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的葬礼之后,我们家静下来。

  再也没有他的琴声了,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了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怀孕的身体渐渐不便,她很坚强,仍然工作,有时极度疲倦,我劝她辞职,她又不肯,照样撑着上班,家事交给佣人。

  我劝过几次,便省得麻烦,对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对玫瑰那般火里来火里去。

  我与咪咪是一辈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来留待后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个月间变成一个标准的住家男人,下了班就万念俱灰,回家脱了皮鞋便高声问:“拖鞋呢?”

  女佣人倒一杯暧昧的绿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种,我也将就着喝了。书房内有数幅莫名其妙的画,我也挂了,也无所谓。

  摊开报纸,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时,头也不抬起来。渐渐地我迷上了副刊的小说,一个叫卫斯理的人,写他的科幻小说,告诉我们,生命实在是一个幻觉,我一天天地追下去。

  佣人说开饭,我就坐下吃,吃很多,对菜式也不挑剔,比较喜欢白切鸡这些简单易入口的肉类,很快就在肚上长了一圈肉,裤头都有点紧,也不刻意去理它。我知道我已经放弃了。

  四月份我们的孩子出生,在产房门口等,我也不大紧张。

  孩子顺产,强壮,是个女孩子,我有点高兴,拍拍咪咪的肩膊,半开玩笑地说:“同志仍须努力。”

  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吧。

  我的一生与咪咪的一生。

  但是玫瑰的一生却还早呢。

  我们有时也看见她。她永远不老,只是一直成熟下去,美丽、优雅、沉默,脸容犹如一块宝石,转动时闪烁着异彩。

  追求她的人很多,妇女杂志仍然以刊登她的访问为荣。即使不是她的美貌,现在黄家老房子那块地,也足以使她成为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女。

  她具备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最佳条件。

  我问她:“你快乐吗?”

  “自然快乐,”她说道,“我干吗要不快乐?”

  当时在她的书房中,我们喝着不知年的白兰地谈天,咪咪与孩子在客厅玩,黄振华带着他的新女友。

  “可是——”

  “可是什么?”她莞尔,抬头看着壁上悬着的一只小提琴,“因为家明的缘故我就应不快乐吗?我想起家明,诚然黯然,但是我认为一个人既然要什么有什么,就应当快乐。家敏,你亦应当快乐,就算是更生姐,我也这样劝她,世界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低下头,她迅速改变话题。

  “刚才我跟咪咪说,如今你轻松了,孩子生下来真可以松一下气,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我又有了’。”

  玫瑰笑,“我认为她有资格投资购买荷斯顿的孕妇装,反正要生七个,一穿七年,再贵的衣服也值得。”

  我微笑。

  “一个女人若爱她丈夫爱到生七个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温和地说。

  我说:“我知道她爱我。”

  玫瑰说:“你现在身为人父,感觉如何?”

  “责任重大。”我据实。

  “大哥与更生姐这件事……”玫瑰说,“他俩现在成了好朋友,时常见面。”

  “他不是有新女友吗?”我不以为然。

  玫瑰笑,“那些女人哪能满足他?他现在对更生姐好得很呢,一次他同我去妮娜莉兹店,就买了好几件白衣服,叫人送了去给更生姐,以前他哪肯这样?以前他根本不理这些细节的。”

  “有复合的可能吗?”我说。

  “照我看,可能性大得很,他也该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子,这样更能使他发觉更生姐的优点。”

  “你呢?”

  “我?”她笑着伸一个懒腰,“我还是照老样子吃喝玩乐。你知道,家敏,我除了这四味,什么也不会。”

  “小玫瑰呢?”我问,“想她吗?”

  “小玫瑰住在纽约,常跟我通讯,在纽约长大的孩子气派是不一样的。”她微微仰起她精致的下巴。

  我心中轻轻地说:玫瑰,我还是这样的爱你,永永远远毫无条件地爱你。

  “家敏,家敏。”她总喜欢如此一叠声地唤我,叫得我心神摇曳。

  “什么事?”这真是一个使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女人。

  “答应我,你要高高兴兴地生活。”

  “我没有不高兴呀。”我说。

  “这句话就已经说得够赌气的了。”她说。

  “我会高兴,我答应你。”

  “我要淋浴换衣服了,”她说,“今晚要参加一个盛宴,我添了一件圣罗兰的长裙,那设计真是美丽——”她伸一个懒腰,笑了,“我真永远不会长大,到今天还为了一件裙子一个宴会而雀跃,多么幼稚无聊。”

  然而她在我眼中并无不妥之处,我觉得一个女人要似一个女人,而玫瑰正是一个像玫瑰花般的女人。

  “与谁赴宴?”我问。

  “罗德庆爵士。”玫瑰答。

  呵,溥家明的一章已经翻过,至情至圣的人应当豁达。

  “呵,他,”我诧异了,“他在追求你?”

  “是呀,他们都这么说,”玫瑰天真地答。

  “他们?”我问,“你是当事人,你岂不知道?”

  玫瑰耸耸肩,“当局者迷。”又微笑,那点眼泪痣闪闪生光。

  世间有什么男人挡得住她娇慵的这一笑。

  我叹息了。

  “我老了,家敏,”她把脸趋到我身边,“你看,都是皱纹。”

  笑起来的确有鱼尾纹了,然而又怎么样呢?她仍然是罕见的美女,内美外美,无所不美。

  “我们告辞了。”我说。

  “有空来探我。”她说。

  我双手插在口袋中不置可否。

  咪咪抱着孩子进来,我自她手中接过孩子。

  玫瑰扬了扬头发,站起身送客。

  黄振华与我们相偕离去。

  在车中咪咪又沉默起来。

  每次见完玫瑰,她老有这种间歇性的沉默。

  我知道为什么。

  我说:“香港这地方,只适合赚钱与花钱,大人辛苦点倒也罢了,苦只苦了孩子们,在香港念书,根本不合情理——”

  咪咪抬起头,眼睛发出了希望的光辉。

  “咪咪,我们在加拿大还有一层房子,记得吗?我们回去那里住,生活是比较清苦一点,你或许一辈子没有劳斯莱斯坐,但是我们一家几口会生活得很舒舒服服,你说如何?”

  她紧紧拥抱我,孩子在车子后坐轻轻哭泣起来。

  玫瑰说过,她叫我要活得高兴。

  “我会开设一间小公司,只要四五个同事,喜欢的工程才接下来做。我们会过得很好,只在暑假回来看看亲戚。咪咪,我们回去就收拾行李如何?”

  咪咪在我怀中热泪不止,她拼命点头。

  我抚摸着咪咪的头发。只有最平凡朴实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但玫瑰,玫瑰是不一样的。

  再见玫瑰。

  









玫瑰的故事--1



1

  方太初并不是一个老学究,这样大气磅礴的名字容易引起误会。

  实际上太初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我认识她时她十七岁,大学一年级学生,是我低班同学。

  她有一个乳名,叫小玫瑰,呵小玫瑰比较适合她,洋同学都喜欢叫她玫瑰,而她本人,我应该怎样形容她呢,她本人就似一朵半透明、初初含苞欲放的粉红色玫瑰花。

  除了长得美,她是一个温柔随和的人,性格很完美,功课也好,乐意帮助人,最主要的是,她非常有理智,办事一丝不乱,纹路清楚,男女老幼,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在纽约出生,但不喜欢纽约这地方。她说她有乡下人的本质,不好大城市,因此随父亲搬到加州圣荷西读大学,我便结识了她。

  在新生会上,我请教她的芳名。

  她说:“我没有英文名,中文名叫方太初。”

  “呵,这么特别的名字。”

  她微笑,“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我祖父是基督徒。”

  她这么美,却一点没有骄矜之色,我马上喜欢了她。

  我说:“我叫周棠华,建筑系五年级学生。”

  她侧侧头,“我大舅舅也是建筑师,在香港有公司。”

  “香港的建筑师都很发财。”我说。

  她哈哈地笑,“你们男人就挂着发财。”神情娇慵。

  她穿一条紫红色皮牛仔裤,一件丝绒线织的七彩毛衣,时下大学最流行的那种服饰,脸上一点化妆也没有。

  太初的长发挽在脑后,随便用橡筋束住,气质之佳,无以名之,百分之一百的艺术家,不愧是美术系的高材生。

  她约会男朋友很多,但私生活并不滥,男孩子不但喜欢她,也尊重她,这是最重要的。

  圣何西的气候好,适宜外出写生,我有一辆开起来轰隆轰隆的七手旧车,有空便约她出去兜风。

  她不一定有空,我得排队轮她的时间,但谁会介意呢,等她是值得的。

  我与她说过,纽约是发展艺术的好地方。

  她更正我道:“纽约是艺术家扬名的好地方。”

  随即她又说:“有些人爱出名,有些人不爱。”

  她还那么年轻,但说话头头是道。许多美貌女子活在一团雾中,以为眼睛鼻子长得稍佳,便可以一辈子无往而不利。

  方太初却十分精明,她将自己生活打理得很好,所以跟她略熟之后,会觉得她外表像玫瑰,而内心像一棵树。

  太初的画是前拉菲尔派,并没有什么风格,技巧是一流的,但在彩色摄影发明之后,这种画毫无价值可言。

  她说:“我个人的享受,我喜欢这种画。”

  开头我并没有兴起追求她的意思,与其他的男生展开争夺是很浪费时间的,我的功课那么紧张,实在没有可能做这一类事——

  建筑系第一年收百余个学生,六年直升毕业的只十来个人。长期流落异乡的滋味有什么好受,我想返家。

  是太初先接近我的,渐渐我在图书馆及啤酒馆常常遇见她。

  太初总是抛下其他人来与我攀谈,我再笨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受宠若惊,感动之余,轻而易举地爱上了她。

  相信我,爱上太初并不是太难的事。

  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的因素是很多的,太初具有许多优点,她甚至连一般女孩子的小性子都难得使一次,略为发起小脾气来,像撒娇,很少叫我下不了台。

  许是因为圣荷西的原因吧,在简单纯朴的地方,人们也变得简单纯朴起来,我们的感情进展得细水长流,愉快明媚。这样的恋爱,简直是享受,有否羡煞旁人我不知道,但我一生中,心情从未像此刻这么愉快。

  太初实在太可爱。

  复活节我们到黄石公园露营,开心了一个星期。这家伙,文的她行,武的她也能,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炒鸡蛋,在冰凉的溪水中洗澡洗头发,夜间躺在睡袋中仰看满天的星斗。

  神仙还不及我们快活,神仙有什么好?

  太初很少说到她家的事,认识她近一年,我知道她的父母已经离婚,她跟父亲住。方老先生(其实也不算老,四十八岁)经济情形并不算太好,在一间银行做了二十多年也未见升职,可是他也并不辞职,不知为什么,他老给我一种潦倒的感觉,我与他吃过两次饭,他喜欢喝酒,在美国一般人能喝到什么好酒?老抱着一瓶三星白兰地。身上的西装很皱,领带歪歪,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放弃了,精神萎靡。

  因太初的缘故,我对他很温和。

  太初爱她的父亲,也容忍她的父亲。

  方老唯一的生机,就是太初。两人相依为命,怕已经长远。

  我问太初,“你母亲为何离开他?”

  “她嫌他穷。”太初气鼓鼓地说。

  恐怕没有这样简单吧,我莞尔。但凡像方协文这样的丈夫,多数愿意相信妻子离开他,是因为他穷。

  因贪慕虚荣是女人最大的毛病,不得世人同情,于是他胜利了。

  我没出声,太初爱她的父亲,我呢,我总得爱屋及乌。

  太初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将父亲送我的金表转送于她。

  她不肯接受,说太名贵,且我留着有纪念价值。

  我说:“买别的礼物,我亦买得起,什么胸针项链戒指之类,但街上买得回来的东西,未免轻率,如你不肯收下这个金表,那我就难过得很了。”

  她马上把金表系在腰上,我觉得咱俩有“大事已定”的预兆。

  太初说:“来,帮我到邮局去,将这个包裹退回去。”

  “什么包裹?这么大包。”

  她不响。

  我看包裹纸,一边念寄件人的姓名地址:“黄玫瑰,香港落阳道三号。”我问:“谁?”

  太初不答。

  “为什么要退回去?”

  太初不响。

  “我是你男朋友不是?”我笑问,“喂,方太初,说话呀。”

  她叹口气,细细声说:“这个人嘛,就是我那母亲。”

  “你母亲?叫黄玫瑰?呵,我明白了,所以你叫小玫瑰!是这样的缘故吗?”

  太初抱起包裹。

  “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我问,“打开看看。”

  “爸爸叫我立刻退回去。”她说。

  “又不是潘多拉的箱子,”我说,“既然是你母亲寄来的,至少打开来看看。”

  “过去十年她不知寄了多少东西来,爸都叫我退回去,我从没看过。”

  “随你。上代的恩怨不该留到下一代。”我替她捧起包裹。

  她犹豫。

  “也好,”她说,“你帮我拆开看看。”

  我七手八脚拆开,盒子里是一件长长的白纱衣,我抖开一看,两人都呆住。

  太初叹道:“衣裳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盒子中尚配着一双粉红色缎鞋。

  “是不是你的号码?”我问。

  “五号,正是,她怎么晓得的?”

  “看看,这里还有一封信,写给你。”

  太初忍不住,拆开来看,是一张美丽的生日卡,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太初一边看一边嘴里默默地念,我坐在一边观察她的神情,这张卡片写得很多,她的双眼渐渐红了,终于她放下那封信,将头靠在椅背上,呆呆看着天花板。

  她低声说道:“棠哥哥,让我试试那件裙子。”

  我把裙子交给她。

  她到房间去换了衣服出来。

  我“哗”地一声。她恍然凌波仙子一般,纱衣是柔软的,细细的腰,低胸,领口一连串皱折,半透明料子上,另有一点点白色的芝麻点。

  “太好看了。”我惊叹。

  她踏上高跟鞋,转一个圈,“这么漂亮裙子,穿到什么地方去?去白宫吃饭也不必这样打扮。”

  “你母亲很爱你。”我说。

  她撩起裙子坐在椅子上,“买件漂亮的裙子寄来就算爱我?过去十年,她在什么地方?”

  “我喜欢这件衣服,我们搭飞机到纽约去吃饭,别浪费这裙子。”

  太初笑,“别乌搅,”她说,“我把它脱下退回去。”

  我看看裙子上的牌子:妮娜莉兹。“你母亲很有钱?”

  “并不见得,”太初说,“我外公并不是什么船王,爸说她很虚荣,一辈子的精力都花在吃喝玩乐上。”

  我摊摊手,“那他为什么娶她呢?是被她骗吗?”

  太初将衣服折好,放回盒子里,一边说:“你少讽刺我们。”

  我说:“她嫁你父亲多久?”

  “十年。从二十一到三十岁。”

  “一个女人最好的日子,”我说,“即使你父亲是被骗,也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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