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这一着都忘了做,多亏咪咪在我身边。
电话接通,来听的是黄太太。
我问:“我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想见你。”
“出了什么事?”
“你赶回来吧,事情在电话中怎么讲得通呢?”
“大哥有没有事?”
“他——”
“谁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没事,家敏,我心乱,你们俩尽快赶回来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与咪咪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咪咪接过电话:“黄太太,我们马上回来。”她挂上话筒。
咪咪取过手袋与大衣。
“你做什么?”
“买飞机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谁也没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干吗?”
“有人不对劲。”咪咪说,“我有种感觉他们大大的不妥。”
“谁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关我事。”我赌咒。
咪咪静默。
我说:“好好,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刚刚预备开始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头问:“你的旧生命如何了?”语气异常辛酸。
我搂一搂她的肩膀,“我们一起走。”
订好飞机票我们再与黄太太联络,她在那头饮泣。
我觉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黄太太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人物,即使黄振华有外遇给她碰上,她也只会点点头说“你好”,倘若她的情绪有那么大的变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飞机上我觉得反胃,吃不下东西,心中像坠着一块铅。
咪咪也有同感,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冷冰冰的。二十四小时的航程不易度过。
我说:“我只有这个大哥,……”断断续续。
咪咪不出声。
“大哥要是有什么事——”我说不下去。
我用手托着头,一路未睡,双眼金星乱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终于到了飞机场,我们并没有行李,箭步冲出去,看到黄振华两夫妻面无人色地站在候机室。
我的心几乎自胸腔内跳出来。
我厉声问:“我大哥呢?”
黄太太说:“你要镇静——”
“他在哪里?”我抓住黄太太问说,“你说他没事,你说他没事的——”
黄振华暴躁地大喝一声,“你稍安毋躁好不好?从来没看见你镇静过,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没读过书,一点点事又哭又叫!”
“振华——”黄太太劝阻他。
咪咪挡住我,“我们准备好了,黄太太,无论什么坏消息,你快说吧。”
“家敏,你大哥有病,他只能活三个月。”黄振华说。
咪咪退后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去,站都站不稳,耳畔“嗡嗡”作响。
隔了很久很久,我向前走一步,脚步浮动。我听见自己问:“大哥,有病?只能活三个月?”
黄太太垂下泪来,“是真的。”
“什么病?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双腿发软。
“他没告诉你,他一直没告诉你。”黄太太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可是玫瑰硬是要与他结婚。”
“大哥在哪儿?”我颤声问。
“在家。”黄振华说道。
“玫瑰呢?”我说。
“在我们家。”黄振华说。
咪咪说:“我们回去再说,走。”
坐在车子中,我唇焦舌燥,想到大哥种种心灰意冷的所作所为,我忽然全部明白了。
他早知自己有病。
但是他没对我说,他只叫我赶快结婚生十个八个儿子,他就有交代了。
我将头伏在臂弯里,欲哭无泪。
黄太太呜咽说:“到底癌是什么东西,无端端夺去我们至爱的人的性命?”
黄振华喃喃地说:“现在我们要救的是两个人,玫瑰与家明。”
我也不顾得咪咪多心,心碎地问:“玫瑰怎么了?”
“她无论如何要嫁给家明,她已把小玫瑰还给方协文,方协文已与她离婚,带着女儿回美国去了。”
我呆呆地问道:“她竟为大哥舍弃了小玫瑰?”
“是,然而家明不肯娶她,”黄太太说,“家明只想见你,可是你与咪咪一离开香港,我们简直已失去你俩的踪迹,直至你们来了一封信,才得到地址。”黄太太累得站不直,“你回来就好了,家敏,我发烧已经一星期了。现在医生一天到我们家来两三次。”
到达黄家,我顾不得咪咪想什么,先找玫瑰去。
推开房门,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泥雕木塑似,动也不动。面色苍白,脸颊上深陷下去,不似人形。
“玫瑰!”我叫她。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站了起来,“家敏!”她向我奔来,撞倒一张茶几,跌在地上。
“玫瑰!”我过去扶起她。
她紧紧拥抱我,也哭不出来,“家敏。”
我按住她的头,我的眼睛看向天空,带一种控诉,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受伤似的声音。
咪咪别转了头,黄振华两夫妻呆若木鸡似地看着我们两人。
我说:“玫瑰,你好好的在这里,我去找大哥,务必叫他见你,你放心,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他一定得听我的话。”
玫瑰眼中全是绝望,握着我的手不放。
“你先休息一下,”我说,“我马上回家去找他。”
玫瑰仰起头,轻轻与我说,“我爱他,即使是三个月也不打紧,我爱他。”
我心如刀割,“是,我知道,我知道。”
黄太太说:“玫瑰,你去躺一会儿,别叫家敏担心。”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离开她的躯壳,她“噢”了一声,由得黄太太抱着她。
黄振华向我使一个眼色,我跟着他出去。
他说:“我们去找溥家明。”
我喉咙里像嵌了一大块铅,一手拉着咪咪不放。
咪咪眼泪不住地淌下来。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只有这个大哥——”
到家我用锁匙开了门,女佣人马上迎出来,“二少爷,大少爷不见客。”
“我是他兄弟!”
“大少爷请二少爷进去,客人一概不见。”老佣人要强硬起来,就跟家主婆一样。
我说:“这也是外人?这是二少奶!”
咪咪连忙说:“我在这里等好了。”
我既悲凉又气愤,随佣人迸书房。
大哥坐在书桌前在调整梵哑铃的弦线,他看上去神色平静。
“大哥!”我去到他面前。
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你也知道消息了?”
“大哥,你何必瞒着我?”我几乎要吐血。
“以你那种性格,”他莞尔说,“告诉你行吗?”
“大哥——”
“后来玫瑰终于还是查出来了,她是一个细心的女子。”大哥说,“瞒不过她。”
“你还能活多久?”
“三个月。”他很镇静,“或许更快,谁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说:有什么必要举行婚礼?如果她愿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结婚,那就不必了。”
“她爱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烟,“我也爱她。我们在这种时间遇见了,她给我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光辉,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抢过来。家敏,你以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我会做这种事吗?”
“你早知道了。”我说。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爱她。家敏,但我想你会原谅我。”他若无其事地说。
“医生说了些什么?”我伤痛地问。
他拉开抽屉,“资料都在这里,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说了。”
“玫瑰想见你。”
“我不会跟她结婚的。”
“她很爱你,她愿意与你结婚。”
“她的脑筋转不过来,她太浪漫,她弄不清楚三个月之后,我真的会死,她真的会成为一个寡妇。”大哥说。
我说:“我想她不至于有这么幼稚,你不应轻视她的感情。”
大哥仰起头,“她迟早会忘了我,家敏,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大哥——”
“回去告诉玫瑰,我们的时间太短,不要再逼我结婚。”大哥说。
“大哥——”
“别多说了,家敏,你应当为我高兴,人生三十不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如泉般涌出来。
“家敏,”大哥说,“你那爱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淌眼抹泪的,把咪咪叫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咪咪应声就进来,双眼哭得红肿。
大哥诧异,“我还没死,你们就这个样子!”
“大哥!”咪咪过去搂住他,索性号陶大哭起来,一边叫着,“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却仍然不动容。
我用手托着头,黄振华低声跟我说:“家敏,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说:“家明需要的是过一段安宁的日子,我们总要成全他。回去设法说服玫瑰,叫玫瑰再偌伴他三个月,”黄振华摆摆手,“他一切还不是为了玫瑰。”
我说:“两人在这种时间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泪。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见了她,我是多么幸运。”
我受不住,“你还笑,大哥,你还笑!”
“人总是要死的,”他很温和,“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总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与他紧紧地拥抱。
他比许多人幸福,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他说得对,他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爱的人,而他所爱的人也爱他,实已胜却人间无数了。
我们一家人从此要压抑自己,不提死亡这个名词。
我与玫瑰谈了一个通宵。
她几乎要发疯了。
“我找了他半辈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却只剩下三个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学。
“我爱他。”
“我们都知道。”我说。
“我很爱他很爱他。”她说。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说:“我知道。”
“我也爱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爱你如爱我自己,我爱家明,却甚于爱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坚持为我好,不肯与我结婚,我也没法子,我仍然爱他,我愿意陪伴他这一段日子。”
我说:“我大哥实在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玫瑰勇敢地说:“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对家明的感情,实际上我认识他不止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长远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吗?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经很久了。”
心上人。我凄凉地想:玫瑰玫瑰,你何尝不是我心上人。
“明天我将搬进去与他同往,”玫瑰说,“你们也不会反对吧。”
我摇摇头。
“也许你不知道,”玫瑰说,“我会煮很好的菜式,我也会打毛衣,我会服侍家明,使他舒适安逸。我们其实很幸福,我们只有三个月,我们不会有时间吵架,也不会有机会反脸,我们享有情侣的一切欢愉,却没有他们的烦恼,”玫瑰忽然乐观起来,“家敏,鼓励我。”
我将她抱在怀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进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书房门边欢迎她,她看见大哥双眼中充满爱怜与仰慕,嘴角有一个美丽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苍白,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但依旧漂亮得像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因此脸上添上一股圣洁的光辉。大哥握住她的双手摇了摇,笑说:“你终于屈服了?”
他俩的世界再也没有旁人,我与咪咪悄悄地退出。
咪咪感喟地说:“我们只是凡人。”
我看着咪咪说:“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我要你为我生许多孩子,女儿不计分,起码三个儿子,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知道生命多灾多难,可是我喜欢看到孩子们奔来奔去。咪咪,你马上怀孕吧。”
咪咪点点头,“好,就让我们做件最俗气的事,身为知识分子而拼命生养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里哪里,家敏,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证明我对你的爱,但我也确实爱你多于自己。”
我说:“咪咪,这件事早已获得证实了。”
我们从来没有对时间更为敏感。
天天太阳升上来,我会感叹,又是一天,这是家明剩余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阳下山,我又会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无时无刻我不是心中绞痛。
因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我与黄振华都处于半休息状态。
玫瑰表现了她无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宁静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样,我们邀他俩出来,多数不成功,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真实:“没有时间。”
我往往在下午带着咪咪去探访大哥与玫瑰,看他俩打情骂俏,过着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练他的梵哑铃,玫瑰故意提高她的声音,又装得悄悄地说:“那琴声,实与杀鸡杀鸭无异,当时为了追求他,不得不装成知音人的样子,现在日子久了,真与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高声说:“活该!”
我说:“你可以学我,大力踢他书房的门,叫他停止。”
玫瑰无奈地说道:“我怕,他说过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会,他会——”
“他会如何?”咪咪诧异问:“打人?”
“他会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为什么这样一对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谁都有资格活下去,玫瑰比谁都有资格为他生孩子。
黄昏,玫瑰亲自下厨做精致的小菜,重质不重量,通常只两三碟,色香味俱全,简直吃得人把舌头都险点吞下肚子里。
大哥有意无意地撩拨玫瑰生气——
“最近盐恐怕是贵得很了,真得省着点用,这菜所以淡了。”
玫瑰会扑上去打他。
他会叫道:“嗳嗳嗳,两个人加在一起七十余岁,别尽胡闹,这会成为小辈们的笑柄,嗳嗳嗳——”
只羡鸳鸯不羡仙。
黄太太一日静静与我说:“见了他们,才懂得什么叫爱情,如此的盲目不羁,惊心动魄,我们只不过是到了时候结婚生子的下下人物而已;什么事一有比较,高下立分。”
咪咪说:“然而他们把时间浓缩了,他们的时日无多。”
“我们呢,”黄太太苦笑,“我们之间谁能保证自己能活到一百岁?谁不与时间竞争?明天可能永远不来。”她的声音无限苦涩,“此刻我认为自己根本没活过。”
“你与黄振华——”我瞠目结舌。
“我与振华——”她仰起头,“振华是个永恒性心平气和的人,除了事业,一切都是他的附属品。”
“他生命中并没有爱情这回事,而我性格上最大缺陷,却是妄想追求爱情,”黄太太问,“我老了吗?已经没有资格谈这些了吗?并不见得,我心中一直十分痛苦。”
我怔怔地听着,十分意外。
“振华给我生活上十全十美的照顾,”黄太太微笑,“一般女人会觉得他是个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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