办?”我说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么?”

  “震中!”

  我低下头。我为什么还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小姐姐,我觉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姐夫们从来不需要休息。”

  “他们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虽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叹口气,“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过分。”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来?”

  “狗口不出象牙!”她骂,“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隔了一会儿我问:“爹爹那边有消息吗?”

  “有,他说你的朋友庄国栋确是个人才。”

  “还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况。

  “他对你失望。”

  “还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还有呢?”

  “没有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迟疑一下,“你始终没见着他新太太?”

  “很快我可以见到了。”

  “什么?”

  “爹爹要带她过来,两个人往欧洲度假呢,由爹爹驾车,逐个国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宝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会这么懂得享受的。”

  “她要来?”我的心又强力地跳动起来,失去控制。避都避不开,我避不开她。

  “他们要来?”小姐姐更正我。

  我又去斟酒喝,我快要酒精中毒了。

  “震中。”

  “什么?”

  “你见过黄玫瑰,她是否真的很迷人?”

  我点点头。

  “三十多四十岁的女人,还怎么迷人?”小姐姐问。

  “因为她从来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说,“她也从来不妒忌的。”

  “去你的。”小姐姐说,“又借古讽今。说真的,她到底怎么漂亮?”

  “她不漂亮,不不,一个女人漂亮,是代表大方、有学问、有见地、拿得起、放得下、够瀟洒,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不明白。”

  “你见了她便会知道。”

  “大姐也这么说。”小姐姐说,“她比起我们怎么样?”

  “我不敢说。”

  “死相!”小姐姐娇嗔地。

  我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出来。每个女人都要做美女,颠倒全世界的男人,天天对牢魔镜问:“谁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谁?”

  呵!女人。

  只有黄玫瑰是除外,她可不觉得自己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

  现在她要来了,我躲不过了……我有想过要躲吗?也没有,我渴望见到她,现在我得到藉口,名正言顺地可以再睹她的风采。

  要避开一个人总不是办法,最佳的解脱是可以做到心中没有此人。

  我做得到吗?

  小姐姐说:“你过了年,瘦了不少。”

  “辛酉年与我时辰八字相克。”

  “你又来了。”。

  “小姐姐,你别理我,她几时来?”

  “他们月中到。”

  “住哪儿?”

  “萨克辙斯郡的房子,”小姐姐向往地说,“温默斯哈代小说中女主角的家乡……黛丝姑娘的悲剧……”

  我没有接上去。

  她要来了。

  我怎么样面对她?(以沉默的眼泪。)

  我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如何控制我自己呢?

  难题,都是难题。

  小姐姐去了。

  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头跃出来。

  我希望老庄快下班,我要把这件紧张的事跟他说。

  看看钟,才三点,该死的钟竟像停止了似的。我踱来踱去,度日如年,终于忍不住,开车出去找庄国栋。

  他在公司里忙得不可开交,女秘书与女助手以爱慕敬仰的语气看着他说:“是,先生,是,是。”老庄的工作美发挥到无极境界。

  我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明来意。

  他坐下抽烟,笑说:“到巴黎去避一避。”

  “我不想去。”我说道。

  “既然想见她,那么顺其自然。”庄说。

  “好,可是我害怕。”我说。

  “真是矛盾,你这个懦弱的人!”

  我反问:“如果你知道你要见到那个她,你会怎么样?”我急急问,“你会比我好过?”

  他不敢出声了,脸色变了变。

  我抓到了他的痛脚,“是不是?嘴巴不再那么硬了?”

  “好的,”他说,“让我来招呼老板娘,你躲在我身后好了。”

  “你当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说。

  我开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齐齐,我在等她大驾光临,纵然她已是我父亲的妻子,若能够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与爹来的那一日,两个姐姐与我去接飞机。我激动得脸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焕发,老远就叫住了我们。

  而玫瑰则有点倦意,她的头发很长了,云一般的披在双肩上,穿件浅色毛衣,同色系长裤,不知恁地这么朴素打扮,益发浓艳逼人,额上泛油光,唇膏脱落一半没补上,也只有表示她是一个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娇慵使我心跳。

  我认了命了,如果能以余生这样侍奉她身旁,不出一声,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乐。

  大姐因见过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姐姐则发着呆,向她瞪视。

  玫瑰掠着头发与我们一一打招呼。

  小姐姐轻不可闻地在我耳畔说:“美女,美女。”

  见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并无架子,好脾气地微笑着,硬是要我与爹站一块儿。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说:“坐了二十多个小时飞机,原形毕露,难看死了。”她笑。

  大姐顿时就说:“你是永远不会难看的。”

  爹也笑,“别宠坏她。”

  玫瑰只是笑。

  我们上了车,往小姐姐处驶去。

  玫瑰并没有说话,爹讲什么,她只是留神听着。小姐姐把玫瑰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上头,面孔的表情代替了“无懈可击”四个字。

  我们一家团聚,济济一堂,斯人我独自憔悴,在一旁看着玫瑰的一颦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问我:“庄呢?在办公?”

  我答:“那还用问?他不比我,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自嘲说。

  玫瑰转过头来,“准时上班就好算顶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脸红。,

  “叫他来吃饭。”爹说。

  “好。”我说。

  庄说他会怀着最好奇的心情来见我们。

  在喝下午茶的时候,老庄来了。我听到车子引擎声出去迎他,见到他不由喝一声彩:沉郁的面孔,早白的鬓角,整齐的服饰,温文的态度,他如果不认是英俊小生,我头一个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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