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震中,你是益发风趣了。”
“马上出门,晚上见你,再见。”
“好,再见。”他挂了电话。
小姐姐进房来,“那是准?你又拿你老姐开玩笑,我迟早撕你的嘴。”
“那是庄国栋,”我说,“我同事。”
“哦,就是你说过的,离了婚之后对牢老婆的照片过了十年的那个人?”
“不错,是他,”我笑,“他也确是对牢一张照片过了十年,但不是他老婆,是另外一个女人。”
“你们这些人的感情生活简直千奇百怪,我不能接受。”
我挺挺胸,“小姐姐,我的感情生活还未萌芽呢,你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震中,你的脑笋几时生拢呢?”
“做大快活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你也做了长远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缘分没到,找不到女朋友。”我说。
“牛津有多少个女孩子?你到伦敦来住,保管你三个月之内娶老婆。”
“胡乱娶一个?不如去找牛津农学院那只母牛。”
“所以爹爹对你失望,那年他拿爵士衔,我问他可快乐,他答:‘你妈妈不在,有什么快乐?现在只有等抱孙子那天才快乐呢。’小姐姐替我整理床铺。
“我要会生孩子,我就满足他。”我摊摊手说。
她不睬我,“你朋友跟你睡一个房?”
“是。”我说。
“现在好了,爹爹一结婚,那女人升上神台,你这个正经承继人便打入冷宫……”
“小姐姐,你看狸猫换太子这一类东西看得太多了。”
“至少你应该换一辆车子。”她咕嘟。
“你送我?”我问。
“我问爹爹要去,”她说,“最多先替你垫一垫。”
我嬉皮笑脸,“说到钱就失感情。”
“去你的。”
傍晚时分,庄国栋来了,他整个人的格局像电影大明星——英俊的脸,壮伟的身型,好气质,有点不羁,略略带点白头发,增加他的成熟美。
我迎出去。
“快进来烤火,火鸡大餐就准备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庄进来书房,我把姐姐们介绍给他认识。
姐姐们很诧异于他的出色。
小姐姐说:“没见你之前,以为震中算是个英俊的男孩子,现在发觉震中简直是个傻大个儿。”
“喂喂喂!”我抗议。
吃了饭我与庄在房中下棋。
我说:“明天姐姐与姐夫们介绍女孩子给我们认识。”
“烦不烦?”他说。
“没法子,”我问,“你打算住几天?”
他打个呵欠,“无所谓。”他从简单的行李袋内取出我熟悉的银相架,放在床头。
“我的天,庄某人,你也太痴情了。”我说,“没有这张照片,你睡不着?”
庄脸上那股忧郁的神色又出现,他大口地喝着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记她,我太爱她。”
那张照片很模糊,是他与那个女郎合影的风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耸耸肩。
“如果你爱她,就应该跟着她去。”我说。
“我不能。”他说,“当时我已订了婚。”
“那么对着她的照片做梦吧。”我说,“祝你幸福。”
“是我先抛弃她的。”庄靠在床上说。
“你抛弃了她?”我问,“为什么?”我没听懂。
“你不会明白的。”他叹一口气。
“再下一盘?”我改变话题。
“累了。”他看着窗外。
“你这个人,自牛津闷到伦敦。来,我们到酒馆去喝几杯。”
“我不想走动。”他伸个懒腰。
我随他去,度假不外是为了松弛神经,如果庄能够在床上躺得高高兴兴,愿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请来了许多华侨“名媛”以及各学院的女留学生,莺声沥沥,挤满了图书室。有些人在弹琴,有些翻画册,有些闲谈调笑,有些在扇扇子,哗,简直眼花缭乱。
有几个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自然最会打扮,骤眼看仿佛布衣荆钗,实则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归真状:花裙子、长羊毛袜、大毛衣、布鞋、头发梳辫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谁,等待谁,但这些女孩儿好看是好看,由头到尾,总没有一个叫我交上这颗心。
于是我寂寞了。
庄国栋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隐隐浮着一层泪膜,与我两个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拿着酒杯,一派无聊。
我轻轻问:“我们要的那朵花,在什么地方?”
庄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头苦笑。
有许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见。
我问他:“看中了谁没有?”
“没有。”他伸一个懒腰,“这里不是没有长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总听过‘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这是你的悲剧,有许多人,除却巫山,都是云。”我笑,“从一只母猪身边走到另一只母猪,他们成了风流人物,呵哈呵哈,多么自在快活。”
庄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说,“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乱与一个女人生下半打孩子,养活她一辈子,牺牲我的理想与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个好对象。”
“你今年二十七岁,等你三十七岁,你声音还这么响亮,我就服你了。”庄点起了香烟,“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个手势,夸张地说,“都已经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红绳已经代我牵向一个女子,我再挣扎反抗也没有用,都已经写在天书里了:她是一个搓麻将贴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识丁,啊……”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旁边有几个女孩子“咯咯”地笑起来。
庄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脸上。我摊摊手:“庄,我只不过是想你开心而已。”
“命运是有的。”
我唯唯诺诺,只是不想再与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们豁达一点,庄,笑一笑。”姐姐们端出银器,招呼我们喝标准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们都围上来,坐在我身边那一位简直明眸皓齿,动人如春天的一阵薰风,我很有点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视,低头全神贯注地喝我的牛奶红茶。
姐夫们也来了,忙着打招呼,服侍女宾,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气洋洋。
长途电话接通。
小姐姐唤我与父亲说话。
我与爹爹谈了一会儿,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农历年的时分回家,我照例推辞,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说:“让我考虑考虑……”
爹的声音很轻松,充满生机,与以前大大不同,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令他开心,这就够了。世界上并没有免费的东西,凡事总要付出代价,爹爹在晚年得到一点欢愉,没有什么不对呢。
挂了电话,我问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来,没有毛病吧?”
“你这个糊涂蛋,”她顿足道,“趁你爹还记得你的时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齿在我额角上一指。
“你点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我就寿终正寝了。”
庄微笑地走过来,“这震中,真叫亲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庄先生,你说一句公道话,这个弟弟,真叫我们伤透了脑筋,二十多岁了,还这么吊儿郎当,天天弹琴写画,不通世事。唉,叫我们头发都白了。”
我也叹口气,“什么都赖我,等下额上有皱纹,也赖我。”
庄说:“他又贫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着手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们。
庄说:“不过大家都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种受欢迎的劲儿呢,真叫人羡慕,于是他死命扮演那个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热情如火的金发女郎恨得牙痒痒。”
小姐姐大笑,“你们哥俩倒真是一对儿。”
我说:“是呀,牛津若没有庄国栋,那还不闷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将来我老子烦我,不供养我,就与老庄走天涯唱相声,怕也混得到两餐。”
“庄先生在牛津干啥?”小姐姐问。
我代答:“他洗厕所。”
庄莞尔:“震中打扫宿舍。”
小姐姐说:“喂,你们俩有完没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说:“我俩约好的,五十五岁时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与老庄结婚。”
“这种玩笑也开得?”小姐姐朝我皱眉,“传到爹耳朵去,剥你的皮。”
我愁眉苦脸跟庄说:“咱们家最暴力,动不动抽筋剥皮,剁为肉饼。”
小姐姐不理我,“庄先生也没女朋友?”
我说:“他有的,他结过婚,离过婚,又有女友,又与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纯洁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但庄反而不打自招,他一边深深抽烟,一边说:“我真正恋爱,是在订婚后的一段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可爱年轻的女孩子。她的美丽,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个完人,我没有变心,我拒绝了她,与未婚妻结婚。婚姻维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也是幸福的一对。”
庄说:“在我心中,无时无刻不挂住我抛弃的那个人。我们终于离婚了,那一日,妻对我说:‘庄,你并没有爱过我,我们浪费了十年。’离婚时还比结婚时轻松愉快。听着叫人齿冷吧?事实如此,我们在小馆子里共喝了三瓶红酒,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有什么打算呢?在牛津的图书馆,我找到一份职业,一做好几年。我有什么打算?”庄温和地笑。
小姐姐听得呆了,怜惜地问:“没有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女人,都很自爱,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对身材相貌都有一点影响,若非有极大的安全感与爱心?”庄很唏嘘。
我说:“庄是伤心人。”
庄傻呼呼地笑,一派天凉好个秋的样子。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现在却如酒窖中的白兰地,越来越醇,与每个人都处得很好。
小姐夫过来问:“你们谈什么?客人都要走了。”
小姐姐说:“你去送一送,我马上来。”
小姐夫耸耸肩,出去了。
小姐姐对庄说:“震中过农历年要回香港。庄先生,震中很愿意请你去走一趟散心,咱们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间房间,庄先生若不嫌弃,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说,“老庄,何乐而不为呢?”
庄说:“我好久没回去了。”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笑说。
“要死,”小姐姐白我一眼,“乱用成语,谁落叶了?”
过了年,我与庄开车回牛津,仍然过我们那与世无争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烟斗、下盘棋,我们的生活有什么遗憾呢。
诚然,我是个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赚钱不外是要我们这些子子孙孙过得舒服,我舒服给爹看,也就是尽了孝道!
因爹提早举行婚礼,大姐与我频频通电话。她很紧张,老怕爹给狐狸精迷得不省人事,我非常耻笑她。
结果她与大姐夫回香港参加婚礼,回来之后,音讯全无。这回轮到我着急,我追问:“爹好吗?”
“爹爹要将老房子卖掉!”大姐说,“而且已另在石澳盖了层平房,他既年轻又时髦,都不像以前的爹了。”
我放下心来,“太好了。她妻子呢?那只狐狸精是黑是白?她有什么法宝?你们斗法结果如何?”
大姐沉闷良久,“不,她并不是一只狐狸精。”
“啊?”我意外了。
“她出身很好,只是以前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
“这也不稀奇,难道爹还能娶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不成?”
“爹真的爱她,可以看得出来。”
我笑,“所以你们失望了,你们期望着看到一个妖冶的掘金女郎……”
“不,震中,你的地位因此更加不稳了,我看你农历年总得回去一次才行。她才三四十岁,如果生育的话,震中……”
“大姐,我说过了,我不打算争太子做,你替我放心。”
大姐沉默了。
“她可美丽?”
“美。”
要一个女人称赞另一个女人美,简直是骆驼穿针眼的故事,我纳闷起来。
“那就好了,妈妈去世后,爹一直不展颜……爹是个好人,他应该享这晚年福。”
“震中,”大姐说,“问题是,爹现在一点都不像晚年的人,他风度翩翩,身体壮健,依我看,连你大姐夫都不如他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身心中高兴起来。
大姐懊恼地说:“他自那女子处得到了新生命,他不再需要我们了。”
“胡说,大姐,我们还是他心爱的子女,当然他是爱我们的,况且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也无暇陪他,我们应当替他庆幸。”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本来他已接近半退休,香港一些事务本想交给你大姐夫,可是现在他又东山复出,把几间公司整顿得蒸蒸日上,简直宝刀未老。”
我快乐,“太好了,如此我又可以脱身,否则他老催我去坐柜台,闷死我。”
“他问你什么时候娶妻。”
“我?”
“是,你。”
“万事俱备,独欠东风。”我补充一句,“东风不与周郎便。”
“我是你,我就带了女伴,一起回去见见他,好让他乐一乐。”
“对,带个孕妇回去更理想。”
“你又蛆嘴了,震中。”
“大姐,你何必呷醋呢,爹爹永远是咱们的爹爹,你说是不是?”
“以后不会一样了。”大姐说。
女人都怕有所转变。
“农历年我回去好了,你想我帮你说些什么?是不是担心遗产问题?”
“震中!”
“那是为了什么呢?你三十多四十岁的人了,不见得你还想依偎在爹爹膝下。”
大姐不出声。
我安慰她,“放心,凡事有我。”
“你呀,”她的声音听得出有点宽慰,“你这脓包。”
真是侮辱。
女人们最爱作贱她们的兄弟。
“爹结婚你们都震惊。想想看,如果我结婚,你们会怎么样?”
“不要脸,臭美。”
与姐姐们的交涉总算告一段落。
庄国栋临到二月,又告诉我不想回香港了。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说:“老庄,香港三百万个女人,你不一定会在街上碰到她,这种机会是微之又微的,而且说不定她早已结了婚,生了六个孩子,变成个大肥婆,镶满金牙,你怕什么?看见她也认不出她。”
庄说:“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别傻好不好?沧海桑田,香港早就换了样儿,你若不陪我回去,我真提不起勇气去见老爹,有个客人夹在当中,避他也容易点,你说是不是?”
“为什么要避自己的爹?”老庄纳闷。
“他老要我回去做生意。庄,你最知道我,我既然什么都不做也有钱花,干吗要回到水门汀森林去每天主持十小时的会议?我疯%?”
老庄既好气又好笑,“倘若他经济封锁你呢?”
我搔搔头皮,“我不是败家子,单是我名下股票的利息还用不完,你又不是没见过我那辆福士,唉呀,真是随时随地会崩溃下来。不不,爹不会对我下狠劲,我只是所谓‘没出息’,并不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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