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琴,点一支香烟。

  “今天我看到一个美女。”

  大哥轻笑,“美女——凡是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你来说,都是美女。”

  “不不,这是真的,”我申辩,“真的是美女,我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头,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的,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己。”

  大哥既好气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己。”

  “大哥,这次是真的。”

  他颔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别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说完没有?说完了我就继续练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个美女。”他笑着按熄了烟。

  “你这个怪人。”我骂。

  “家敏,你也三十一岁了,长大吧。”他关上书房门。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着门,“陪我吃饭。”

  他没有出声,又练起梵哑铃。

  梵哑铃乐声像人的声音,永远在倾诉一些说不清的爱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佣人摆出饭菜,我喝汤的时候,大哥出来了。

  我问:“今夜又不出去?”

  他摇摇头。

  “你干吗?”我不以为然,“练古墓派功夫?”

  “你又干吗?练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爱的大哥。

  “最近办什么案?”我问。

  “一般刑事案。”他不愿多说。

  “大哥,我说今天哪,有个派对,要是你去的话——”

  “我不去。”

  “你想证明什么?”我问,“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要是你坚持不出去走动走动,那个女郎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他谈淡地笑,“这种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连人都不见——”

  “吃你的饭。”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烟。

  “你已经有白头发了。”我惋惜。

  他顺手摸摸头发,不响。

  “大哥,”我说,“外头有很多漂亮灵巧的女孩子,愿意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这样容易解决?”

  我喃喃说:“恐怕现在连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还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女郎——”

  “咪咪已经不错了,”大哥说,“家敏,三十岁应该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泼我很欣赏,你别多花样。”

  “可是今天这个女郎——”我低下头,“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拟的。”

  “她有三只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说不下去。

  想到黄玫瑰,我再也不能够活泼起来,她的倩影渐渐化成一块铅,压在我心上,我非再见她不可,为了我自己,否则我寝食难安。

  大哥离开了饭桌。

  我握着拳头,准备明天再去见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佣人进来,对我说:“二少爷,戚小姐有找。”

  “呵。”我忘了约好咪咪。

  一取起话筒,她就骂:“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个叫玫瑰的角落,我灵魂在那里。

  “现在怎么样?”她问我,“你还来不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她问,“你声音听上去不对劲,我来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点不对劲,”我乘机说,“你别来了。”

  “我马上来。”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很唏嘘,我这颗无良的心,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心中已无咪咪的位置。怎么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环绕她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阳,脱离了咪咪的轨道。

  我用手撑着头,想到国语言情片中常出现的一句对白: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

  当夜咪咪来了,穿着她一贯钟爱的粉红色,咪咪是一种单纯粉红色。

  她坐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了很多话,那些以前我认为很有趣的琐事,现在只在我耳畔浮动,我神思着今晨见过的黑衣玫瑰。

  水灵的眼睛,略为厚重的嘴唇,与那颗永恒的泪痣,欲语还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飞出去老远老远,再也控制不住。

  我说:“咪咪,你该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与她冷淡一段时期,再把真相告诉她。

  咪咪十分不愿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赶到黄宅去。

  大太阳天,女佣人来开门。玫瑰在客厅中用法文说电话,抬起头来用眼睛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感到震荡。只要接近她便感到满足,我缓缓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说,“……是,八月二十四号,杜鲁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观,‘祖与占’太好了,‘柔肤’不能放弃,索性连‘一个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 FIL LE COMME MOI),据说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击’……只好买一条法国面包带进去吃,是呀,没时间吃饭。”她轻笑着挂了电话。

  我神魂为之倾倒,靠在露台上的一只大金鱼缸边,低眼看到金鱼向我游近,啜吻水面。

  玫瑰已经走到我身边,她说,“这些鱼养得熟了,就像孩子们一样,净爱讨东西吃。”

  我侧身看她,她的长发柬在脑后,鬓角长长地衬在雪白的皮肤上,仍然没有化妆,那种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肤,像瓷器。

  我喉咙干涩,全身被汗湿透,衬衫贴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说:“看杜鲁福的电影,不叫我?”

  她诧异,“你也喜欢杜鲁福,家敏?”

  我欢愉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动听。

  家敏,她如此亲切地呼唤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欢‘亚黛尔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里,我隐约看到了黄振华。

  “过来坐,这么早,吃过早餐没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摆着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餐具却是白地起金边的罗臣科,刀又全属银制,她取起茶杯说:“我节食已经有三年了,有一个时间,在养了孩子之后,胖得简直不像话,吓死自己,到最后不得不咬紧牙关,下个狠心——到现在我已三年没有喝过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轻笑,“女人对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对她们就会狠心。”

  我畅意地看她的姿势,听她说话。

  “你今天来是告诉我,你已决定替我改造这间屋子?”

  “啊,是,黄先生已将屋子图纸给我,但我恐怕你要暂时搬出去住呢。”我说。

  “自然,这里恐怕会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权交给我装修?”

  “全权,除了那间书房。”

  我想问什么,但终于忍住,怕得罪她。

  我说:“我把图样设计好了,交你过目。”

  “你对旧书画熟不熟?”她问。

  “我有个大哥对这类东西很在行,怎么?想买点字画?”我非常乐意帮助她,“黄先生写字间那张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贵哩。”她说。

  “我们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斋。”她绕着手,靠在门框边。

  这是她喜爱的姿势,额角与肩膀靠在门框,绕着手,一副娇慵相,这种姿势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说,“我去换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虽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显得舒服熨帖,十分美妙,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脖子上一串圆润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双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边。

  “你开什么车?”

  “不下雨的时候开一辆摩根跑车。”我说,“今天不下雨。”

  她说:“这样的天气用开篷车,也未免太热了。”

  我涨红了脸。

  她微笑,“下雨呢?开什么?”

  “开日本小车子。”我问,“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开一部雪铁龙。”她说,“坐我的车子吧。”即使是一个命令,也千回百转,说得似恳求。

  我无可抗拒,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车子。

  我们在集古斋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尽我所知,一件件解释给她听。

  她问:“为什么在那么多名家当中,溥心畲的画那么便宜?”

  “这可是要问专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错,可以买。”

  “用来装饰公寓?大哥会说我不敬。”她笑说。

  我们又去逛了一条街,她买了两盏很漂亮的旧水晶灯,说:“配家里那两盏,就比较壮观,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着。”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装修,但又要保存原来的样式。换句话说,她要一间来自旧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朴更精致。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个美女的心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开车送她回家,约好一个星期内给她看看草图,一方面又找借口在下班后见她,只说约她去朋友家看画。约女孩子我从来不紧张,但这次却舌燥唇干,手足无措。她一点头,我便会雀跃,她如果摇头,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应了我。

  我脚踏在九霄云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想方才的情况,每一分钟都值得回忆。

  我怵然而惊,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恋爱,我已经爱上了黄玫瑰!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鼻子发酸,我不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我认识过无数的女子,从她们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个具条件的王老五,无数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我在她们之中选了咪咪,一个无论家世学历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从头到尾,我并没有爱过她,我们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们没有恋爱,爱情是另外一件事。

  现在我知道了,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件事。

  我转个身,石像似地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压得渐渐发麻,但是不想转动。

  我尝到这种滋味了,可怜的我。

  我将脸埋在双手中,可怜,昨天之前的我还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现在我的呼吸却似乎像一条线般悬挂在玫瑰的手中。多么不公平,但我却为这种痛苦欢愉。

  大哥下班回来了,如常深色的西装,他将公事包轻轻放下,见到我躺在那里,诧异问:“怎么没出去?”

  我不响。

  他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仍然不响。

  女佣人过来,“二少爷,电话。”

  我呜咽道:“我不听。”

  “家敏,”大哥笑说,“你怎么了?”

  “二少爷,是一位黄小姐。”女佣人又说。

  我整个人跳起,扑到图画室去,膝头撞倒一张茶几,我抢进去抓到话筒,听到玫瑰在那边“喂”的一声,我已经心酸得伏在桌上,紧闭眼睛。

  “是,是我,有什么事吗?”我柔声问。

  “明天那个约会——”玫瑰说。

  我的心吊了起来,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顺便带两幅字去给那位罗老先生品题一下,你说是否方便?”

  我一颗心又回到胸膛,“当然方便。”

  “那么好,明天见,家敏。”

  “明天下午四点我来接你。”

  “谢谢你,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桃木桌面上,呵我这颗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泪。

  大哥的声音,“你怎么了,家敏,说完电话就挂上才是。”

  我没有张开眼睛。

  “黄小姐是谁?”他坐在我身边。

  “黄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

  “一种俗艳?”

  “如果不是人们太爱玫瑰,它应该只艳不俗。”我说。

  “我从没见过你这般神魂颠倒,历年来你女朋友换得似走马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次该死,”我又流泪,“这次我爱上了她。”

  大哥点点头,“时辰到了。”

  我不响。

  “是黄振华的妹妹么。”

  “是。”

  “黄振华有年纪这么轻的妹妹?”大哥问,“他从来没提过。”

  “她一向在外国,结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说,“这倒不是问题,有孩子也不打紧。”

  “当然不要紧,但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我说,“见她一次之后更想再见她,能够握到她的手,又想进一步拥抱她,以后我将永永远远活在矛盾的日子里,患得患失,紧张莫名,我完了。”

  “那么离开她,”大哥说,“你跟咪咪在一起快乐得多。”

  “不是这样的,”我说,“与咪咪在一起,没有太多的痛苦,但是也没有极端的快乐。”

  “那么勇敢点去接受这份事实。”

  我不响。

  “吃饭吧。”

  “吃不下。”

  “整日情思昏昏。”大哥说。

  “你少取笑我。”我说。

  第二天,我呆坐写字楼中,想到的无不是玫瑰的一言一语。自黄振华处取了老房子的蓝图来细看,我要为她把这房间装修得美轮美央。

  下班时间我赶到黄宅去接玫瑰,因她取笑过我那辆摩根跑车,因此我开了哥哥的麦塞底斯。她并没有叫我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妥当,穿一件白色衬衫,贴身的黑色细麻裤,细跟的黑色露趾鞋,手中拿着两轴画。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她看画,我看她。

  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一点即明。

  在罗老先生与她的对白中,我知道她在美国的十年,读了三张文凭:法律、纯美术及欧洲文学。她是个职业学生。我诧异于她丰富的学识,然而她一点知识分子的矫情都没有,纯真如一个孩子。此间有许多女子,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为受过高深的教育。

  老先生请我们喝中国茶,缓缓地冲出碧螺春,她笑道:“香港这么好,不舍得走了。”

  老先生凝视她的脸微笑。

  我说:“老先生善观掌相,玫瑰,你有没有兴趣?”

  她天真地摊出手。

  老先生不能推辞,略看一看,便不肯说话。

  玫瑰问:“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掌很好。”老先生说。

  玫瑰问道:“还有呢?”

  “犯桃花。”

  “桃花?”玫瑰看我一眼道,“是桃花运?我以为男人才有桃花运。”

  老先生哈哈笑,推开椅子站起来。我知道他不肯多说,不禁担心起来。

  玫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一扇螺钿嵌银丝屏风,我趁机问罗先生玫瑰的掌纹。

  老先生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种女子,任何男人都会认她为红颜知己,事实上她心中却并无旁骛,一派赤子之心。这位黄玫瑰小姐,便是这样,你莫自作多情。”

  我说:“我明白,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惆怅,“我的追求有没有希望?”

  “我又不懂得计算流年。”老先生笑。

  “我们告辞了吧。”我说。

  老先生站起来送客,“你那两幅画我留下细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与玫瑰向他告别。

  她问我:“什么叫犯桃花,家敏?”

  我很尴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说你男朋友多。”

  她才说,“我并没有男朋友,我离婚也不是因为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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